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小而简单的会议室,位于军部大楼最顶层,墙壁由特殊材料制成,与外界彻底隔音。里面的窗帘被死死关上,地上铺着厚重的毯子,只有惨白的灯光照亮所有角落。它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孤岛,离地面太远,封锁着鲜为人知的秘密。
会议室里,只有七个人坐在会议桌旁,所有人都是严肃谨慎、举止得体的,并没有因为这房间的格局而行为随意。相反,因为德高望重,他们永远习惯性保持着风度翩翩,以及在落落大方的仪态中显出异于常人的尊贵。
宋亚泽在这场会议中,见到了上次在更衣室偶遇的纱袍男人。介绍后才知道原来他叫沃泰弗,是北穆人,作为外交大使住在西顿,是北穆的世界脸面,代表北穆的国家利益。
他明明年轻,处在最好的年龄,面相帅气,可眉毛永远都是微微倒挂,看起来充满悲情和怜悯。他的坐姿也是规规矩矩,眼神不曾超过足尖的三步远,走路也是四平八稳,绝不走出斜线或是圆弧;他甚至极其细心地观察路面,绝不能容忍自己踩死蚂蚁。
在北穆高压式的戒律下,他养成了清教徒的生活习惯,是个严格的素食主义者;对于所有人,都带着同情的眼光,同情他们无法进入天界,而是在这人间受苦。他一心一意向往着虚无缥缈的神明,无时无刻不在祈祷。
坐在他旁边的,是南罗国的外交大使,他名字的笔画只有寥寥几笔,叫做令久。他的职位与沃泰弗相同,个子也不小,可也许是因为弱国无外交的缘故,在这会议桌上,他总觉得自己比圆水桶司诺还要矮。
他肤色微黑,头发短短的,两条斜缝眼像受了委屈似的,相貌很不出众,和凯撒有着天壤之别。在他的本土上,他绝对算是叱咤风云。可自从作为大使在西顿生活后,他那颗头再也没抬起来,那腰背再也没直起来,看人脸色为南罗争取利益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或许真是有人的地方有纷争,即使肤色相同、文化相同、地域相同,人与人之间总是存在着分歧,落到家庭中形成了家事纠纷,落到政治上分了个左翼右翼,落到国家间激起了战争。这不,仅仅是西顿内阁,有着三个阵营。
宋亚泽自然是和凯撒一个阵营的。他们对面,是圆水桶司诺和他的金主伯伊德。伯伊德已经年近六十了,金发已经成了白发,脸上也皱皱巴巴的,眼睛在视物时,总得费点力眯着眼睛,可从来没有少过精明和睿智。
他是个富有的商人,天生是为了赚钱而生,堆积如山的财富扩张了他的野心,让他把眼光投射到政界。在西顿,权与钱总是交织不清的。
司诺是伯伊德的发言人,像他养的一条狗,对主人了解甚深,似乎伯伊德任意放出一个眼神,司诺都能心领神会,立刻做出令主人称心如意的行为来。这是因为他出身微寒,仰靠伯伊德这个野心勃勃的商人,才能在内阁选举中,凭借经济优势,大败一众竞选者,成为内阁三角的一方。
“我向首相和大使们提议,立刻停止对东夏的战争。”司诺首先发话,他略有些凸出来的眼睛带着精光,像个闪耀的玻璃球。话落,他又回头瞄了一眼伯伊德,看到金主波澜不惊的默认眼神,暗自放心。
内阁首相叫尤勒,是个与凯撒分享一半兵权的人。他手中除了实打实的兵权,还多了一份行政权,是议会和内阁的领导人。而这三角内阁正是从议会中选举出来的,是大大小小的利益集团争得头破血流的结果,最后又披上个民主的外衣。
尤勒听到提议,有些犹豫不决。不同于司诺沉沦于权力带来的快感,也不同于凯撒天生的蔑视一切,尤勒是国的,他的人民的,经常被凯撒暗讽是“右翼里的左翼分子”。
他深知进攻东夏对西顿有利,从心底是支持凯撒的,却又顾忌伯伊德的金钱实力。此刻,他打算当个墙头草,做个老好人,像那不倒翁,推一把动一把,却仍是在原地,两边都不得罪。
执政以来,由于忌惮凯撒的一半兵权,又忌惮司诺背后的金钱势力,尤勒常常夹在两人之间,好不为难。他左边是冰山,右边是火海,必须在两者中间划出合适的地方,才能既不冷得发僵,又不热得出汗。
司诺看到尤勒面带犹豫,便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雄辩起来:“出兵东夏,耗费我们大量的物资人力,对我们的国际形象也不利。凯撒将军想要扩张实力,没必要以牺牲国家利益为代价。”
这种语言上的剑拔弩张,已经成了内阁三角的常态了。凯撒依旧是慢悠悠的神态,缓缓开口:“东夏是肥水,自然资源丰富。我们西顿的矿产资源一直依靠进口,如果拿下东夏,可以省一大笔钱。难道你要放弃长远利益,只看那么点小钱吗?”
司诺狠狠瞪着气定神闲的凯撒,有些气郁,他偷着瞅一眼伯伊德,果然金主有些神色不妙。毕竟,伯伊德最近很是不顺,被其他利益集团合起伙对抗,吃了不少亏,手里拿不出钱去支撑战争的费用。
他也想趁着战争,入驻东夏市场发发财。可暂时的窘境,让他只得望洋兴叹。他真像一个探索到地下珍宝的探险者,刚准备挖坑去抢,却发现少了挖坑的铲子!
“东夏国土辽阔,要征战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再说了,即使你通过强硬手段抢下东夏,要想平定人心,也得要很长时间。”伯伊德亲自发话了,他发白的眉毛挑了挑,像是否定,又像是遗憾。
“时间长一点无所谓,关键是长远利益。这是双赢的局面,即使东夏人现在不情愿,时间久了,享受到了物质的进步,怨声自然会平息下去。只要满足了他们的物质*,他们会乖乖闭上嘴!”
凯撒据理力争,他有钱有权,正当巅峰,对于伯伊德的落难早已心知肚明,更是不屑一顾。
伯伊德噤声,他不是个善于辩论的人。一旦在嘴皮子吃亏,总会气狠狠地盯着对手,紧抿着嘴唇,似乎在克制那涌到嘴边的怒火。他给司诺使了个眼色,司诺立刻心知肚明,说:
“利益是有,但国际形象不好。我们西顿要保持一个好和平的形象,才能和北穆、南罗有更好的外交关系,走向共赢!如果凯撒将军一意孤行,执意要攻打东夏,这不明摆着说明,北穆和南罗早晚也是西顿的囊中之物了吗?”
司诺此语,意在将沃泰弗和令久拉入自己的阵营,他那玻璃球双眼黑亮亮的,最是敏锐,最是有眼力,最是能看到局势的走向。可惜,他输在人格,输在向金钱点头哈腰!
北穆的沃泰弗仍是一派清净,只是微微皱眉,似乎不为所动。
可令久有些心慌了,心脏像是被塞了一团乱乱的棉花。西顿若是窝里斗,他可比当事者还要心烦,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一方,南罗成了陪葬品了。现在,他像个观望父母打架的孩子,不知该帮哪一个。
若想不受拘束,经济上得**,才能不必看人脸色。可南罗经济上指望西顿救济,军事上依靠西顿援助。令久最担心的事发生了,他黑黑的皮肤上冒出亮堂的汗,心脏似乎也越来越沉。他和尤勒一样,像骑在篱笆上,时而望望院内,时而瞅瞅墙外,真是难为他了。
他紧张地轻咳一声,凯撒和司诺的眼神立刻向激光枪一般扫射过来,弄得他颤颤地说:“我相信……西顿是不会攻打南罗的……”
他选择了站在凯撒一边,这意味着南罗会失去很多建厂投资的机会,但最起码,凯撒可以提供军事援助,自己的政权才有所保证。他打从心底希望国家可以富裕一些,但他更希望保住手中的权力,千秋不败。
司诺和伯伊德气闷,心里暗骂令久的拖后腿,又将目光投向看似悠然的沃泰弗,眼里充满了请求,这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了。
沃泰弗沉默着,他不像会议桌旁的政客,而是漂浮在银河里的旅者。所有人都是紧闭着嘴,静静等待他的答案。会议室里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空气像是停滞在原处,连流动都不会了。
“西顿的征战,不符合神的义旨,对我国造成了威胁,因为北穆距离西顿也很近。”他声音像山涧的清风,毫无浊气,听起来清朗极了、干净极了。
圆水桶和他的金主顿时松口气,毕竟国力才是硬道理,沃泰弗的话语权可比令久的强太多。他们心里轻快不少,长久的担忧这才被那清风的声音吹散。
“神说‘顾己方能顾人’,北穆不求西顿从东夏撤兵。但也要西顿做个保证,永不侵犯边境,还要专门派遣和平大使终身驻在北穆,人选由北穆确定,作为两国和平的象征。否则,北穆将永远反对这场战争。”
沃泰弗的政治才能出众,他那仰望神明的虔诚外表下,是精打细算和寸步不让。那因为仪规而保持静止的身段下,却高速运转着外交上的博弈论。
司诺和伯伊德好不容易沉下去的心被再一次狠狠提起,惊喜过后,是巨大的失望。这种落差,像快被溺死的人,突然被人拉上岸来,千恩万谢时,却发现恩人是索命的黑白无常!想着资金的短缺,伯伊德气愤之余愁眉苦脸,而司诺更是惴惴不安。
凯撒胜利了,心情大好:“既然沃泰弗大使这么说,而令久大使也不持反对意见,停战协议暂且搁置一边。至于和平大使的人选,希望你们尽快敲定。”
“已经敲定了。”沃泰弗看着宋亚泽说,“是你身后的那个东夏人。”
他的声音清澈极了,却像炸雷般轰开一阵阵的惊诧。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尤其是宋亚泽。他本是来做笔录的,没想到无缘无故地当起了大使。
凯撒很不情愿,他不想宋亚泽离开自己,别别扭扭地开口:“……西顿攻打东夏,却要让东夏人做和平大使,这未免太荒唐!”
“正是因为攻打东夏,才要美化,才能尽快平息民愤。”沃泰弗轻描淡写地说,“这是最好的办法,对西顿有利,对北穆也有利。”
会议一时间陷入僵局。凯撒沉默了,他找不出强有力的理由去反驳,又不愿宋亚泽离开。
“我去。”宋亚泽思量半刻,最终还是决定赌一把,去北穆,让凯撒重新考虑撤兵。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像一把利剑,狠狠插在凯撒心窝。凯撒愣愣地抬头,目光呆滞地看向宋亚泽。震惊似乎成了封口胶带,把他的嘴贴得严实合缝,他甚至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心中掀起强烈的心酸,灼烧得他心痛,他无法接受,宋亚泽居然主动背离自己。一想到这,他又被挫败感袭击了,像常胜将军第一次吃了败仗,如晴天霹雳,垂头丧气起来。这时,他才知道,原来横行天下的自己,还有如此失败卑微的样子。
“很好,这事这么定了。”沃泰弗点点头,仍是那副神之使者的坐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