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丈原的北匈和大楚两国大战,想来消息如何都不至于传不到不过离此地千里的东越,可说来奇怪,那东越却对此不闻不问,好似什么都不知道一般。
实际上,早在东越郡王唐致直来到京畿之后,东越的形势其实已经安定,那位传闻早已经是朝不保夕的东越皇帝,身子却是一天天慢慢好起来,这让朝野之中有其他想法的大人物都有些始料不及,再加上后来唐致直的铁血镇压,倒是将那尚未发生的风波都给压了下去。
在东越京城,现如今已经是朝中重臣的唐致直得以在最繁华处有一处宅子,府邸之外左邻右舍尽是达官贵人,只不过真要比起来,也不如现如今掌管着京畿十万大军的唐致直,只不过唐致直现如今在朝中红的发紫,不是没有人想着搭上唐致直的这条线,只不过唐致直这个人话不多,更不愿意与旁人多说,让许多人都铩羽而归,因此这座府邸便更是门口罗雀。
府邸之中有一颗桂花树,顾雨没事的时候便喜欢在桂花树下发呆,她现如今贵为东越的郡主,再不必担忧什么,可她还是很想某个人,某个生平第一次陪她出远门的男子。她也不是没有他的消息,甚至这一两年来她把他所有的行踪都用一张纸记下来,偶尔拿出来一看,便实在会惊讶为什么他走过的地方有这么远,看过的人有那么多,可他走过越远的路,看过越多的人,她便越怕他会忘了她。
因为她没在他身边,让他看不见就很有可能啊。
桂花树旁的空地上,断臂少年许庭在练剑,他没有了右臂,用左臂自然而然便要困难的多,可这一年多以来,这个少年剑道修为不断精进,隐隐有了些气象,只不过这个少年的师父,那个擅长指剑的无名老人早在大楚那场国战开打的时候便已经离开东越,重返大楚,依着这个老家伙的说法,他做了半辈子的孤魂野鬼,现如今要死在家乡了。
府邸之中不是没人拦,但实在是没人能拦住,已经有第五境修为的老剑士,离去的时候显得那么决然,表现出来的坚定,让唐致直都觉得有些奇怪。毕竟这老剑士在唐府多年,可不曾有过这般表现。
老剑士离去之后,许庭练剑便没有了人指导,只是每天练剑更加的勤了,再加上他担任着护卫郡主安全的责任,所以每天顾雨在桂花树下发呆的时候,他便在这里练剑,顺便还可以在练剑空隙偷偷的看顾雨几眼,对许庭来说,实在是极大的幸事,虽然知道顾雨心上有其他人,可他不在乎,哪有怎样啊,喜欢一个人,哪里用得着管她喜不喜欢你。
顾雨托着腮帮,看着远处望不到头的风景,怔怔出神,前些时日东越流传着大楚北丈原和北匈国在打一场大仗,本来打仗没有什么,毕竟这大楚和北匈几乎天天月月都在打,可现如今听着传言,是两国倾一国之力的决战,非要在北丈原分出胜负,到时候是北匈南下还是大楚北上,都会一锤定音。这倒是让东越庙堂上那些黄紫贵人都有些担忧,毕竟大楚打赢了还好,要是输了,这北匈南下之后,未必不会东征东越,可要是他们出兵去协助大楚,又怕大楚打赢之后,顺手便把元气大伤的东越灭了,毕竟这东越连征东边军都打不过,哪里还敢和大楚的镇北和靖南两大边军叫板。
东越处于两难境地,可顾雨不为此担心。
她担心的另有其事。
她听说他也去北境了,和好多个差不多厉害的人要打架,原本之前发生在大楚北境的那场大战,她便听说他的对手是个活了好几百年的老怪物,而他连那老怪物的零头都没活够,哪里是他的对手,可最后他赢了,这固然值得高兴,可现在他又是和很多厉害的人要打架,谁知道这次能不能赢呢?
越是担心,顾雨心里便越不是滋味,连带着吃饭睡觉都没了心情。
她的状态,许庭看在眼里,可没有说出来。
到底是不合时宜。
顾雨在桂花树下发呆,却不知道有个背负巨剑的中年汉子从东越京城城门一步便来到了府邸之中。
那个长相不太出众的中年汉子来到府邸之后,只用一刻便来到这桂花树旁,许庭眼疾手快,看着这个不速之客,便是一剑刺出。
那汉子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这家伙便倒飞出去很远,然后这个才踏足第七境的东越剑道第一人笑着说道:“虽然是打定主意要教你练剑,可你这么对我这个师父出剑,也很没有道理。”
许庭咽下一口鲜血,挣扎着起身,没有因为这汉子的这句话便掉以轻心,反倒是竭尽全力来到顾雨身前,用自己的身躯护卫住这个女子。
那汉子有些哭笑不得,但大抵知道自己还不自报家门,估计之后说的话,那小子一句都听不进去。
于是中年汉子站直身子,沉声道:“我叫夏秋。”
夏秋两个字便够了。
不必说太多。
果然,在他自报家门之后,那少年许庭虽说仍旧是没有挪开身子,但神情都缓和了一些,只不过也说不定是因为自知不是夏秋的对手的缘故。
夏秋,东越剑道第一人,在极苦老和尚和无意和尚离世之后,名副其实的东越武道第一人。
整个东越,有谁可以匹敌?
夏秋盯着这小子,一字一句的说道:“我和你那师父算是半个好友,这老家伙离开东越时正好碰上我了,老家伙自知南下必死,就算是不死也难得再回东越了,于是便说及自己有个徒弟,资质一般,但吃得苦,或许剑道日后能大成,听得我心里痒痒,这便来看看,看顺眼了就教你练剑,看不顺眼就滚蛋。”
许庭这才扯了扯嘴角,到底也是知道夏秋这等人物要杀人,只怕没什么人拦得下,也就不再多说啥,只是小心翼翼问道:“那前辈看顺眼了?”
夏秋气笑道:“你小子倒是会说话,看倒是没看顺眼,只不过就你小子宁死都要护着自己喜欢的女子这份脾气,倒是和我很像,也就教上你几剑就是。”
许庭偷瞄了一眼顾雨,有些脸红。
而顾雨则是全然不在乎,既然这个人不是刺客,她也就难得想其他的了,转而又回到桂花树下坐着发呆。
夏秋觉得好笑,先让许庭调息一番,自己则是坐到顾雨身旁,看着这个明显是在思人的姑娘,打趣道:“在想谁,难不成是个喜好吟诗的书生,要真是这样,不值当嘛,这读书人哪有咱们江湖儿郎好,只不过肚子里有些墨水的江湖武夫其实不多,我行走江湖这么些年,也就遇上一个,那小子不知道是什么怪胎,练刀练剑都厉害,还是个读书人,只不过现在可惜了,好好的天下第一不安稳待在,非要去北丈原送死。”
说起这个天下第一,顾雨一下子来了精神,她看着这个东越第一人,认真问道:“大叔,你说的是叶如晦?”
夏秋有些怪异,大叔?这是什么称呼?
不过他很快便反应过来,没好气的说道:“除了这个傻小子,还有谁。”
夏秋有些无奈的说道:“这小子先是打过了那个老王八李长风,好不容易成了一次举世无敌,就那种气势,之后不管有几位第七境武夫围杀,都大可从容应对,可偏偏又舍去了那些东西,虽说现如今还是对世间任何一位第七境都还有胜算,可对上两人便真没那种必胜姿态了,据我所知,现如今的天下之中,大楚晋南衣和画孤心肯定已经入第七境了,北匈甘如肯定也入了,然后就是我,其实我们四人,任何一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可现如今,就算是只有两个人围杀,那年轻人都凶多吉少。北匈到底家底不够,凑不够两位第七境,可一位第七境,加上两三个第六境还是凑的出来的,这小子也知道,可还是去了,这不是送死是什么?”
夏秋还没有说完,顾雨就眼眶微红,等到一口气说到了他是去送死,这个东越郡主便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这让夏秋很摸不着头绪,难不成那小子还在这里有风流债?
不过兴许是被顾雨感染了情绪,夏秋摇头说道:“若是江湖之事,我夏秋一定出手帮帮那个小子,可这既然是国事,我这一介东越武夫,没什么理由掺和。只不过那小子的天下第一,我争不过,也不好争,要是他死了,这之后的天下第一,就非要和我夏秋打过一次才行。”
“真搞不懂这叶家两人,一个非要为天下武夫开路,不惜剑开天门,另一个倒是没有做出这么决绝的事情,可也是决意为大楚而死。真是想不透彻。”
夏秋想不透彻,可顾雨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就该是这样。
这样的他,才真的值得人喜欢。
——
南北两地的战事不断,战报如漫天雪花一般送入陵安这座巨城,可现如今的陵安已经感受不到当年的那种繁荣气象,更多的是些死气,就好像当年那座即将被义军攻破的大汉国都一般。
只不过这种死气同那种死气又有不同,当年大汉朝覆灭之际,国都之中的百姓人人对这座濒危的王朝已经不抱任何信心,故而才有死气一说,而现如今的陵安,不过是太多男丁离去,导致这座巨城之中一时之间,人口骤减,才显得这般死气沉沉。
御书台三人,现如今三去其二,苑文庭南下掌控苑家,如无意外,这一场国战只要打赢之后,朝中新政对于世家大族的态度自然会有较大的改变,而苑家这个江南的地头蛇便自然能得到些恩泽,作为这苑家新一任的家主,苑文庭担任下一任宰辅的几率可就要比之前踏入御书台时大的多。这倒是让那位一直被称为苑文庭一生之敌的苏少府颇受朝野腹诽,而新进御书台的邓远仕这些天被安排到三省去协助整理卷宗,也很少出现在御书台,苏妄言一人在御书台便显得越发的形单影只。
好在这位苏少府并未上心,只是来往于御书台与自己的那处宅子两处。
今日午后,苏妄言难得在自家乘凉休息,那位娟秀女子则是在一旁托着腮帮看着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苏妄言眼睛微眯,轻声笑道:“这场南北之战,大楚真是两线出击,是这百余年的最危急时刻,就算是当年那场春秋乱战,也不曾有今日这般,毕竟当年的大楚不曾有人踏入过国门,而现如今,却是南境已失,宰辅大人看似一番肺腑之言,说透了大局,可怎么看,现如今的局势也不是那么简单的,这大楚是不是大厦将倾,现如今竟然和咱们这些读书人再无分毫关系,你说说,是不是想起来就觉得很不是滋味?”
女子轻轻一笑,没有去说这些本就不该是她说的东西。
苏妄言揉了揉双颊,惆怅说道:“读书人自认为能左右这天下局势,可就算是你的棋下得再好,局布得再精妙,但实际上,不管怎么说,最后倒要靠那些沙场武人来,一局棋,自然要靠那无数棋子撑起来,以往我对那些沙场武人虽说谈不上讨厌,可怎么也喜欢不起来,现如今,真是敬佩的很了。”
女子柔声笑道:“夫君是觉得沙场武人守国门一步不退之事并非份内之事?”
苏妄言摆摆手,“哪里是如此,武人守国门,虽说是职责,可终究不是谁都心甘情愿为一职责将性命丢在沙场上的,灵运元年的这个大楚,不管如何都肯定会被史书记载下来,只是之后是大楚史官所提笔写的波澜壮阔,还是南唐亦或是北匈提笔写成大楚不堪一击,都不好说,咱们这些读书人,上战场倒是想想都觉得害怕,但要是真有北匈或者南唐人来到陵安城外,只怕吊死在家中的文官会不计其数。身后名,到底不管怎么来说,没几个人放的下。”
那女子难得打趣问道:“那夫君会吗?”
苏妄言瞪大眼睛,“这等腐儒所为,你觉得夫君我会做?”
本来都是调笑之言,但女子却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会的。”
苏妄言没有笑,她说对了。
我辈读书人,到底可以被人非议,但风骨两字,不能丢。
然后苏妄言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道:“其实夫君这辈子,最佩服的不是什么宰辅大人,也不是什么文坛大家,反而是那个又读过书,还打过架的年轻人,当时在青城山下遇见的时候,没想过这么多,可现在还真是不想他死在北边啊,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不该死的。”
——
有个才登上青城山的小太监原本是要被那掌教大人亲自收徒的,可掌教前些时候早已下山,因此这小太监一时之间倒是没了师父。
山上这些时日人丁远不如当初,便显得有些冷清。
好在有个没能下山去的少年剑士担任起了这小太监的传剑重任,在那位他心心念念的师妹尚未出关的时候,这个少年剑士便想了无数法子去折磨这小太监。
两人都曾遭受过这江湖前后两位剑道魁首的剑气炼体,到底也说得上有缘,可做师兄的思尘却一点都不留手,让这小太监才练剑那几天,在山上每日等到课业结束之后,便再无一丝气力。
不过在某日黄昏时,思尘却不曾再折磨他,只是领着这个小太监去了一块石碑下,指着那些石碑上的名字一一告诉小太监那些人的生平事迹。
小太监很认真的听完之后,问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为什么叶先生和掌教没在这上面。”
思尘沉思了许久,才缓缓道:“叶如晦没在这上面的原因大抵是因为这座剑碑只能刻剑阁剑士的名字,至于师父,应该是师叔伯们还没商量好该刻在那里。毕竟这放在何处,可是很有讲究的,一点都马虎不得。”
小太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思尘不愿意多说这个,很快便转移话题说道:“剑阁弟子大多数下山去那处战场了,师兄师姐们大多数都回不来了,那咱们这个剑阁,就要靠山上这些弟子撑起来了,七百年都屹立在剑道顶峰的剑阁,怎么都不能被咱们给弄没了。”
小太监点点头,咧嘴笑道:“师兄,反正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极厉害的剑士,到时候帮你一起守。”
思尘轻声问道:“那成为了这世间极厉害的剑士之后呢?”
小太监笑了笑,“那就教人练剑,反正要不是叶先生说我是能练剑,我也不知道我能练剑,我既然成了那种很厉害的剑士,那肯定就要帮更多人练剑啊。”
思尘摸了摸这个小师弟的脑袋,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继续说道:“对了,上山选剑,肯定会推迟,你这些时日没剑,师兄替你削柄木剑先用着,免得你尽想着我那柄不思尘。”
“师兄,你干脆把不思尘送我呗?”
“……”
“如何?”
“滚!”
小太监扯了扯嘴角,后来问了个问题,“师兄,你说叶先生一个人去了北境,他会死么?”
思尘仰头看了看天,不知道该怎么说。
是啊,这个年轻人,到底会不会死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