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结束时,已经是下午了。
天上飞来一块厚重的阴云,带着堆堆水珠,雨点噼里啪啦地冲向地面,逃出乌云的手掌心。太阳被这大云挡得面都不露,自认倒霉地躲在天上。可大云也是眼睁睁看着雨水飞速逃离,只能流着泪,叹着气。
凯撒面色阴郁地开着车,载着后座的宋亚泽。他开得很快,轮胎在泥水里扑打,激起一阵脏浑的水来,惹得路人怒骂。
“他妈的!开个军用车了不起啦……”
骂声大了,透过车窗传进两人的耳朵里。凯撒也不理会,他的心绪杂乱得很,气恼得很,早都快要装不下了,哪里还顾得上那骂声呢!
他一路狂奔,最后猛一个急刹停车入库,宋亚泽因为惯性直直向前面的隔板撞去,额头顿时红肿一片,隐隐出现红血丝来。他疼得吸口冷气,捂着伤处抬起头来,对上了凯撒担忧的眼神。
凯撒的眼睛冒着点水光,神色担忧,他看着宋亚泽吃痛的样子,有些心疼,却默不作声,撇撇嘴,受气一样地把头扭到一边。他下了车,重重地关上车门,整个越野车都摇晃一下。
对于凯撒的反常举动,饱经风霜的宋亚泽自然心知肚明。他轻轻揉了揉青肿的地方,无奈地叹口气。
他刚刚下车,脚还没来得及迈,看到别墅门被狠狠摔在门框上,发出凄惨的巨响,成了凯撒宣泄怒火的牺牲品,可怜兮兮的。过了几秒,那门又被凯撒别别扭扭地打开一条缝,发出重伤之后虚弱的“吱呀”声。
进了门,宋亚泽看见凯撒气冲冲地烧水,动作有些粗暴。他拿着咖啡杯的手还在不停抖动,和桌面碰撞出乒乒乓乓的声响。咖啡杯里的可可粉,足足有半杯之多。宋亚泽光是看到那堆可可,觉得甜得腻人,喉咙也随之黏糊糊的。
凯撒一口气将一杯热巧解决,一滴不剩。他擦了擦嘴,看见一旁闭口不言的宋亚泽,委屈又一次涨潮,心里酸酸的。
“你这么想离开我吗?”凯撒阴沉沉地开口了,他实在忍不住了,声音也是颤巍巍的。
宋亚泽将声音放得轻柔,免得刺激到眼前这只狮子:“这是沃泰弗提出的,我必须这么做。”
凯撒的头微微低垂着,眼皮上抬,死死盯住宋亚泽。他沉默了半天,才从嘴里慢慢吐出:“你骗我,你又在骗我。你明明是想逼我撤兵……”
宋亚泽讶然,一时忘记该说什么话。他看着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凯撒,发现凯撒眼睛乱颤,下巴和嘴唇也在不停抖动,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他面色悲愤地看着宋亚泽,下巴抽搐得近乎发酸:“你知道吗?你以后只能常驻北穆,除非特殊情况才能回国!”
宋亚泽看着他,沉沉地说:“只要你从东夏撤兵,我不会走。”
凯撒怔住了,像吃了一颗定身丸,僵在空气中。许久,他才咬着牙说:“我不可能撤兵。”
“那我必须离开。”宋亚泽语气冷淡。
凯撒愣了半天,身子纹丝不动,可他的内心却是天人交战,一方是情,一方是理想。他是一个情人,着宋亚泽;又是一个政客,有着远大的理想。当理想和情交战,他该去支援哪一方呢?
他无力地蜷坐在沙发上,只觉得脑袋从没这样沉过。他看着宋亚泽,又想想心中的理想,有些气闷。理想与情,二选一,这老套的选择题,在他脑海里掀起一阵波涛汹涌。无论他的答案是什么,他都要绝望一阵。他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沉痛地开口:“你为什么总是要逼我……你明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宋亚泽惊愣住,因为林裕果也说过同样的话。那时,是自己装病,逼他成家立业的时候。疑团交织,如洪水般涌上心头。眼前的凯撒和曾经的弟弟影像重叠,他像是面对一个黑洞,却看不清里面的秘密。
“我你,但是我也领兵打仗!征服天下!我生下来那一天起,注定要如此。为什么你非要逼我做这种无聊的选择?!我的战争是正义的,是解救万民的!你们本来不矛盾啊……”凯撒用双手覆上额头,面露痛苦。
宋亚泽定定神,面色凝重地说:“正义不应该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你这是把自己的思想强加给别人。你没有权利这么做,更没有权利说自己是正义的化身。”
凯撒捂着脸,从指缝中看着宋亚泽,觉得这说教的一幕很是熟悉。他满腹心思,还带着疑惑,沉默半晌,颤抖着说:“我现在无法做出决定……”
“我理解,你的确很为难。”宋亚泽走了过去,坐到他身边,对上他矛盾的眼神,“我先去北穆,在那里生活一段时间。如果你打算撤兵,我会回来,如果你想继续,那我留在那儿。一切都取决于你。”
凯撒神色复杂,却又松口气,他又多了一段时间的缓冲,可这也意味着他自我折磨的时间又长了些。他眉头紧蹙,慢慢地说:“希望这个时间不要太长……”
和平协议很快签订生效。出发那天,为了入乡随俗,宋亚泽换上北穆人的民族服饰——纱袍。在面临诸多颜色时,他特地选了灰色。他仍记得慧贤和尚,那个大义凛然的僧人,这是他铭记老僧的一种方式。
而凯撒却没有在机场露面,连送行的任务都是司机包揽的。临行的前天晚上,他只说了句:“这只是暂别,我们还会再见,我会想办法。”说完,一头扎进卧室,再也没出来过。
宋亚泽是和沃泰弗一起上飞机的。按照北穆的规矩,凡异教徒或无神论者入境,应有无犯罪记录的推荐人,推荐人应随身陪同,为期一百天,防止其出现分裂宗教的行为。沃泰弗作为宋亚泽的推荐人,自然也要监视着这个外来客。为此,他调任回北穆,担任本国的外交官。
他坐在宋亚泽旁边,眼皮习惯性地下垂,视野固定在脚前方的一小片,据说这种做法可以摄心,不被世间诱惑所迷,心中只想着神明。沃泰弗是个虔诚的教徒,无时无刻不在遵循着教义。一旦他发现自己越出雷池,会自责无比,默默念起忏悔颂。他从不闲聊,即使身旁挨着宋亚泽,也不会说话,这在他的教义里叫“静默”,为了减少世俗的牵绊。
飞机前排只有他们两个人,后排坐着穿黑纱袍的保镖。他们也是静默的,好像面前站着崇高伟大的神明。整个飞机蔓延着寂静肃穆,像个哑巴鸟,闷不做声地起飞、降落。
出了机舱,宋亚泽发现画风突变,对于他来说,这是一片新大陆,他甚至觉得自己来到了另一个星球。这里所有的建筑画着一颗细长的水滴,不超过三层,楼身圆圆的,连楼顶都是圆拱形,活像一根根粗短的巨型烤肠。由于楼层低矮,天空也没怎么被遮挡,路面亮堂宽敞,路上的行人都穿着各式纱袍。
这是一座政教合一的国家,统治者不仅在社会生活上领导着人民,还把他们的精神世界掌控得严严实实——关键是,人民还心甘情愿。所以北穆是四国之中最稳定的国家,从没有人敢说政权的坏话,因为在戒经上,“不谤国主”是他们的第一条戒律,触犯戒律的人,会下地狱。
车在马路上缓慢前行,宋亚泽看着窗外,心道这车和电动车的速度差不多,很是疑惑,问向坐在副驾上的沃泰弗:“怎么这车开得这么慢?这种速度真的不会耽误事情吗?”
沃泰弗双手交叉,食指立着,两个指肚贴在一起,往自己的眉心缓缓一碰,似乎在向神明请示以后,才能开口说话:“我们北穆的车全部限速,这是防止人心浮躁,理经上说:‘心静,神土净’,只有我们人心安静,神土才会清净,我们北穆人要维护神的领土,绝不可污染。”
宋亚泽听着沃泰弗的言论,好奇地问:“理经?你们这里的经教还分类吗?”
“嗯。”沃泰弗清澈的声线依旧平静,“我们的国教经典有两部分。第一部分是理经,讲述了世间万物的真理,包括了宇宙人生的规律,主要是理论基础,用来修心。第二部分是戒经,一共三百条,规定了人的日常修持。比如说,视线不得超出足尖三步;出门在外时说话,需向神明请示后才能张口。”
宋亚泽盯着一座楼上水滴标志,不解道:“每栋楼上面都画着水滴,这是国教的标志吗?”
沃泰弗点点头:“是的。水是神明赠给人类最大的恩赐,也是人学习的对象。经上说:‘水,净之极净’,它代表最高尚的境界,是世界上最接近于神境界的东西。”
宋亚泽听得晕晕乎乎,仿佛看到一张写满规律的大手覆在天上,晃动着指头,操纵着一切。这里所有人都活在所谓真理和戒律之中,一想到这,他默默感慨,情绪复杂,说不清这是好还是坏。
由于身份特殊,位居高职,宋亚泽必须先去拜见教皇,才能回下榻处。车速太慢,车晃悠两个小时后才到了教廷。教廷足足有五层,比其他楼房都要高上许多,拱门圆顶,色彩明亮鲜丽,显得鹤立鸡群。这里是教皇处理政务的地方,也住着他的家人。
宋亚泽踩在地毯上,侧后方跟着沃泰弗。地毯两旁全是直直站着的礼仪人员。他们人高马大、气质出众,穿着洁白的纱袍,昂首挺胸的样子。宋亚泽每走一步,身旁的一对礼仪人员会双手合十,把手举过头顶,再缓缓放下。随着他的前进,一双双手像波浪一样起伏,宋亚泽心里也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从没站在众人眼睛的聚焦下,这种隆重肃穆的欢迎仪式让他也不禁紧绷起来,脚步也迈得更沉稳了。他想着,有个心理学名词叫霍桑效应,说是人在被关注时,会刻意改变一些行为,大概是能解释自己这种变化的。
教廷里面极尽华丽神圣,吊灯镶着金边,墙壁上还画着壁画。还有新鲜的花一簇簇地摆放着,花团的正上方是巨大的神像,被才华横溢的画家雕琢得精细,上面的神慈眉善目,神情却和沃泰弗一样悲天悯人。
宋亚泽走到地毯尽头,抬头望到了高高在上的教皇。教皇已经是个须发斑白的老人了,高高胖胖的,穿着有些繁琐的洁白纱袍,脸白白圆圆的,还有点双下巴。他看到和平大使来了,便从高台上走下来,脚步沉稳缓慢,脸上始终带着不过分的微笑,看上去是个极易亲近的老人。
他虽体重沉沉,脚步却如生风般轻盈。待到他来到面前,宋亚泽双手合十,缓缓鞠了一躬。再抬起头来时,教皇将胖手放在他的头顶,笑眯眯的,脸上的脂肪像结块似的堆起,他慢慢说道:“期望早日觉醒,神子。神会永远护你……”
他放下手,微微侧身,朝一旁的侧门招呼一下,似是在冲门里的人示意,可门里仍是没有回应。教皇的脸色有些变了,招手的动作紧了些,终于,才从门里冒出一个脸红红的女孩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岁,青春逼人。
她穿着黄纱袍,个子娇小,波浪卷的头发长到后腰,皮肤白得近乎没什么血色。她下巴尖尖的,小眼小鼻小嘴巴,五官无一不小。她像个受人怜的洋娃娃,很可。她很是怕生,看见素未谋面的宋亚泽,更是紧张起来,连耳朵尖都红了,有些窘迫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