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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的清晨,气温极低。
许沁坐在废墟边的路旁,低头拿纸巾擦拭手腕上的血迹。
身后的废墟上响起脚步声,宋焰走下来,橙色的裤脚停在她视线里。她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擦手。
他站定一两秒,终于坐了下来,在她对面的一块断石上。
许沁低着头,不抬。
宋焰也没多看她,短暂瞥一眼便收回目光,抽出一根烟点燃。
北风吹着青白的烟雾,萦绕在两人之间。
他们什么也没说,那样静默地坐着。
东边的天空中,太阳的一角光亮从朝霞里渗出来,一丝金色而微弱的阳光穿透阴霾,轻洒在废墟之上。
消防员们或躺或坐在路边,趁机**片刻。
宋焰手里的烟已燃尽,许沁还在持续地一下一下擦手,擦得手腕通红。
宋焰眼神移回到她身上,片刻后,说:“别擦了。”
许沁的手停了一秒,还要再擦,宋焰说:“已经干净了。”
许沁一瞬不动了,手攥紧那坨纸。
宋焰没多说,摁灭了烟,站起身:“归队!”
刚刚才休息的士兵们立刻又纷纷坐起,他们得赶去下一个地点。
宋焰才迈出一步,大地突然轻微地晃动了起来,宋焰瞬间刹停脚步,回身朝许沁伸手,将要抓住她肩膀时却又停了下来。
他静止一秒,那余震已经过去。
他收回手,转身走了。
许沁抬起头看宋焰,晨光罩在他橙色的救援服上。
他走到队员们中间,说了几句话,一行人动身离开。然而走开没几步,宋焰突然停了下来,腰身弓下去,呕吐出一滩清水。
许沁望着,不自觉站起了身。
江毅李成他们赶紧去扶,宋焰摆摆手,才直起身,随即猛地再弯下腰,又吐出一些清水。
那个侧影异常的单薄而痛苦。是累的。
许沁还在观察,宋焰却似乎没事了,一众男人继续赶路。
许沁突然喊:“等一下!”
那头的人停了下来,许沁赶紧跑去车边,从车上翻出几瓶水和几袋压缩饼干,那是凌晨医疗中心里发放的。而目前物资短缺,前线的人都喝不上水吃不上饭。
许沁抱着水和饼干跑过去,往宋焰救援服的口袋里塞,交代:“记得喝水。吃东西。隔几个小时闭眼睡上十分钟。这样熬下去会出事的,严重可能猝死。”又塞给其他消防员,“你们都一样。”
宋焰看看手里的饼干和水,又看看许沁,说:“谢谢。”
许沁摇了摇头。
宋焰:“走了。”
许沁眼神未移,擦肩而过的时候,她轻声说了句:“注意安全。”
他的身影从她余光里闪过。
北风吹起纸屑,在荒芜的街道中心翻滚。
许沁站了半刻,回头,看见一排消防员离她远去,那些高大的男人们背影有些脏乱落魄,但初升的太阳映在人缝之中,闪着橙色的光,和他们的救援服融化成了一道颜色。
……
许沁回到急救中心,先去看那个婴儿,孩子一切正常,在医生护士的看管之中。
消息传出后,有媒体过来采访报道,把病房挤得水泄不通。好几个还在哺**期的新妈妈们来到医院,主动申请给婴儿喂奶。
许沁没有近距离地去看那个孩子,只远远望了一眼,婴儿小小的,早已被清洗干净,躺在温暖的育婴箱里甜甜地睡着。轻微的余震也没把他弄醒,孩子睡得很沉。
一旁,媒体们小心翼翼地拍照,唯恐吵醒他。
联络部的负责人让许沁也接受采访,许沁拒绝了。
而后在工作的间隙,小北拿着手机过来给许沁看,新闻里记者一脸慈悲,说:“救出这个孩子的是帝城第三军医院的外科大夫许沁,由于许医生还奋战在救灾工作的第一线,我们没能采访到她,但后续情况我们将为您持续关注……”
视频一角展示着许沁穿着白大褂的一张证件照。
许沁:“……”
小北:“全国人民都在看呢,许医生,你出名了,大家都在感谢你。”
许沁:“把刚才那位伤患的病例记录一下。”
小北:“哦……”
许沁开完药单,忽问:“小北。”
“诶?”
许沁:“军人违抗命令会被处分吧?”
“肯定会啊。”
“嗯。”许沁低头继续工作。
“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事。”许沁又道,“这次地震那么多孤儿,你有没有听说怎么领养?”
小北:“现在说不好。有很多亲人失散,联系不上的,是不是孤儿还要等些日子确认呢。不过领养的话,红十字会会按流程办的。”
许沁:“嗯。”
又是忙碌的一整天。许沁上午在急救中心,下午在各个现场,除了中午靠在墙上睡了十几分钟,没休息过。
到了晚上,送来救治的伤患里开始出现了军人。
有的在救人过程中被石板砸伤,有的累得昏迷过去,有一个在村子里救灾的解放军,背着受伤的村民走了十几个小时的山路,到达急救中心时,人直接一头栽倒。
小南轻声感叹:“不知道那队消防员怎么样了。”她格外关心童铭,几个医生护士都知道。
小西安慰:“不会有事的啦,他们很强的。现在电力抢修通上了,能继续蓄电,用设备器械了。不用再像昨晚那样靠人去死扛。放心,没事的。”
“诶,我刚听几个解放军说,其实在废墟救人这块儿,消防员是最专业的。”小东插嘴,“我之前都不知道,那些个心跳生命探测仪,破拆机械,还有什么混凝土剪破钳,一堆先进厉害的设备都是消防员带来的。”
许沁听着她们说话,并未参与。只是在听说普外科的大夫正给一个累到大膜穿孔的士兵做手术时,想起了今早宋焰弓着腰痛苦呕吐的样子。
不知为何,这个画面在许沁脑海里挥之不去,像某种隐秘的预兆。
但她还是竭力摈弃了心中杂念,很快准备下一台手术。
手术才一开始,手术台和置物架轻轻晃动了几下,许沁和几个护士都习惯了这样小范围的余震,没有在意。
可一小时后,手术快要结束时,地面再次晃动起来,手术台跟着剧烈摇晃,整个临时搭起的手术室都在震颤。
置物架上的盘子手术刀手术镊乒乓作响,十分骇人。
这次余震强度不小。
许沁面不改色,镇静地切换着手术刀,止血钳,缝合线。她带着护士们有条不紊地结束了手术。
她丝毫没有分心,也丝毫没有意识到那一刻在离她并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建筑二次倒塌。
患者被送去病房后,几个护士一身冷汗,议论着说从来没有在地震下做过手术。
许沁缓过劲儿来,心里却莫名开始笼上一丝阴霾。
经过大厅时,外头响起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夜色中,一辆面包车停下,车门打开,两个橙色救援服的人跌落下车,司机跳下来帮忙搀扶。
许沁心中已然有不好的预感,大步过去迎,竟是小葛和童铭。小葛额头上流着血,搀着童铭,后者腿部重伤,表情扭曲。
许沁:“怎么了?”
“余震。”小葛说,“我们正好在一处残房里。”
许沁一怔,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问:“宋焰呢?”
“不知道,我跟童铭离得近。看他伤重,先送来了。”
许沁手心一凉,脑子空白了一秒。回过神来立即把两人扶进去交给骨外科大夫,她问清事发地点后,背着医药箱冲了出去。
深夜的风冰冰冷冷,从许沁的口鼻猛灌进心肺。人快跑到倒塌的镇电影院时,前方传来喊叫:“帮忙抬啊!人压在下边了!”
许沁咬紧牙,加快脚步,见又是一群人在废墟之上,消防员,军人都有。
许沁心脏在胸腔中颠簸,大口喘着气,她目光在人群里四处搜索,一眼看见杨驰,冲上去便抓住他:“宋焰呢?”她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像孤鬼一样。
“在下边。”
许沁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整个人当头一棒。几个救援的人挡住了视线,她只看到断壁残垣中伸出来的一只男人的手,手指无力地蜷着。那手上原本的伤与血迹被灰尘掩埋得不见痕迹,像一只泥塑的手,与周围的残破融为一体。
许沁的心在那一瞬间由血红变成灰枯,她认得,她知道那是他。
她木然地蹲下去,颤抖着,轻轻握住他的手,冰冷,粗粝,仿佛没有温度。
十年了,她如何也不会想到,再一次握住他的手,是在此情此景。
面前的人散开,她瞬间看到了宋焰,他双眼紧闭,满脸鲜血躺在废墟底下。一道横梁压在他的胸口。灰土碎石把他整个人掩埋,甚至已看不出他衣服的颜色来。
他像埋在尘土中的一个死人。
许沁眼睛一刺,一行泪涌了出来。她嘴唇张了张,想要喊出什么,可一个音节也发不出。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紧紧捂着,飞速转身跑下了废墟。
她缩着肩膀立在废墟边,没有尖叫,没有哭泣,没有催促,也没有发泄。她只是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手指,让自己冷静,让自己克制住一切的情绪。不能乱动,不能喊叫,不能影响救援进程。
她一瞬不眨地盯着那些人,看着他们用工具把那横梁切开,看着他们把压在他腿上的墙体搬开,看着他们把他从尘土里抬出来。
他被搬下废墟的那一刻,她再也克制不住,冲上前想要抹去他脸上的尘土,去确认他的死活。可指尖还来不及触碰,她便被人撞开到一旁。
他惨白的唇色一晃而过。
几个军人迅速抬他上车,向医院疾驰。
不怪他们,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和他的关系。
剩余的人也很快继续去营救其他人,没有人去管许沁的存在。
在这里,生,或死,都那样的寻常。寻常得让人不能去习惯,却也不能不接受。
……
那一刻,位于望乡南边的镇高中里,陆捷手下的官兵们刚刚躲过那一波猛烈的余震。暂停不过多久,便继续在倒塌的教学楼下挖人。
过去的一天两夜,他们救出了6个学生,却也挖出了十几具尸体。
当掀开层层的水泥板和墙体,看见底下灰尘掩埋着年轻人死寂的脸时,当兵的汉子们眼都红了,他们含着泪,把他们一个个抱出来放好。
陆捷蹲到一旁,垂着头盯着地面。深夜的冷风一吹,一片白纸吹到他眼前。
那是撕碎的学生证,刚好撕下贴照片的地方,是一个女学生微笑的脸。
陆捷把那张照片捡起来,看着看着,突然之间,想起来了一个人。
突然之间,他红了眼眶。
“我想起来了。”他喃喃自语。
身旁的士兵扭头:“什么?”
“我想起来在哪里见过那位外科医生。”
他的同学,他的战友,生前一直带着这样一张女学生的照片。
至今,他都记得那个叫宋焰的年轻人说:“等我混出个人样了,要回去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