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日东升,雀鸟早起,一只又一只的落在枝头,时不时啄食一下花蕊。
花枝微颤,落花随风,一片又一片飞入小轩窗,落在花艳骨的床头额上。
眉头一皱,花艳骨缓缓睁开双眼。
“我睡了多久?”她问完,却无人回应,过了许久,才发现掠影竟然没在她身边。
将左手搭在右手腕间,花艳骨为自己把了把脉,见脉象平稳,只是略微虚弱了些,便知自己已然无碍,遂披衣而起,推门而出,欲去寻些吃食。
推门之前,她心里头想,掠影那吃货,既然不在她身边,那必是在厨房里翻吃的去了吧。
待雕花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股腥风吹打在她脸上,她才整个人愣在门口。
但见庭前小院,一地残血,宛若雨打风吹过,落了残红无数。
十几具尸体填在视野的每个角落,身旁陪葬着他们的断剑折戟,将小小的院子,点缀成了一处刚刚经历过血雨腥风的沙场。
淡淡阳光冲刷着地上的血迹,也拂弄着他的蓝色剑穗。
门前脚下,掠影背对着花艳骨,抱剑而眠。
剑柄上的蓝色剑穗被风吹的很长很长。
他单手杵剑,坐在花艳骨门前台阶上,将头靠在剑上,睡的很不安稳。
花艳骨轻轻走到他身边,慢慢的蹲下来,看着他伤痕累累的侧脸。
头上步摇轻晃的声音,吵醒了他。
掠影猛然睁开双眼,眸光冷冽如剑,待看清来人面孔,才整个人像是收入鞘中的剑,变得温柔无害起来。
“艳骨。”他歪着头,阳光落进他清澈的眼睛里,他喃喃道,“我饿了。”
花艳骨抬起一只手,抚去他唇角的一点黄土,低声问道:“这些天……你都吃了些什么?”
“什么都吃。”掠影平静的看着她,老实的说,“草根也行,树皮也行,生米也可以,如果没有时间,就直接吃泥土……艳骨,你怎么了?”
花艳骨不是傻瓜,此情此景,发生过什么,一目了然。而是谁守了她这么久,不让她为奸人所得,更是一目了然。
“没什么。”她低下头,轻轻的说“你现在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想吃很多饭……还有肉。”掠影开心起来,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衣内掏出一个油纸包,递到花艳骨眼前,“给。”
“这是什么?”花艳骨疑惑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抬手接过。
“你的生辰是七月七吧,这是礼物……”脏兮兮的油纸包从掠影指尖滑向花艳骨的手掌,他说,“本来想早点送你的,可是你总是在睡觉……所以一直没有机会。”
花艳骨看着手心里的油纸包,有些发愣。
油纸包是掠影包的,他手很巧,一解开包裹的红线,油纸包便在花艳骨手心绽出一个漂亮的莲型。
只可惜,里头装着的蜜饯和桂花糖,有些化了,有些被血污了。
掠影见了,立刻有些紧张的望着花艳骨。
花艳骨将手中莲花捧了很久很久,才轻轻的说:“为什么送我礼物?”
“鱼铺米铺点心铺的大娘都说,如果我送你礼物的话……兴许你就不会将我赶下床了。”掠影面无表情的说。
花艳骨无言良久,然后狠狠的瞪他一眼:“以后咱两的事情不许跟别人说!就算别人用吃的诱惑你,你也不许说!”
“好。”掠影答应了。
花艳骨哀叹一声,捡起一枚桂花糖,一边把玩一边问道:“你这傻瓜……我能给你的,顾朝晖也能给你。我不能给你的,兴许他也能给你,说到底,你为什么要站我这边……你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给我一碗鱼肉拌饭就行了。”掠影平静的看着她。
花艳骨似笑非笑看他:“你想要的就这么点?我却是不信。”
“我小时候挨饿的时候,觉得天下之大,最好的东西莫过于一碗米饭,不掺沙,里面有肉。”掠影笑笑,脸上的表情竟有一丝苍凉,“人间至苦,求而不得……想要的东西越多越好,就活的越痛苦,想要的越少越简单,反而能够开开心心的……现在的我,能有一碗鱼肉拌饭,就能高兴整整一天,艳骨,你告诉我,我应该去奢望更多的东西么?”
花艳骨哑然看他。
“日求三餐,夜求一宿。”掠影平静的看她,“奢求的再多一些,便是死的时候,有一卷草席,一处葬身之地,以及逢年过节,清明时分,能有一个人记起我……我能希望那个人是你么,艳骨?”
花艳骨看着他,我我我了半天,才终于叹息一声,上前一步,将额头靠在他的胸口,懊恼的低语:“我败了……”
掠影歪着头,不解的看着她。
“我知道我不该轻信于人。”花艳骨涩涩道,“我也知道若是我信错了,师傅和大师兄都会为我所累……可你既然救我一命,我自当还你一命,来日若要相负,你就伤我害我一人,不要动我师傅。”
她终还是信了。
从小到大,除了师傅和大师兄,其他人都对她心怀叵测,总想着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又或者直接想得到她整个人。
她巧言善辩,长袖善舞,语笑嫣然间,即使是王公贵族也轻易被她拒于千里之外,到头来,却推不开眼前这少年。只能叹一声,世间万物,一物降一物。
“我一生擅疑,可若是信了一个人,便是一生一世。”花艳骨闭上眼睛,叹道,“我信你,你……不要负我。”
叮当一声,长剑落地,掠影将空出的双手抬起,环在花艳骨的背脊上。
流水淡,碧天长,红尘一刹风乱,吹的散紫薇花瓣,吹不散因缘红线。
“里面那小子,快放弃抵抗吧!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我们家顾爷会给你钱给你钱啊!”
采花客的声音不合时宜的传来,将二人惊开。
花艳骨转过头去,但见一群官差与江湖浪人冲杀进来,而一名采花客头顶锅盖,在人群后躲躲闪闪,威逼利诱。
“来得正好!”花艳骨瞪着来人,一阵冷笑。
“我来吧。”掠影似乎已经很习惯了,捡起地上长剑,看对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群死人。
“且慢动手。”花艳骨吩咐一声,然后转身回了房,出来的时候,手中提着一面金色腰牌。
低头看了那腰牌一眼,花艳骨忆起出师那天,送走师傅之后,大师兄从身后叫住她,然后迎面丢来这面腰牌。
“本大爷绝不能给你当陪嫁,这面腰牌你拿去耀武扬威吧!”他一脸倨傲的瞪着花艳骨,“不过你若是用了……哈哈哈哈,记得回来报答本大爷啊!”
……若非已到绝境,真不想用到那家伙的东西……
花艳骨这样想着,脸上却没有表现出分毫,但见她随手一掷,将那腰牌掷在来人面前,冷冷道:“捡起来!”
来人被她气势一震,竟面面相觑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一名前来逮捕歹人的官差随手一挑,用刀子挑起地上腰牌,伸手一抓,将那腰牌抓到眼前,只看了一眼,便脸色大变。
旁人见此,便也好奇心作祟,伸过脖子去。
那腰牌做工精致,非是民间手艺,而上头写的字,才真叫人一见心寒。
龙飞凤舞八个字,足以叫人将胆子都吓出来。
“锦衣卫指挥使――寒光。”官差一字一句的将上头的字念出来,看着花艳骨的眼神已经和看虎头铡没有区别了,“您,您是?”
“锦衣卫辖下办事,有你说话的地方么?”花艳骨负手而立,信步闲庭,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还不出来?”
和她想的一样,一群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从墙头翻了下来。
心中长出一口气,花艳骨知道这次自己算是安然无恙了,锦衣卫身为楚国最恶名昭彰的特务机构,虽无孔不入,但是像是采花客强纳小妾之事,他们却也懒得管的,早先她若是取出腰牌,只怕不但不能震住来人,反而连这面腰牌都保不住。却不想,事情被那采花客闹腾的这么大……到了这种时候,若是锦衣卫还不介入,他们就算是白吃饭的了。
那采花客,可谓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命根子。
领头的锦衣卫百户一个箭步,便站到官差身边,一把夺过腰牌,鉴明是真,立刻对花艳骨摆出一副大家都是自己人的模样,笑容可掬里透着一丝谄媚:“不知这位和咱们指挥使大人
是……哎,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关系了!”
花艳骨嘴角抽抽,刚想解释一番,便见对方扭过头,凶神恶煞的一挥手:“好大胆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敢强抢民女……还抢到咱们指挥使大人头上来了,全部抓起来,
送进东厂洗刷一百遍,不见骨头不许停!”
一群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立刻嗷嗷叫着扑了上去。
朝廷鹰犬,逮人如围猎,自此顾府上下,三日不宁,至于要被锦衣卫们撕下多少口肉来,却不是花艳骨关心的事情了。
门前桃花谢,只待春风来。
花艳骨将斑驳朱门上的锁轻轻扣上,然后,最后看了一眼这客居两年的小院。
“明年此时,我埋在树下的桃花酒便可以喝了。”她转过身,对马车上的掠影笑道,“那时,我请你喝酒。”
掠影端着一碗鱼肉拌饭,坐在马车上吃得正高兴,听到花艳骨的话,抬起头来,与她相视一笑。
车轮滚滚,碾过静谧的青石小巷,细雨江南,古镇沉香,渐渐淡去,只余下地平线上的一缕惆怅。
此时的花艳骨,怎么也想不到,前方等待自己的并不只是京城的繁华富贵,而是一场倾覆天地的大战。
千千万万的画皮师,自群山列坟,仙山灵岛中倾巢而出,白衣赤足,身背木盒,手提玄兵,从四面八方汇向京城,宛若姿态万千的繁华,不管春夏秋冬,争相盛放在同一个季节,同一个地方。
究竟,谁人能够我花开后百花杀,凋尽世上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