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言父子循着那酣醉老者滚落的声音赶下楼去却现无论如何都找不着那老丈的踪迹。
“这位老人家倒是脚快。”
老张头说道。淡淡然说完他却突然有些惊慌起来:
“呀!我说醒言儿你说刚才这老丈会不会是神仙啊?!明明应该摔跌在这里——罪过罪过——可咋就一转眼不见了呢?”
见这老丈神龙见不见尾老张头觉得好生怪异。见爹爹这么说醒言便道:
“不会吧这大白天的能给我们突然撞上个神仙?这神仙还请我们吃菜喝酒送这送那?想想也不可能吧。”
“我看那老丈很可能是被啥人扶着拐过街角去了。”
醒言给他爹爹提出另一种可能否定了神仙之说。他这番说辞实是出于孝心;要以自己爹爹那赣直性儿如果真以为这次遇到神仙从此不免便要疑神疑鬼干活睡觉都不安生了。
听儿子这么一说老张头琢磨了一下也觉得自己这想法太过荒唐。还是儿子提醒得对要不然自己以后冒冒失失的说出去铁定要被别人笑话!
只不过虽然口中安抚了老爹但醒言心里却止不住翻开了个儿。在他内心里醒言觉得此事确实颇为蹊跷。那老丈含混之间似乎对自己前日与居盈在鄱阳县的一番不法作为竟好像有些了解。不过幸好这位知情的老者对他俩行为竟是颇为欣赏否则也不会既请东道又送笛书了。
“难不成真是遇到神仙了?”
虽然刚才编了个话儿骗过他爹但他却骗不了自己。不过想了想还是应该不会;就像他自个儿刚才说的神仙怎么那么容易就让自己碰上。对了!想老者这番作为倒是非常像那些游侠列传里所写的风尘异人。
“嗯!应该就是这样呵呵呵~”
醒言觉得自己已经找到正解便放下一桩心事。
等这父子二人都已为刚才这番奇遇找到合理解释他们便开始商量起接着该干嘛。老张头对儿子说:
“醒言儿还有这俩兔子没卖掉爹就先去叫卖。你也两三天没去私塾了赶紧去看看吧!恐怕季老先生已经生气了吧?”
“好吧那爹爹一个人要小心了。”
“没事儿;爹这次就把这对兔儿胡乱卖掉不计较价钱。”
“好吧那我就去了。”
“嗯。记着早点回来吃晚饭。”
父子二人随口对话就此道别。
只是等醒言看着爹爹拐过街角他自己却没挪动几步。现在醒言心里想的可不是去什么私塾。这季氏家族的塾课自己已读了这么多年该看的经史子集也差不多都看完;那些士卒人家需要修习的诗书礼乐自己也什么都能搭上点边儿。自己缺这几堂塾课其实也没啥关系;反正自己这寒门子弟从来也没敢在这诗书上能指望混出什么衣食。现在对他来说当务之急便是得赶快再找得一份零工否则自个儿今后的饭食都成问题。
今年他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小伙子了;穷人家孩子早当家虽称少年但早已算半个大人了醒言现在实在不好意思赖在家中吃白食了。去哪儿呢?稻香楼?看刘掌柜刚才那番气歪鼻子的嘴脸这稻香楼显然没指望了。该去哪儿呢?少年一时间犯了踌躇。
这时候头顶上日头正好大街上人来人往不停有忙碌的人流从呆立的少年身边经过。呆呆想了一阵为衣食愁的少年突然眼前一亮:
“对了!我咋把刚才那老人家送的东西给忘了呢?”
正没个主张的少年忽然想起刚才那老丈赠笛赠书的情节心说自己还没拿这笛儿试试音呢。想到这儿醒言便赶紧走到一个僻静处把那笛子从怀里掏出来准备试着吹奏一番。
说来也怪这手中的玉笛“神雪”不仅模样清爽不俗材质恐怕也有些特异。按理说一般玉石琢成的笛子入手沉重并不适宜长时间举在那儿吹奏;况且那石性坚硬不似竹材那般清韧以玉石为材料做成的笛子吹出的音符往往没有竹笛那般清脆悠扬。
因此虽说这世间并不乏玉笛但基本上都只是有钱人家拿来装幌子:
要么挂上一条绢丝缨珞再打上一只红檀木架当菩萨一样供在书房中作为装饰——此谓“花瓶”之用;要么便有些个风流子弟寻常会友时笛不离手拿着傍身看上去平添几分骚雅大抵也就与那“秋扇”异曲同工。总而言之这世间一般所谓的玉笛白玉笛其实就是根空心石棍;江湖侠客拿来舞弄或能趁手那正经乐工实是吹不大得的。
而这玉笛“神雪”怪就怪在这里。它入手虽非轻若鸿毛但比那寻常竹笛却也重不了多少;吹奏起来其乐音婉转悠扬却比竹笛更加清灵。于是才试吹了一小会儿醒言便差点要热泪盈眶!
“真要好生谢谢那位老丈!我张醒言也终于有笛子啦!”
难怪醒言这般激动。在他读书的季家私塾中也设有礼乐课程。礼乐课程中用来教授子弟识谱的入门乐器便是这种最普通不过的竹笛。可是即便集市坊间那些寻常的竹笛费不了几个钱但家境穷困的醒言却还是负担不起。对于张家来说这银钱要不是用在衣食穿用上那便是罪过。
因此每逢这种课程醒言便会去野山竹林中截得一支竹管然后自己用刀按规格在竹管上间隔剜上八只孔洞。只是虽然这笛子制法简单只要拿刀剜洞;但这竹子却并非豆腐像这样剜刻要想在竹管上凿出个不带棱角的圆洞来却着实不是易事。往往醒言最后剜就的孔洞看上去不圆也不方或七边或六角八个孔洞八般模样实在不规整。这么一来他那些自制的笛儿音乐效果可想而知;往往低音还能勉强凑合但高音就实在是音容惨淡不忍卒听了……
于是乍得真笛满腔兴奋的少年便又翻开老者相赠的那本曲谱《水龍吟》。只不过这回他却有些失望。原来这本薄薄的曲谱书中用工尺符号记述的笛谱委实是出人意料匪夷所思。这“水龍吟”之曲多用羽音高亢之极并且常在变徵之外复又变徵实在是……
“不是人吹的!”
这是醒言的评价。
等兴奋劲儿过去这找工作的问题重又摆到醒言面前。只不过这一回醒言却没像开始那般六神无主。很快他脑海中便灵光一闪叫道:
“有了去处也!”
原来醒言瞥见手中新得的笛儿“神雪”心下顿时便有了主意。
原来他猛然记起就在前几天自己从那饶州城最大的妓坊“花月楼”前经过无意间瞧见花月楼门口的照壁上贴着一张大红的揭帖上面说“诚聘笛师”云云。那时醒言也只是路过无聊看着那红纸晃眼便去瞧了个新鲜。此刻既然自己丢了稻香楼的饭碗又蒙豪爽之士送了根笛子那自然是要去妓楼碰碰运气了。
只不过现在想起来时离那揭帖张榜已经有四五天不知道有没有人捷足先登。现在去花月楼应聘差不多已成了醒言唯一的指望便不免患得患失起来赶紧加快脚步朝那前门街上的妓坊“花月楼”飞奔而去。
其实正所谓关心则乱醒言这番担心倒是多余了。想这时候能吹上两手笛曲儿的男子不是有钱子弟就是文人雅士他们显然不会委身于卑下的妓楼来和醒言抢饭碗;而那些有足够抢饭碗理由的穷苦子弟却根本没心思也没空闲来学这不事农耕的乐器花活。况且他们之中即使有人想学也不一定有这机会。从这点想来醒言能聆季老学究教诲也可以说是穷困子弟之中的异数了。
而男子之外那些女子她们中倒不乏乐伎之流。只是这饶州小城烟花队里实在找不出几个人材;何况这笛儿又有些特殊——坊间有言:
“竹音之宜于脂粉者惟洞箫一种;笛可暂而不可常。盖男子所重在声妇人所重在容吹笛弄管之时声则可听而容不耐看。”
此言所说倒也差不离。想那女子吹笛之时气充塞而腮涨鼓任你什么花容月貌落雁沉鱼也变得惨不忍睹。
只是虽然善吹笛者不多但这妓坊乐班儿里笛子却是不可缺少;丝竹乐班儿要出旋律主要就靠它。因此不知自己正是稀缺人材的少年张醒言倒是白白担心了一遭。等他赶到花月楼前欣喜的现那红色揭帖儿仍在只是颜色黯淡了些;大喜之下醒言便赶紧截住那以为顾客上门正滔滔不绝的龟公话头直接说明自己来意。
听他所言再仔细打量打量他的模样这龟公门子倒有些犹疑。不过转念一想既然这么多天也没人来应聘现在好歹有个送上门的自然要让老鸨夏姨知道。
等龟公通报后得到允许醒言便随他进到里间见到了这位花月楼的老鸨夏姨。这夏姨大约三十多岁光景看上去风韵犹存。与别的妓楼老鸨不同她们都喜欢楼中妓女称自己为妈妈但这花月楼的老鸨却更爱别人叫她为姨。
许是确实笛师难求没经过多少折腾醒言只是拿那玉笛儿简单吹了几个小曲儿便通过了夏姨的审查。那老鸨夏姨没对醒言业务水平提出多少疑问反而倒是对他手中那管神雪比较感兴趣对这个衣衫破旧的少年问这问那问他是从哪儿得来的如此好笛。
听夏姨问起醒言倒也没有多加隐瞒把上午那番情由略说了说。流水般说下来只听得夏姨不住感叹直道他运气真好遇到了异人。
等安顿下来之后醒言现自己对这份新工作非常满意。在这花月楼当乐工虽然工钱并不算多但总比自己原先那几份零工要高出不少。况且在花月楼中打工最大的好处便是这花月楼包他食宿解决了他多年悬而未决的最大生活难题!
更让他有些喜出望外的是听夏姨说如果自己运道好遇上个把摆谱装阔的富家子弟一曲吹下来说不定还会有额外的赏钱。虽然这赏钱妓楼要抽三分之一但对于从来就没真赚过啥像样钱的醒言来说这些都已算得上是收入丰厚了。
对于醒言来说入花月楼还有另外一个好处。虽然这花月楼是饶州城最大的妓坊但毕竟饶州城不大也非十分要冲之地往来客商并不甚多。因此在这花月楼里白天他们这乐班儿基本上没啥事做只有到晚上才有客人让姑娘陪酒时才叫乐班在一旁奏曲儿助兴。因此他正好可以趁白天无事出去听季老先生的课或者去干些别的杂事。
当然虽然身入妓楼当乐工醒言可从来没想过会被他那些士族同窗耻笑。对他来说脸面倒是其次找到衣食门路才是要;只要正经赚钱哪怕再卑贱的事儿他也愿意去做。
事实上这几年在季家私塾读下来醒言这一穷苦子弟在塾中不知不觉间竟累积了一定的威望。他这一山野少年书塾中的异数不光读书聪睿快捷而且还身强体健平时上树掏得着鸟窝下河捕得到游鱼几年下来在塾中这些富贵出身的同龄孩童眼中他竟是那般神通广大;几次打架淘气下来醒言竟俨然成了一个孩子王!除了衣食不如人其他时竟是一呼百应没人敢瞧不起他!
当然除此之外他们也不敢轻易嘲笑醒言委身妓坊当乐工之事——若与这花月楼的耳报神交恶要是哪天自己偷偷蹩去行就成*人礼万一被他瞅见回去大肆张扬那可就大大不妙!
这座少年接下来要从中谋取衣食的“花月楼”是饶州城内规模最大的一座妓坊坐落在前门街上坐北朝南。这花月楼虽然前后数进房屋不少但门脸儿并不显大;一座两底两层的临街牌楼上下俱都漆成红色间隔绘上些合欢花鸟颇合妓楼气派。只是可能因为年久乏于修葺这些漆色都已成了深朱有些地方的红漆起了皮儿脱落不少。
在花月楼门脸儿的两旁又分悬着一幅对联说的是:
“一样慈航能解脱彩衣人即是乌衣。”
这副对联不知是谁人做得倒也风趣诙谐。上联中故意曲解佛家“解脱”之说整联亦有调笑白衣观音之意。虽然这联对佛门殊有不敬但此际正是抑佛崇道对这渎佛的“楹”联大家倒也是安之若素。
不管怎样这十六岁的少年张醒言在丢掉他珍爱的跑堂饭碗之后便正式成为赣州府饶州城最大妓坊“花月楼”乐班的一名成员。
只是让少年此刻颇觉有些罪过的是在解决了食宿问题之后他胸中那向道之心不知不觉便渐渐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