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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种程度上说,许沁保住了那个小伙子的手,不用截肢,如果后期康复训练做得顺利,能恢复部分的抓握力,但,拿手术刀是再不可能了。
小伙子被送去病房,人才抬出去,新的医生和病患又进来。
许沁做完手术后,清点了一下备用的手术工具和药品,发现严重短缺,准备向联络部汇报的时候,一队军人扛着箱子进了医疗中心,是刚刚空投下来的药品。
领队的军官说,更多的还在路上,明早能送进来。
后勤部的人边清点药物,边向他们致谢。
许沁过去翻看有没有手术器具,抬眸却见那位军官蹙眉盯着自己,仿佛在分辨什么。
许沁奇怪看着他。军官笑笑,说:“我是不是,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此情此景下,这样的搭讪未免太过轻浮。
许沁:“我没有印象。”
转身欲走,那军官却说:“你没有印象很正常,应该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许沁瞟了一眼他肩上的两杠一星,再看他时,眼神已不太友善。
军官解释:“我是xx装甲军团第三师的,叫陆捷,不是坏人。”
许沁仍不接话。这时,有新的重伤者被送进来,她立即过去接人,将他晾在身后。
一个士兵凑上来,问:“营长,你干嘛呢?这也太不合时宜了。”
陆捷一巴掌拍那士兵后脑勺上:“我是那样的人?——你老大当年是侦察兵出身,记人不可能记错。……这姑娘是真眼熟。”
分明是个印象很深的人物,但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
陆捷蹙眉琢磨着,不经意望了眼许沁的方向,后者早已消失在内厅里。
而陆捷也并未在这小插曲上多费心,迅速带着部下们出去抢险了。
地震后的第一夜,望乡彻夜无眠。
到处都有呼救声,到处都需要人手。军队和医生一拨拨地新增进来,所有人都在救人,专业的,非专业的。
许沁连续做完第三台手术时,已是凌晨两点,没有休息的时间,新的伤者又送来,断了一条腿,大出血。
许沁跟在担架旁,用力给病人摁压止血,匆匆穿过大厅时,竟未注意到自己与宋焰擦肩而过。
那时,宋焰刚把一个挖出来的伤患背到医院,自己身上的伤都顾不上处理,大步往外赶。
急救中心里每个人都步履极快,脚步匆匆。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或许彼此潜意识里都闪过一个短暂的念头。
刚才余光里走过的那个橙衣消防员/白衣医生似乎是他/她?
但宋焰和许沁谁都没有回头,谁也都没有放慢脚步。彼此都异常坚定迅速地走向了自己的方向。
……
凌晨四点半,随着前方救援难度增加,救人速度开始下降,送来急救中心的人也渐渐减少。
但医生们仍旧没空休息,后期救出的人重伤居多,往往在漫长的救援过程中需要医生参与治疗。
许沁主动申请了去现场营救,小西小北她们也一同前往。
那是夜最黑的时候,深冬的镇上一片萧索。
许沁坐在破旧的面包车上,寒气从脚底袭上来。
路边的废墟旁偶尔摆着几具挖出来的尸体,整个镇子都争分夺秒忙着抢救生命,没人顾得上给他们掩埋。
车灯打在前方,白光之中,一片寂静恐怖景象。
突然,前方传来一声犬吠,像在警告什么。
车开过去,是一处废墟。探照灯打着,把消防员们橙色的衣服照成了浅黄。一堆着迷彩服的军人也在。
两拨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唯独宋焰蹲在地上,在抽烟。
一只警犬正冲宋焰狂吠,又跑到废墟边,冲着里头狂喊。
所有人都静止在废墟之上,只有那只狗和宋焰指尖的烟雾有运动的迹象。
这景象着实太诡异。
许沁下车走过去,隐隐约约听见从哪里传来女人的哭声:“救救我,求你们救救我。”
这虚弱的女人呜咽掺杂在呜呜呼啸的北风中,格外渗人。
警犬听懂了人类的呼救,跑到废墟的缝隙旁冲里头狂吠,很快又冲到宋焰面前叫,告诉他有人埋在里头了。
可没一个人有动静。
一旁迷彩服的少校下令:“上尉,你这是违抗命令!上边说得很清楚。立即赶往下个地点。”
宋焰一身泥土,满面尘灰,手上血迹和污泥混在一起,眼睛也熬得满是红血丝,哑声回了一句:“底下还有人。”
“你也清楚她埋得太深,救不了了!”少校压低了声音走上前来,“其他地方还有更多人等着你救。别说救她的时间我们能再救十几个人,现在花上几个小时救她,还有可能半路塌方,搭命进去。”
深埋在地下的人或许感应到什么,哭声愈发凄惨:“你们不要走,求求你们不要丢下我,不要走!我不想死啊求求你们!”
警犬小孟不懂人类的利弊权衡,急得团团转,来回奔跑于宋焰和那道缝隙之间。
“十里台的,”宋焰开口,疲累让他轻轻喘着气,“来的时候发的誓,都记得吧?”
他手下的兵们点头。
宋焰摁灭了烟,起身:“那干吧。”
小葛杨驰等人一言不发,跟着宋焰朝废墟上走去。
“你们!——你们在这儿耽误时间是在害更多的人!”少校攥紧拳头,回头看自己的士兵,“赶去下个地点。”
士兵们跟上他离开了。
许沁看一眼现在的形势,幸存者困在最底下,这是一个倒塌的五层民用住房,数面承重墙和屋梁交叉叠放,哪怕是宋焰他们全队男人一起上,也难抬动。
许沁跑到车边找司机:“现在去镇上找人,路上逮到能帮忙的都叫来。”
“行。”
回头看,宋焰他们已经开始搬运墙体,那是一块有酒店大床大小的钢筋水泥墙,七八个男人同时发力才勉强扛动了一丝毫。
宋焰他们鼓着浑身的劲儿,脸颊涨得通红:“一,二,三——”
巨大的钢筋墙微微晃动一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被抬离地面。
许沁看着,手指掐进了手心里。
钢筋水泥的重量压得所有男人弯了腰,腿脚打颤,那庞然的墙体也微微颤动着。
宋焰哑声提醒:“脚下站稳了!别踩空!”
众人抬着墙体,一寸一寸,沿着崎岖坎坷的废墟,小心翼翼往下挪。
宋焰处在斜坡下方,墙体倾斜,重心不匀,重量猛地压去他身上,他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泌如雨,整个人像一张即将要崩断的弓。
那一瞬,许沁突然想到了那个暴雨夜,他也是拼尽最后一丝力量救出了车里的她。
正想着,宋焰脚下踩着的石块突然一滑,他一脚跪了下去!他这边悬空,其余人全抓不住了,墙体轰然滑落,砸向地面,撞向宋焰,把他扑倒在废墟上,瞬间将他掩埋。
“队长!”一众队员扑上去,许沁也冲过去。
好在旁边有块石头顶着,形成了空隙。众人把宋焰从底下拖出来,询问情况。没砸到人,只是撞得不轻。
许沁站在人群外沿,进不去,伸着脖子也看不到,便踩着一个高高的石头往里看。宋焰拍着身上的灰,揉着发痛的胸口,一抬头看见许沁站在高处,小脸被风吹得苍白,眼神惊愕。
宋焰静静看她一秒,便收回了目光,带着众人继续搬。
许沁和小西她们也帮着清理小型石块,才几个来回累得汗如雨下。
而宋焰他们呢,
人已痛累到了极限,手脚都在抽搐,有时几乎失去知觉,有时却又痛得像要将背脊折断,将手臂撕裂。可谁也不回头,咬着牙去扛起那压在幸存者上方的一块块巨石。
只是,那一次次喊起的“一、二、三”越来越嘶哑,越来越惨烈。
在大家快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时候,司机带着数个镇民过来了,更多的人一起来帮忙。
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最黑的夜已过去,天空开始出现一丝白,他们终于挖开一个v形的口子,挖到了废墟底下。
许沁跟着宋焰小葛沿着斜坡往下深入废墟,
一个年轻女人躲在冰箱和承重墙的缝隙里痛哭流涕。
宋焰朝她伸出手,他满是伤痕的手因极度的疲累而颤抖着,女人握紧了宋焰的手,宋焰把她拉上来交给许沁。
许沁很快初步检查出她小腿骨折:“马上送去急救中心。”
那女人被人接力往上方抬。
宋焰问:“底下还有其他人吗?”
“不知道,我是住在二楼的。”
宋焰翻开几块水泥板往深处看,突然发现还有一个女人侧躺在地上,没有动静。
“小葛,你过来!”
两人抬开板子,废墟里剩下的那个女人一身鲜血,面朝墙壁抱着自己蜷缩成一团,背部顶着地震时砸下来的房梁。
许沁过去探了一下那女人的脉搏,又检查了她的瞳孔,人虽然还有体温,但已经死了。
许沁松开她,起身去给活着的女人做紧急处理,宋焰突然开口:“等一下。”
“她死了。”许沁说,背着医药箱往上走。
才走出两步,宋焰冷定喊了声:“许沁!”
许沁回头。
宋焰:“她是个孕妇。”
许沁一愣,迅速滑下废墟一看,这女人的腹部,她蜷缩的姿势,不正是在保护肚子里的孩子。
许沁的心狠狠一震,她从没有过如此严重的判断失误。
她双手立刻抹去那女人肚子上的泥土石子,果不其然,已是足月的大小,许沁手尚未移开,肚皮上传来一丝震动,踢进她手心里。
“孩子是活的。”许沁说,脑子里一瞬间空白。
她迅速从医药箱里拿出手套和手术刀,她从来没做过剖腹产手术。这一刻,不知是因为不熟悉而产生的畏惧,还是因为漠视犯错而产生的心虚,她下刀的手有些颤抖,前所未有的。
额头上的汗水密密麻麻地渗出。下刀的一瞬,她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时,人已冷静如昔。
一旁,消防员们,乡民们,全站在坡上等待。
黑夜一点一点淡去,天,蒙蒙亮了。
终于,废墟底下传来一阵破晓般的啼哭,撕裂了天空。
许沁一头的汗,迅速剪断脐带,把婴儿递给小南,后者用白布接住,可在许沁松手的一瞬间,婴儿的手抓紧了她的小手指。
许沁一怔,过了足足两秒,才把婴儿紧攥的手挣开。
斜坡上,人们疲惫的脸上挂着欣慰的笑,他们目送小南抱着孩子走出来,赶去医院。
站在废墟顶上的一位老乡冲下边的许沁竖起大拇指:“谢谢你,医生!”
大家纷纷跟着说,小葛和杨驰他们也咧嘴笑:“谢谢你,医生。”
许沁不吭声,也不看身边的宋焰,她垂着眼眸蹲回去,把那个女人的肚子缝合起来。
紧张和专注过去了,汗水湿透的后背被冬天的风一吹,冰冷刺骨。
宋焰坐在她身边,忽然也淡淡开口:“谢谢你,许医生。”
许沁缝针的手顿住,她低着头,一动不动,过了好久,她极轻地摇了摇头。
……
承诺是什么?
誓言是什么?
坚守又是什么?
她说出的话从来没有作数过,许下的信念从来没有守护过,不论是对手中的刀,还是对身旁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