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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受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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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业看到援军中有一人最为抢眼,其人身形如同小山,若是骑在马上,再强壮的马也要被压垮。那人乘一架战车,前有四匹骏马拉车狂奔,车轮卷起一片尘埃。车上之人手持一张奇形大弓,箭矢不断上弦,连连发射,在颠簸的车上,距离莽军百步之遥,竟然箭无虚发,每支箭矢射出之后,都毫无例外的贯穿一名莽军战士的胸膛。

刘业见了那人外貌及这手箭法,立时便兴奋地高喊:“是瞿远将军吗?”

在战场上一片喊杀声中,刘业充沛的中气将喊声送了出去,瞿远也高声回道:“是我!我那三弟呢?”

“维公子昨日便已去追莽军前锋了。”

“妈的,老子来晚一步!”说话间瞿远又射出三箭,随后骑兵冲杀而至,由松散的一字长线收缩为三角阵势,挥舞着长矛刀剑,迎头冲入莽军。刘业立刻率部与其配合,集中兵力杀开一条血路。经过短暂的交锋,第十军和赶来的援军一起后撤,黎烈汗已发觉敌人援兵不多,立刻衔尾追击,战场一路向西移动。

刘业一面调动第十军与援军配合,一面策马奔到瞿远的战车旁边,问道:“在下第十军将军刘业,瞿将军是怎么来的?”

瞿远射出两箭,道:“先别说这些,跟我撤。”

刘业忙道:“维公子命令我在此地拖住莽军,如何能撤?若我撤了,维公子在前方必有危险。”

瞿远不假思索,道:“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肯定死不了,只管跟我撤就是!”说完也不理刘业,驾驭战车飞奔而去,调动部队,一支断后,一支迂回袭击莽军侧翼,其他且战且退,又撤后三里多远,黎烈汗担心被引入圈套,终于停止了追击。

第十军本来以为要和莽军拼到死,现在忽然逃出生天,立刻松了一口气,但所剩战士不过两万了,大量的伤兵需要救治。瞿远将工作布置给属下,便将刘业请到一旁,解释道:“夕小姐担心西二省情况,便派我带了三万人渡过烬火河前来支援,没想到我三弟和刘将军已经出击,便一路追来,可惜还是迟了一步,夏维竟跑到前面去了。他带了多少人去?”

“五千。”

瞿远肥脸一抖,摇头道:“看不透,这小子真是让人看不透。得了,刘将军先跟我回去,现在咱们想帮也帮不上他了。”

二人率部缓缓行军,第二天早上才回到西二省北部营地,哪知夏维已经先于他们回来了。刘业起初有些恼火,自己本来还要拼死去拖住黎烈汗,你到先跑回来了。等夏维一番言辞恳切的解释加道歉,他倒也不再计较。

夏维安抚了刘业之后,才得到空闲和瞿远说话。二人也有许久未见了,夏维亲密地凿了瞿远一拳,笑道:“二哥,又长胖了!”

“呸!”瞿远瞪起眼来,“二哥我为国为民,日夜操劳,瘦了好几十斤呢!”

夏维笑得抖起肩来,连连道:“二哥辛苦,二哥辛苦。”

这时站在一旁的弥水清冷哼一声,道:“嬉皮笑脸,没个正经。”

夏维心说这小妹脾气见长啊,这么多天了,还生我气呢。当即装模作样板起脸道:“说什么呢?”

弥水清道:“维公子现在是一军统帅,应该有点统帅的样子。属下斗胆请维公子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仪表,哼,连腰带都没束紧,走路可要当心,被裤子绊倒事小,露出不该露的地方丢了体面事大!”

弥水清虽然是年轻姑娘,但长期身处军旅,说话倒也没有忌讳。夏维向来吊儿郎当,刚刚去过茅厕,确实还没束紧腰带,被自己小妹这一说,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瞿远连忙道:“小妹,什么维公子啊属下的,怎么不叫三哥?”

弥水清一撇嘴,道:“三哥也要有个三哥的样子,做事得讲理。二哥你不知道,他一直蛮不讲理,开始要让我和夕小姐一起回大星关,这也罢了,可夕小姐都准我留下,他还左右为难小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整天摆他的臭架子。这次他一意孤行,带着第十军去追击莽军,造成多大的损失?而且他还半路改变主意,若不是二哥及时救援,刘业将军恐怕就要枉死了!二哥你说,他这样不顾前后,又出尔反尔,白白损失了第十军上万将士的性命,按军法该如何处置?”

弥水清口齿伶俐,一番话说下来都没给别人插嘴的机会。夏维自知理亏,又想到这次确实是自己失误,导致第十军损失惨重,一支强军现在只剩下两万余人,心里便也不是滋味。

弥水清不依不饶,续道:“现在这里虽只我们兄妹三人,但我说的这些道理,全军将士也不会不去想。大家看自己跟着这样的统帅,军心难免涣散,士气难免低落。北王军治军严明,即便将军犯了军法,也要受罚。若是维公子继续领军,而不受到处罚,将士们可要不服气了。当年王爷还在的时候,北王军可没出过这么大的乱子!”一提起北王颜华,弥水清眼眶便红了。这几年她一直跟随颜华左右,颜华带她如亲生女儿一般,感情颇为深厚。

夏维苦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二哥,把我绑起来,拖出去砍头,以安军心!”

瞿远大惊失色,刚要劝阻,却听弥水清冷笑道:“维公子,别装了。你装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是要给谁看啊?你知道没人敢动你的!”

这次又说中了夏维的要害,夏维这般脸皮也不禁腾的红了,说道:“好啊!弥姑娘果然知道我夏某的为人!我他妈认栽了…”

“够了!”瞿远终于忍不住大吼了一声。“你们两个有完没完?现在这节骨眼上还斗嘴!一日结拜,终身都是兄妹,你瞧你们俩,左一句维公子,右一句弥姑娘,你们当我是死人啊?都出去,好好反省一下自己!”

弥水清挑起眉毛,道:“二哥这就不对了!如今虽然形势危急,但军法不立,军心必乱,将来如何作战?若是二哥有心袒护维公子,以后全军将士怕是连二哥也不会服从!”

夏维苦笑道:“没错,弥姑娘说的全都在理。这次确实是我失策,我甘愿受罚。还请弥姑娘明示,我该受什么处罚?”

弥水清冷冷说道:“杖罚一百,鞭罚两百,降为兵卒,三年不可晋升!”

“好,就这么办,来人,取刑具来!”

卫兵一直在外面听着,一听让自己去传令,倒也心里打鼓,搞不清这三位大人是玩什么呢,只得僵在门口,战战兢兢地道:“属下该死,刚才打了个盹,没听清大人们的吩咐。”

弥水清厉声道:“玩忽职守,扣半个月粮饷!来人,暂且将他替下!”

又进来一个倒霉的卫兵,把刚才那个卫兵换了出去,道:“大人有何吩咐?”

“召集全军集合,准备鞭杖刑具,当众责罚统军不利的维公子!”

“等一下!”瞿远阻拦道,“小妹,罚也可以,就不要当众了。”

“不行!若不让众将士亲眼看到,又怎能震慑军心?”

瞿远也有些急了,心说小妹这次怎么这般固执,这是铁了心要让三弟再也抬不起头啊!正要喝斥,却被夏维拦住。夏维淡淡地道:“二哥,我是甘愿受罚,你就别拦了。”言罢就大步走了出去。

营里的将士,只要还能走路的,全都出营列队。

夏维赤着上身,下面只穿一条单裤,被寒风一吹,当即打了个哆嗦,他连忙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走到队伍前方,昂然而立。行刑的三个士兵也已取来军杖鞭子,站在夏维身后,等待号令。

瞿远、弥水清,以及全部将领都已到场。瞿远看着夏维那副略显单薄的身板,以及布满上身的伤疤,心里一阵凄苦,他知道那些伤疤,每一道都是夏维冒死立功而留下的,夏维所受的苦,放在任何人也忍受不了。想到此处,瞿远有些愤怒地瞪了弥水清一眼。

弥水清没有理会,这个倔强的小姑娘清声道:“夏维身为一军统帅,带兵不利,使第十军伤亡惨重,按军法应处杖罚一百,鞭罚两百,立刻行刑!”

行刑的三个士兵两个持杖,一个持鞭,都犹豫起来,不知谁先上去动手。其实谁都不想先动手,眼前这个人他们都认识啊,那是原来北王亲收的义子,虽然被逐出家门,但大家心知肚明那是不得已的事情。而且此人还和现在北王家的掌管者颜夕交情颇深,阎达、瞿远、弥水清这几个大人物又都是他的结拜兄妹,这样的人,谁敢上去打第一下?

北王军军纪严明,当年连大公子颜英吉都挨过杖罚,但那是威严不可撼动的北王亲自下令,而且颜英吉也不得军心,打了就打了,行刑的人还觉得痛快呢。但夏维就不一样了,在场的很多人都亲身经历了当年星寒关之战,知道夏维是孤身刺杀蛮族前任大旗主的英雄,而且此人平日没有架子,和士兵相处融洽,虽然这次失策,大家也有埋怨,但也没想到会出这么重的刑罚。

“喂!愣着干什么?打啊!”夏维回过头说,“快点打,我都快冻死了!”

行刑的三个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有一人大着胆子问道:“弥团将,先杖罚,还是先鞭罚?”

弥水清刚要开口,夏维便道:“别分先后了,一起来!”说着抱紧了木桩,将后背留给了行刑的士兵。

“打!”弥水清又喝了一声。

三个士兵也不能再拖了,两个挥起军杖,一个扬起鞭子,怦怦啪啪,一同落了下去,顿时打得夏维皮开肉绽。夏维咬紧牙关,每挨一下军杖,便闷哼一声,每挨一下鞭抽,又不得不再闷哼一声,但军杖鞭子落得越来越重,打得他连哼的气息都没有了。八十记军杖,七十记鞭笞过后,夏维还能站着已经不容易了,但眼前却已模糊,那是汗水流进了眼里。而后背火辣辣的疼痛倒还好,但骨架却如同要碎掉了。

“停手!”刘业忽然喊了一声,跑到瞿远和弥水清面前,单膝跪倒,拱手说道:“瞿将军,弥团将,这次维公子固然有失策之处,但我身为第十军将军,亦难脱其咎,我愿替维公子受剩下的刑罚!”

瞿远一愣,心说这人跟三弟倒是交情不错。

夏维感觉行刑的士兵停手了,意识恢复了一些,听到刘业的话,立刻回过头来,有气无力地骂道:“谁都别跟老子争!老子一个人犯的错,就要一个顶着。犯错就要认,挨打要站直,这才叫男人。”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改口道:“不对,不能站直了!”

说着离开他一直抱住的木桩,走到全营将士面前,扑通跪了下去,挺起胸道:“各位,按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下跪爹娘上跪天,但我这次犯的错太大,我知道这次跟我走的第十军将士有很多人没回来,你们有认识那些人的,有的跟他们是朋友,有的是老乡,有的还是兄弟,不管怎么说,我先给各位跪一个,磕个头,等你们有机会路过那些人家里的时候,请替我进去给他们爹娘磕个头。”

夏维咣的一声磕了个响头,之后直起身来,又道:“还有,我领兵不力,眼看着莽军冲入国土,烧杀抢掠,却无计可施。大概你们很多人的家乡也遭到莽军洗劫了,你们本想保家卫国,但跟了我这么个蠢蛋,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看着那些禽兽侵入你们的家园。我是废物,在这儿再给大家磕个头。”又是一个响头磕了下去,额头就见血了。

这会儿夏维也是被军杖鞭子打得头脑不清了,磕头就磕吧,还用尽全力,就像要把自己撞死似的。全军将士看在眼里,心中所想不一,有些人的家乡确实已被莽军侵入,家中爹娘妻儿生死未卜,这时满腔的怒气也都指向了夏维。不过北王军大多数是出身大星关,那里还没被战火侵蚀,因此大多数人还是觉得夏维这番行动真挚恳切,心中隐隐不忍再看他受刑。

夏维忽然站了起来,一低头,竟把裤子也脱了。全军之中只有弥水清一个女孩,连忙回过头不再看,其他人倒是没忌讳,只是不知他要做什么。

“我出娘胎的时候,便是**之身,全身鲜血。嘿嘿,我又受了军杖鞭子一顿打,吃的苦怎么说也能顶我娘生我之苦了。”夏维仰起头,朗声道:“娘,儿子不知您老是不是还活着,但儿不孝,估计没机会再侍奉您老人家了。如今外族入侵,国难当头,儿当以报国为重。今日孩儿犯错,甘心受罚,从此便洗心革面,做一员阵前小兵,尽自己绵薄之力,多杀几个畜牲,就算战死沙场也是好归宿,到了阴曹地府,也他娘的不亏对列祖列宗!”

谁都是娘生的,战士们忽然也想起了自己的家中老母,又想到山河已近破碎,国若破了,何以为家?既然投身军旅,为的就是和外敌拼命,这些将士也都热血沸腾起来。

夏维忽然振臂高呼:“宁作战死鬼,不作亡国奴!操他***莽族畜牲!”

一时间群情激奋,全军将士也跟着高呼起来,整个军营中响起了震天的呐喊。若说所有战士都是出于爱国,那是骗人,但夏维后半句的粗话,却道出了战士们的心声。数月以来窝在烬火河畔,被莽军挡住不能前进,那股子闷气都在粗话中宣泄出来。在一片喊声中,夏维也终于支持不住,扑到在地,晕死过去。立刻便有几个战士将他抬起来,一边呐喊,一边将他送去救治。

瞿远看着全军士气高涨,心里倒是乐开了花,他知道夏维伤得虽重,但是绝对死不了,说不定最后这番慷慨激昂的演讲,还是他为了躲过剩下的刑罚而进行的表演呢。

夜,军营静谧,郎中刚刚给夏维上过藥,正在收拾藥箱。那郎中道:“维公子敢作敢当,确实是大丈夫所为,别看老朽痴长几岁,却也远远不如维公子。以后若是有需要,老朽也愿意追随维公子左右,去杀几个莽族畜牲!”

夏维半死不活地道:“老先生言重了。”

郎中又道:“话说回来,这次那些当官的有点过了。谁人无过?大家都是人,不是神仙,哪个将军没犯过错,没打过败仗?偏只维公子受这么重的处罚,唉,不仅老朽看不过去,大家伙儿也都有些怨气了。”

夏维一愣,心说这老家伙活了一把年纪,也一定读过些书,怎么也这么豪迈呢?嗯,大概是在军营待久了,沾染了战士的脾气。不过夏维倒是也喜欢这样心直的人,笑了笑,想和他多聊两句,但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从后背传来,不禁呻吟了一声。

郎中道:“维公子还是先休息吧,老朽先出去,明日再来给维公子换藥。”

夏维一个人趴在帐篷里,虽然脑袋昏沉沉的,但背部疼痛却让他睡不着,只得用被子捂住脑袋,嗷嗷叫唤起来,免得被人听到之后耻笑。

正叫得过瘾,夏维忽觉有人摸了他后背一下,疼得他立刻钻出被窝,正要骂街,却见到弥水清坐在床头,已是泪流满面。弥水清嘴唇动了动,想要说话,但一阵哽咽,有什么话都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夏维勉强支撑着坐起来,面含怒色,道:“哭什么啊?挨打的又不是你!”

弥水清脸红起来,早已没了白天那种咄咄逼人的架势,哭得像个泪人似的。

见她这副样子,夏维心里的怒气也都没了,苦笑一下,将弥水清搂进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道:“好啦,别哭了,三哥知道你做得对,不会怪你的。再说了,这一次三哥因祸得福,虽然挨了顿打,但看起来大家倒是越来越拥戴我了,哈哈,这也多亏了我一番完美的演讲,哈哈,我真是天才…”

夏维笑的得意,弥水清也不禁失笑,但只笑了一下,又面色转苦,眼泪流得更凶了。夏维只得将她搂得更紧,柔声道:“想哭就哭吧,这些年三哥不在你身边,把你扔在军营里不管,让你受了不少委屈,三哥对不住你…不过这次三哥回来,看到小妹已经这么干练了,还能大义灭亲,这股子劲头可真是不让须眉,三哥心里也很欢喜。以后三哥还需要你帮忙呢,呵呵,等咱们把莽族畜牲打跑了,三哥定给你寻一个好人家,要找风流倜傥文武双全的,对,就像三哥这样的,可不能像大哥二哥那样。”

弥水清又笑了,但旋即想起了什么,再次痛哭起来,越哭越凶,最后只抽泣着说了一句:“三哥,小妹永远跟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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