18日天亮之后,夹杂在联军中被俘的滨面又助中佐终于见到了北洋第一军的军统冯国璋。虽然对方很是怀疑一个日本军官混在叛军中是为了观察叛军的动向,不过冯国璋并不愿意把这事上升为外交事件,于是在确认了他的身份之后,就好言抚慰了他几句,悄悄给他释放了。
只是对于滨面又助中佐来说,这样的被俘简直是奇耻大辱。而满铁护路军在最后时刻的插手,让他立刻意识到是满铁背叛了联军,也背叛了他和帝国陆军,造成了联军的全面溃败。
面对自己好不容易才从长春拉出来的二十镇就这么轻易的被北洋军击败,使得之后南满独立的计划也完全破灭,滨面又助中佐心中简直是爆发了一座火山一样的愤怒。
他在返回奉天城的路上遇到了封锁道路的日军部队,随即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从这支日军的带队军官口中打听到了筹划这一切的,乃是满铁奉天公所的佐藤安之助少佐。
确定了搞砸了自己计划的罪魁祸首之后,滨面又助中佐立刻前往了沈阳领事馆,试图联系上关东都督府汇报事件的经过。只是他刚刚来到领事馆,就在一楼的门厅内看到了正被几名满铁职员簇拥的佐藤安之助站在那里讲话。
怒火瞬间淹没了滨面又助中佐剩下的理智,他迅速的挤进人群给了佐藤安之助一记老拳。一个穿着清军制式军服的人,居然冲进了日本领事馆打人,这令周边的日本人都愤怒了起来。不过当他们围上来时,一名眼尖的领事馆职员认出了滨面又助的面孔,他赶紧拦住同伴说道;“这是滨面中佐,是哈尔滨的武官,大家千万别动手…”
正抱着滨面中佐的几名日本人下意识的就松开了手,看着这名领事馆职员诧异的问道:“这是帝国的中佐?”
被放开的滨面又助可没有理会身边的这些人,他再次冲到了被扶起的佐藤安之助面前,揪住了他的领口质问道:“混蛋,你知不知道你破坏了陆军的计划,让我们的满洲计划变成了一张废纸,帝国陆军在你眼里就这么可笑吗?”
挨了一拳的佐藤安之助虽然心中也是怒不可遏,但是在认出了滨面又助的身份之后,他还是保持的镇定说道:“中佐,请保持冷静。我只是遵照了帝国内阁的命令,这并不是我个人的主张。”
滨面又助手上终于放松了一些,他稍稍冷静了些问道:“内阁的命令?”
佐藤安之助道:“是的,帝国内阁的命令。刚上任的内田外相下达的命令,要求我们应当尽量协助满清政府平息满洲叛乱,防止满洲革命掀起一场中国民族主义的运动。
朝鲜的民族独立运动最后变成了针对帝国的反日斗争,外相认为中国革命继续发展下去,也有可能变为一场针对帝国主义的民族独立运动。帝国在满洲的利益实在太过巨大,容不得有一丝的变故,所以内阁认为应当维护满清政府的统治,才能让我们在满洲的利益不受损失。”
佐藤安之助说着就巧妙的从滨面又助的手下挣脱了出来,稍稍让自己退后了一步,这才有暇伸手擦了擦嘴角流出的血丝。滨面又助刚刚的那一拳确实够狠,他都已经觉得自己的某颗牙齿有些摇晃了。
滨面又助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了理智,他盯着佐藤安之助不满的说道:“就算内阁有什么命令,为什么事先不通知我,难道说陆军已经被排斥于国政决策之外了吗?”
“是我让佐藤所长不要事先通知你的,你们两个都到我办公室来,其他人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别看什么热闹了。”
滨面又助、佐藤安之助都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很快就整理了自己的仪容,向着楼梯上站立的奉天领事落合谦太郎深深鞠躬问候道:“是的,领事阁下。”
将两人带到了二楼的办公室后,落合谦太郎就对着滨面又助开口说道:“滨面中佐,我之所以让佐藤所长不通知你,就是不想让你难做。
作为负责和二十镇联络的你,我相信你是能够为帝国尽忠职守的,但是事情假如走漏了一点风声,导致联军据守奉天城不出,那么这场战斗就会变为旷日持久的攻城战。
我相信你应该很清楚,奉天城作为南满的交通枢纽和经济中心,对于满铁来说利益重大。我们不可能容许中国军队在这里发生战争,这将会截断满铁的运营,给帝国造成重大的损失。
我知道陆军的计划是想让南满独立于满清和北满革命党之外,但是现在的局势已经不容许这样的情况发生。锦州起义和长沙起义已经证明满清的统治已经失去了正当性,我们如果继续支持革命党人的话,清廷只会迅速崩溃,最终让革命党人统一中国。在那样的局面下,南满革命党的独立就是空中楼阁。
而且昨天的战斗你也看到了,我们都没有做什么,联军就已经崩溃了。想要让这样一只武力割据南满,除非帝国亲自下场,但事情如果变成那样的局面,帝国在外交上就会陷于被动。所以我们只能执行内阁的命令,帮助满清平息叛乱,并从满清那里获得报酬。
当然,为了避免日后出现变局,革命党那边我们也需要留下一个沟通渠道。那么和他们共患难过的滨面中佐你,就不能沾染这一背叛联军的计划。这就是我不让佐藤所长告诉你的原因。”
滨面又助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中的不满后,对着落合领事说道:“是,我会服从于内阁下达的命令。不过我也有一句话要说,首鼠两端的帝国政策并不能让帝国在中国革命党和满清政府之间左右逢源,反倒是有可能让帝国成为双方眼中不可信赖的渔翁。”
落合谦太郎沉默良久,他并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帝国的藩阀政治已经决定了,帝国的外交政策必然是要受到帝国内部政治斗争的影响的。
否则也不会出现,长州藩控制的陆军希望煽动中国革命,将中国变为碎片化,以利于帝国吞食关外的满蒙地区。但是萨摩藩主持的海军则主张追随英国外交,在现有国际秩序下赢得日本的一席之地。也就是说,日本应当成为英国建立的全球秩序下的地区支柱,为英国人看守住东亚的利益,防止中国发生危害到英国利益的变化。
正是对于日本在当前国际格局中不清晰的定位,才会使得帝国内政外交总是发生180度的转变。当犬养毅、内田良平等人积极支持中国革命党组建统一的反清组织同盟会,并终于煽动起了中国内部的大革命潮流时。新上任的西园寺内阁却再度转向外交政策,又开始表示愿意帮助维护满清统治,以换取满清政府的利益割让了。
这种完全以现实利益为前提的外交政策,虽然看起来能够让日本在中国革命中左右逢源,不管满清政府和革命党人都要承认和割让大量的利益给与日本。但这实际上也等同于日本政府信用在中国的破产,不管是满清政府还是革命党人正日益清醒过来,将日本从友邦变为了欧美列强一流的新帝国主义者。
一直试图把自己扮演成亚洲民族解放者的日本,在吞并了朝鲜,激怒了中国之后,也就再无什么光环护身了。如东南亚各国,虽然饱受殖民主义的入侵,但是这些国家在殖民主义入侵之前就处于一种很低的社会组织形态,因此完全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独立于世界。
可以说,整个亚洲具有民族独立意识的,基本就在于东亚地区,也就是中华文明的核心区。而日本、朝鲜事实上还在于中华文明核心区的边缘,以日本的体量维持自身的独立尚可,但是想要领导亚洲反对欧美文明则完全不足。
所以以伊藤博文为代表的文官派系认为,日本想要整合亚洲民族的力量以对抗欧美文明,就不得不激发中国的民族主义,促使中华文明的主体自我觉醒。
但是作为日本的民族主义者,日本人又很难接受在中华文明主体觉醒的过程中再次被边缘化。于是日本的民族主义者就始终处于一个自相矛盾的世界观中。
他们反对欧美列强的殖民主义,但又希望能够让日本殖民亚洲,以形成一个崭新的以日本民族为主导的亚洲文明。他们反对欧美在亚洲实施的帝国主义政策,却又认为最先开化的日本民族有责任教导亚洲的后进民族。
对于这样一个无解的日本世界观,落合谦太郎也只能转移了话题向两人说道:“总之,内阁的决定就是如此,我们只需要执行就可以了。另外大岛都督今日将会北上巡视,以震慑北满的革命党尊重日本在南满的利益,你们都去准备一下…”
落合谦太郎此时显然还不太清楚,就在他向两人强调内阁的外交政策时,英国驻日大使正在日本外务省会见日本新任外相内田,要求其解释日本驻清公使对满清政府所言“帝国政府对于清政府始终抱有同情,且有实力仗义执言”一语,是不是打算脱离中立地位,对华采取独立的外交政策。
面对英国大使的质问,日本外相内田不得不否认,日本的外交政策并未发生改变,日本依旧认同对华外交政策列强一致的原则。假如日本外交政策有变,一定会事先征求英国的认同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