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元年十二月廿三。甲申。【西元116年月6日】
太原。
腊月二十三,是汉家习俗中祭灶的日子。黄昏时,在灶台前摆上贡物,向灶神上香,并焚烧灶神画像,送灶神上天,便是家家户户都有的惯例。不仅是民家,连官府也不能免俗,衙门中的官吏都得穿上公服到厨房中祭拜一番,否则新一年里多半会有火灾临头。
这一天,同时也是年节的开始。鞭炮和烟花会在房前屋后纷纷响起,百姓们庆祝着旧年的结束,期盼明年的好光景,一直到上元夜后的元月十八方会告一段落。不过今年的腊月二十三,太原城中却静如守灵,爆竹声一声不闻。
这一方面是因为热兵器的普及,除了满大街都有的木炭外,无论在关中还是在辽东,又或是洪武皇帝的治下,硝石和硫磺如今都已是国家垄断的战略物资。赵瑜那里由于占据了日本,对于硫磺的控制放得比较开,市面上还能购买得到,但硝石的消耗却是任何时候都少不了的。女真人早收缴了所有民间积存的硝石,烟火也好、鞭炮也好,都没了原材料。
另一方面,也是太原城中的汉家百姓已经知道大宋的官军已经接近了太原府,城内的守军正是一夕三惊的时候。他们也不敢触女真人的霉头,不然烧一烧干掉的竹节,也一样是噼啪作响。
完颜银术可并不清楚汉人的习俗,对他来说今天与往日并没有什么区别。当然,除了心情以外。
银术可已经放弃了南面的隆德府,将南线守军撤到与太原府相邻的威胜军中,让北上的野战兵团顺利进军。诱敌深入的姿态他做得很明显,但南面的敌军却毫不犹豫跟了上来。野战兵团明知是陷阱也要才进来,一幅蔑视一切、谁也不放在眼里的态度,虽然让银术可如愿以偿,但他的心中却是很不痛快。尤其是当银术可听报,他下达的毁掉沿途屋舍、向水井中填塞粪便和污泥的命令,遭到乡野中村民们的反抗而未能顺利实行,坚壁清野的策略等于失败了一半后,他的心情更是如此。
而东面,陆贾兵团的主力在攻下太原府东的平定军【今阳泉】后,在当地驻扎了近十天,但其前锋已经出现在寿阳城外,如果寿阳被攻占,那陆贾所部距离太原府便仅剩百里关山。
“南蛮子攻到太原城下我并不在乎,这也是我希望的。但我不想看到他们安安生生走到我的眼前!”完颜银术可从牙缝中挤出的声音比屋外的还要冰冷几分,眼中熊熊燃烧的怒火,让执行坚壁清野任务的将领们噤若寒蝉,“那些不知死活的猪猡不肯配合,你们难道忘了手中的弓和刀是拿来做什么用的!不会杀吗?不会烧吗?河东路已经留不住了,你们还发什么善心?!”
“……是!”一群将领慌慌张张的答道。他们没有一个是女真——银术可已经将所有的部众都收归太原——大半是汉军,少数则是渤海和奚族,至于契丹人,几乎都已跑到赵瑜的那边了。
银术可脸色依然阴沉:“不要光说是,要把事情办好才行!若这点小事还不能做好,军法定不轻饶尔等!”
银术可说完便一挥手,让外系的将领们自去。人人如释重负,个个抱头鼠窜。
“爹爹!”看着外系将领一哄而散的背影,完颜谷英脸上忧色难掩,“如此时局也不宜对他们太过强逼。若其畏惧起军法来,肯定会有人投向南朝。”
“投向南朝的人越多越好,反正他们留在太原,也只是吃白食,没半点用处,难道还能靠他们上阵不成?!他们投到南面去,还能帮着消耗一下南蛮子的粮草。……”银术可嘿然冷笑,“从太行山路中,运送几万人的粮秣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但他们真的都跑了,爹爹你帐下就只剩两万本部骑兵了!”
“兵贵精不贵多,堪用的兵有两万就够了。当年护步答冈一战,在先帝麾下的我完颜家铁骑,也不过才两万人!”
完颜谷英的声音低沉下来:“可南面和东面的南蛮子加起来却是有六万之众啊!光靠区区两万人怎么守得住太原城!”
完颜银术可摇头:“兵多不一定是好事!而太原也不一定要守!而且……”
“而且是什么?”谷英追问道。
“而且我们还有援军!”
……………………
腊月廿七。
洛阳渑池县。
夜已深。但地面上的一层薄薄积雪,却将深夜映得有几分光亮。
寒风中,一点灯火飘摇。鞋子踩着积雪,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在幽深的街巷中回响。更夫徐老七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敲着腰间的梆子,在寒夜中艰难的走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口号,一遍接一遍。声音嘶哑难听,却是常年喊更留下的结果。
还有两日便是除夕,前段时间为了过个肥年而遍地乱窜的盗贼也纷纷偃旗息鼓,安心等着过年。徐老七的工作也因而轻松了许多。在城西厢走了一圈,敲了二更三刻的梆子,徐老七就晃到了西门。
渑池县的西门,驻扎了一队十几人的土兵,在城头、城下守着。就在门洞中,三四个土兵围坐在一个火盆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徐老七笑嘻嘻凑过去,这厢都是熟人,也没人拦他。但门洞内的耳室外挂着的门帘这时一动,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子从耳室中走了出来。
抬眼一见徐老七,胖子便问道:“徐七,怎么又跑来偷懒了?”
“李官人,小人就歇一歇,暖暖脚!”徐老七陪着笑,自顾自的便一屁股在火盆边坐了下来,也不在意姓李的监门官说什么。
李官人摇了摇头,没有赶徐老七起来。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里乡亲,都是在寒夜中枯守着等天亮的背时鬼,体谅一点却也平常。转过身,李官人就想再进耳室去歇息。
但就在此时,一阵沉闷的雷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连绵不绝越来越近。细细侧耳听去,竟然是千军万马奔驰时的蹄声。李官人惊得一跳,两步蹿出门洞,沉重的脚步声就沿着上城的阶梯传了上去。
徐老七和门洞里的土兵们刚一头雾水的跟出去,就看着监门官从城头上沿着阶梯骨碌骨碌的又滚了下来,趴在地上直喘气,却是动弹不得。几个土兵上前要扶,却见李官人一下子蹦起,嘴里慌慌张张的念着:“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徐老七不安的问道,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
李官人张开口,舌头却仿佛打了结,好不容易才结结巴巴的挤出几个字:“关……关西……康……康王……”
“敌袭!”城头上这时又是一声惨叫。
“是西军!”惨叫的声音又大了一倍。
徐老七和土兵们面面相觑。自从四月时老种相公留下的残兵从此路过回返关西,潼关道中的渑池县已经太平了近八个月之久。虽然人人都知道,关西的靖康皇帝和东面的洪武皇帝必然要分出个生死,但谁也没料到,八个月后,来渑池县的不是洪武皇帝的军队,而是靖康皇帝的兵当先杀出潼关来了!
徐老七瑟瑟发抖,渑池县已经跟着洛阳府一起归顺了洪武皇帝。关西兵从来都不是以军纪著称,西军此时杀来,城破后,这满城近万老小不知会被如何处置?!
雷霆滚滚,大军已经接近到城外,只见城内的灯火一片片的亮起,哭喊声也从一些宅院中传了出来。但渑池县中的近万百姓只听着城外蹄声一转,西军骑兵并没有在城下停留,却是绕城而过,又滚滚的向东继续奔去。
……………………
“快!”
吼叫声与蹄声和马鞭声响成一片,六千关西骑兵在潼关道上奋力疾驰。姚平仲从南面城池的剪影上将视线收了回来,渑池县已过,两百里潼关道,便已经走了六停。
地面上积雪的反光,让夜路不再艰难,等天亮时,他统领的这支军队便能抵达延禧镇的阙门关【今新安县铁门镇】。阙门关,南依栏柯山,北瞰黄河水,西扼崤山,东临函谷。关口青龙、凤凰两山对峙,呈拱阙之势,故此而得名。是潼关道向东的出口。再往前,便是一片连绵起伏的丘陵,那里新安县慈涧镇就是守卫洛阳西侧的最后一道防线。
按计划,在阙门关休息三个时辰。明天黄昏前,便能抵达洛阳。三日之后,就能看到东京城延绵五十里的青石城墙。
这也多亏了‘洪武皇帝’!
姚平仲苦苦忍受着寒风如刀,在颠簸的马背上这样想着。
赵瑜并没有派驻在中原京畿放置多少兵力。尤其是洛阳所在的河南府,守护州郡县城的尽是在当地招募的土兵。洪武朝堂的注意力主要都放在了沿海各路,中原地区是被视作对赵构的缓冲。在赵琦退位后,赵瑜让他做了东京留守,一直没有插手京畿一带的军事。但赵琦考虑到自己的后路,同时也碍于身份,也不敢插手军务。京西两路的州县,都是原官留任,州县官各自掌握住了地方的兵权和财权,已经接近于半独立的藩镇。
姚平仲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才敢于冒着全军覆没的危险,突然冲出潼关。在麾下大军尽数北上河东,赵瑜这个伪帝孤身留在东京城的这段时间,是靖康皇帝翻盘唯一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赵构被姚平仲所说服,而月前,朱胜非和张浚终于得悉内情后,也默认了姚平仲的冒险。这一仗关键就在于快和秘。从陕州到东京,仅仅只有六百里。以姚平仲如今的速度,最多四天,他的六千大军便能突击到东京城下。
还是要多谢洪武皇帝!
赵瑜倒行逆施,将太宗一系逐出太庙,贬为王爵。对于中原的豪门世家和地方官吏来说,这是一个信号。贬为王爵仅仅是开始,在天下还未统一,需要稳定人心的情况下,洪武皇帝都不能放弃心中的怨恨,那到了他皇位稳固,就更不会手下留情。遇上这样的天子,在太宗一系治国时备加享受的中原豪门和已经藩镇化的京西州县官们,会在新朝中有什么结果,聪明人都能看得出。
姚平仲相信,只要他大军出了潼关道,京西一带的世家和官员们,都会聪明的保持中立,等待最后的胜负决出。
六千!
东京城中,赵瑜能够信重的兵力只有六千人!其余三万军队,都是不堪一击的原勤王军和京营禁军改遍来的队伍,他们不但战力堪忧,连忠心程度也值得商榷。姚平仲相信,他们绝对不会成为威胁。
姚平仲仍旧是要多谢洪武皇帝!
不是皇宋新闻上刊载的文章,他也不能确定探子从东京城中打探来的消息,是否准确。对手只有六千,而姚平仲麾下也有六千精骑。这些骑兵是从姚古、姚平仲麾下的一万多骑兵中精挑细选后所得,而被淘汰的骑手连战马都让了出来。都是一人双马,能一日强行军一百五到两百里。
姚平仲领着大军一路急奔,遇城遇寨,便绕行过去,将沿途一众州县抛在身后。攻打京西州县,那是他养父姚古的工作,他的任务仅仅是赶到东京城下,将通往河东的补给线切断。
姚家父子并不是贪心的人。虽然姚平仲在赵构面前说过,此战是将逆贼一击穿心的最佳时机。但姚古和姚平仲很清楚,能砍下赵瑜首级的机会,实在太小太小。不过能配合着女真人将逆贼派往北方的几支大军给歼灭,失去了起家精锐的赵瑜,也只有败亡一途。
烈风中,姚平仲低着头哈哈笑着。还是要感谢‘洪武皇帝’啊,若不是他好大喜功,偏偏要亲征北上,原本已经一片黑暗的前路,如何又会出现一丝光明!
“快!”
姚平仲高高举起右手上的四棱铜鞭,一指东方天际泛起的鱼肚白,胜利就在前方!
……………………
腊月二十九。
东京开封。
“姚平仲兵出潼关道!?”
他是负责四个野战营的后勤官,驻留在东京城西的转运要驿板桥镇。一大清早被赵瑜唤来回来,刚入宫,便听到了这个令他完全怔住的紧急军情。
赵文很冷静答道:“主将姚平仲的将旗也已经确认!总计六千到八千骑兵,尽是一人双马,都是西军精锐,昨日午前,他们全军在阙门关休息,按时间算,他们应该到郑州荥阳了。”
朱聪惊道:“那不是离东京只剩两百里了!”
“一天的路程!明天午时以前,他们就会抵达东京城下!”
朱聪和赵文一问一答时,端坐于上的赵瑜默然不语。他没想到赵构会如此有种,这跟被吓到阳痿的高宗皇帝在历史上的形象完全不同。不过细心一想,这也是赵构走投无路后的必然选择——他已经逃不了了,关西可没有大海能让他退!
朱聪从赵文处将敌情询问清楚,略作思索,便对着赵瑜躬身一礼:“敢问陛下,今次是要战还是要守?”
“赵构是算准了朕不会临阵脱逃!”赵瑜答非所问,他还沉浸在自己对战局失察的不满中,“若是朕一退,野战军后路被封,就只能和宣翼军一起从井陉撤回河北,同时还要承受被追击和粮草不济的危险。就算能顺利撤回,此次北上便是劳而无功,消耗的钱粮不计其数,这一年的辛苦就白费了。若想再想开战,就要等到明年夏收之后了,最差也能让朕丢个大脸。”
“所以臣问陛下是战还是要守?”朱聪接过话头,重复问道。
“守东京?”赵瑜笑了,“朕的总参谋长啊,你说东京城能不能守?”
“……当然不能!单说东京,城中兵力不足,粮草也不足,人心更不足。姚平仲虽然兵少,但炸药总不会不带。有炸药在,什么城墙都无用。如果他不攻城,而转去封锁太行陉。补给线中断的野战军,也只有跟陆贾一起东出太行一途。而那时,东京城就成了孤军。臣敢确信姚古必然已率大军跟在姚平仲之后,最多会比姚平仲迟上十天。父子两人六七万大军抵达东京城下,开封怎么也守不住。”
“你建议出战?”赵瑜问道。
“对!”朱聪点头,“就跟陛下和陈枢相一样!”
“如何战?”赵瑜再问。
朱聪拱了拱手:“参谋部作战司中自有预案,如今的情况必然也有考虑,还请陛下下旨调用。”
赵瑜抿起的嘴向两侧扯起,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赵构此举虽出乎意外,但也是随着朕的举动而动,有的是办法对付。何况区区八千骑兵,又如何能挡我近卫军全力一击。”
赵瑜猛然站起一指枢密使:“姚平仲、姚古倾巢出动,后方必然空虚。赵文,你金牌加急发去南阳,让岳飞自己看着办!”
赵文应了,赵瑜再一指参谋总长:“朱聪!你去整理作战方案。等姚平仲一到,就随朕出击。让天下人见识一下……”
“……朕的武功如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