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试想过这样的真相,尽管早已开始做好心理准备接纳它的到来,林君还是觉得它来的太过突然了。突然到,能把他一下撂倒,让他堕进深邃阴暗的洞窟中,深得能让他这辈子都爬不出来。
——死后的世界,就意味着是他把活着的人带到了死后的世界,并且一去不复还。
“我有什么罪?哼,我倒想知道我有什么罪。”一旁沉默多时的特梅德突然出声叫道,“我只承认我在被带到这里后所犯下的罪。我生前做了什么?更需要偿还罪孽的大有人在吧?”
“更需要偿还罪孽的人早就消失了。”药王寺冷漠地瞥了她一眼。“神还没有慈悲到会接纳不可饶恕之人。所以最悲哀的事就莫过于,犯下错误却失去了弥补的机会和退路……我们本该是幸运的,可惜掌管这里的神已经疯了。虚假的时间太过冗长,把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了。”
“是啊,所以我才不得不呆在这种地方。”特梅德轻蔑地说,烦闷地踢踏着一只脚。“但是,我也是无罪者啊!我只是被你们利用了。我在上个主题死后根本就没有被什么神下达什么使命,我反而拥有了我生前得不到的东西。我本来应该很幸福的……是你们这些乐园人剥夺了我最快乐的时光,剥夺了真正的神赐予我的幸福。现在你们还要赖在那个子虚乌有的恶作剧之神身上,我看是你们疯了吧?”
“搞清楚,大小姐,那种幸福也是可恶的乐园人刻意伪造给你的。不过跟我无关。”药王寺温吞吞地说道,“沉溺在虚假的幸福里,你就已经满足了吗?而且,大小姐,你怎么知道你没有罪?没有破坏别人的人生?”
“是他们破坏了我的人生。”特梅德冷冷地强调着。
“虽然早就不是我在负责了……”还没消停会儿,药王寺又点燃了一支烟,她仔细地回想道,“但和你接洽以前,我看过你的资料。你一生的活动范围都很小,口中的他们应该就是你的父母和弟弟吧?”
动了动嘴唇,特梅德执意撇开了目光,这种话题她没什么可说的。
“你的父母工作都很忙,于是从你记事起就是由一个老女佣一直在陪伴你。她对你很好,也教会了你怎样画图,你也很爱她,可她却在你十岁的时候被你的妈妈赶走了。”药王寺不紧不慢地揭着伤疤,还撒着盐。“那是因为你妈妈嫉妒你只亲近那个老太太而不亲近当母亲的自己。但认为就此失去所有爱的你不肯原谅她,还刻意疏远她,以至于她患上了抑郁症。你父亲反对你画画,还在争论中撕毁了你的画薄。但没几天他就又道歉并同意送你去学画,可你反倒拒绝了,漠视了他。你知道吗?与爱相对的不是憎恨,而是漠不关心。你没有发现他有多沮丧吧?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弟弟出生了。他成了父母心里唯一的寄托,于是你又很羡慕他,转而妒恨他。你在伤害他的同时也被父母责罚着,他也因为你卑劣的行为而瞧不起你,难道不是吗?”
“片面之词。”特梅德轻哼一声,说道,“你不是我,更不是他们。”
“旁观者清。”药王寺随意地对答道,又忽而转向了云母。“娑罗室伐底,你也和这位大小姐一样固执吗?”
“……不。”云母第一次开口,她低沉地说道,“我知道我自己都干了些什么,我全知道,也甘愿承受任何惩罚。但是,那孩子他没有做错什么吧?”云母声音沙哑着向药王寺寻求确认。“要我怎么样都行,他是没有罪的,我相信他是无辜的。”
难得的没有冷言相向,药王寺吐出一口青烟,向椅背靠去。“这点我也感到很抱歉,把他卷进来。西尔斯财团的做法我很不耻,但现在不得不和他们成一丘之貉的我恐怕也帮不了你什么。”最后,药王寺看向了依旧一脸木然的林君,“你呢?少爷,你不相信我吗?还是你也在努力地想为自己辩白?”
“我相信你。我不想狡辩,没的辩。”林君发出一声长叹,默然了数秒,他坦言道,“父爱如山,我把那座山给打碎了。”
“呵……不全是。”药王寺笑道,“他也有问题,所以你在生前就偿还完这宗罪了。可是,天妒英才吧?越是优秀的人就越容易遇到各种各样的大灾小难,虽然这多数都是自己造成的。可能挺过来就成功,挺不过来就成仁。”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林君忍不住笑出来,他忽然觉得世界其实还是挺公平的。“说真的,我倒觉得你像个神。”
“别作践我了。”药王寺苦笑着摆摆手。“我只是条被神拴住的走狗。”
之后,在云母彷徨无助的解释下,林君终于知道被西尔斯财团抓走的人就是当年的萨菲尔了。她果然和特梅德一样,都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在问到她打算怎么做时,云母只是不停地摇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是惧怕或逃避什么似的。
而对于药王寺后来几句难得的好听话,林君也是有点千恩万谢的意思了。他很清楚,除了那宗罪以外,他还严重的扭曲了一个本该光明璀璨的人生……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才使得自己也加入了这场试炼。但不管怎么说,把无辜的人给牵连进来,就已经是最恶质的罪了。他们果然是孽缘……
另一面,言叶被俘的事药王寺也请林君保密了。作为她对他“浪费”了那么多口舌的回报。她说尽管为了实现她们的目标,需要牺牲至少整整十一份感情,但也是为了要让这样的必然过程不会太过残酷,她才将言叶给生擒了。换句话说,言叶就是某人的钥匙——这个某人不用刻意去猜林君就能知道。虽然他人都还没认全,但目标也是相当明显的。
最为在乎言叶的只可能是她了,才藏。
然而在那之后,才藏按理说应该是收到消息了。可整个南馆还是和往常一样和平,没有任何异常的征兆,甚至没有哪个南馆学生被人发现靠近北馆了。
但是,依旧可想而之摆在才藏面前的牌有几张。
最义无反顾的一,为保全言叶,她将倒戈背叛南馆,从此和言叶为北馆效力。但这也是最烂的一张牌,因为无论她们表现的如何忠诚,北馆只能留下一个舞姬的事实不改,很难说她们不会直接敲掉舞姬而不是钥匙或子兽。最铁石心肠的二,她不管言叶的死活,任凭北馆处置其,就算子兽消失了,自己也能留在南馆独活。最大义凛然的三……为保全钥匙,她可以让自己先于子兽消失掉。这样,无论是在北馆南馆,言叶活下去的几率都很高。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靠在怀里的刀鞘身上,风花坐在楼顶边沿,一边掰着指头数着一边对才藏苦口婆心。她苍金色的长发顺着风在身后恣意地飞扬着,映着她的不羁,显得极端的抢眼。
“你要是选第一条,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你们俩全敲掉。你要是选第二条,言叶就完蛋了。你要是选第三条,不止言叶,你也得完蛋。”
“为什么?”才藏干巴巴地问她,风花的外表和她的言行反差还是相当大的。
“她的钥匙,也是你吧?”风花不自然地问道,她总觉得这是在打听人家隐私。
没有答话,才藏默默地向下看去。在午餐时间从这里向下看去总会觉得很有意思,教学楼里一涌而出的人们忙碌得像是急着觅食的蟑螂一样,无忧无虑,目的了然。再向远处眺望,才藏只看见白茫茫的天了,广阔得令人心驰神往。
药王寺给她摊的是第一张牌。
只要她愿意,言叶就可以恢复自由。条件自然是她们从今以后必须为北馆攻击南馆的舞姬。看起来似乎她可以先假装答应下来,以让药王寺放了言叶。可才藏同时也从伊莎贝拉那里获知,药王寺扬言,言叶敌不过她,她能抓住言叶第一次,就能抓住她第二次。尽管对此有所怀疑,但这却是才藏无法去尝试的。所以她也自觉迟早都得做出选择才行……绝不能给药王寺再一次威胁到言叶安全的机会。
其实,言叶很强。强到无人能及。因为所谓言灵就是,将说出来的语言变为真实。因而只要言叶愿意,说不定她甚至可以成为造物主,毁掉一切再将一切重建……但眼下却做不到。对乐园人而言,在主题里需要拥有其他能力时,自身原先附着的能力就会相对地被折扣一些。所以除非放弃眼前的舞姬能力,言叶才可能完全发挥出她的言灵。但放弃舞姬的能力也就意味着钥匙的消失……当初没有什么心计的言叶觉得好玩就选择了拥有黑帝,药王寺则在一开始就不要新的力量。如果不是这样,药王寺也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抓住言叶。而在这种时候,本该是由她,才藏,来保护她的。可现在言叶却被抓走了……
“喂喂,你果然是她的钥匙吧?”风花又问道,笑呵呵地看着才藏。
“是那位先生。”才藏否定似地猜测道,但这也并不是信口胡说,自从那一位到这边后,言叶就显得很高兴。比和她在一起时还要高兴。
“呵……你真的相信他会是言叶的钥匙?”风花用鼻子哼出她想表示的嘲笑,可哼了两声,她又笑不出来了。“要让鞠月知道吗?她应该有办法吧……”
“我不想找她。办法你都说完了。”才藏又向北馆的方向看去。从这里只能勉强看清楚东大楼最靠边的一两个房间的阳台。更别说关押着言叶的西栋了。
“干脆我跟你杀进北馆,把她救出来吧!”风花抓狂道,“那几个只会玩这种下三滥手段的渣子本剑圣还不放在眼里!”
“琉璃在那里设了五层结界,不是我们能打破的。”
“……唉,是啊,琉璃倒是三两句就能搞定,可要是被鞠月知道就麻烦了。”看着才藏悠然的模样,风花都替她着急。但也只能是干着急,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换作是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眼还钻头,以牙还电锯。
“哎,我听鞠月说过,药王寺的钥匙好像就在我们南馆。我们把那人给揪出来,逼药王寺把言叶放了,不然就砍了他!”
“……你知道是谁吗?”才藏反问她。
“不知道。”风花回答的极其干脆。反正她不会像鞠月那么仁慈,在这场战争中,她宁可错杀一万也不放过一个。
“会不会是琥珀?”风花试想道,而后不等才藏说话她又自己否定了。“啧,药王寺一直都很想让琥珀消失吧。不可能是他,她肯定巴不得我们砍了他哩……琥珀对鞠月那么有用,真砍就正好着了她的道了。而且她的钥匙要真在南馆,她怎么可能还会跟着北馆的人瞎闹?啊啊啊……麻烦死了。我想不到别人了。但鞠月明明说的那么肯定……难道就是她自己?哈哈哈……”
“药王寺更希望鞠月直接消失。”才藏无奈地说,“她是北馆最强的,除了她没有人有希望能在我们手下留到最后。如果鞠月是药王寺的钥匙,她就没办法成为最后一个舞姬了。”
“别这么认真嘛,我只是说笑……”风花赔笑道。才藏话一多,她就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了。说不定,这一次的消失,可能是真的彻彻底底的消失……
“不管她的钥匙是谁,北馆的人都是亡命徒,杀了那个钥匙言叶也活不长了。”才藏冷巴巴地说。找一根筋的风花商量也是白搭,有些事终归只能靠自己才能决定。才藏默默地想到。可能不止是要挟她,北馆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没想到要放过同样身为舞姬的言叶。
“我有时在想,是不是我们活得比他们久,所以才没有那么多怪念头?”倚着自己的刀,风花一点指望都没了似地说道,“你说北馆和自称西尔斯的那些小贼也就奇怪了,他们为什么要和活命过不去呢?”
“因为她们是独自一个人。”
“所以我警告你。”风花斜眼瞟着才藏,说道,“你要是选第三条路,言叶指不定得疯了。可能还会就此干些莫名其妙的荒唐事。那丫头老疯疯癫癫的,我可不想和她卯上。如果你也不希望我砍她的话,就别选第三条了。”
“我不是她的钥匙。”
“心之子是由对钥匙的思念产生的,她的黑帝是只狗,不是你是谁?”
“为什么这么说?”
“忠狗的话不就是你吗?哈哈……呃,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瞥了讪笑着的风花一眼,才藏无语地向楼下看去,突然,她发现了一个人。这个人或许可以帮助她。
“可能,我可以和药王寺谈判。”
“谈判?”风花奇怪地去看才藏,但这时……
才藏不见了?风花急忙站起来,向刚才风掠过的地方寻去——才藏果然跳下去了……不过这本来其实是无需担心的事,因为风花知道,才藏不凭自己和言叶的意志根本不会死掉。但这样下去也有点太过了吧?而且这时风花也想不到那么多。
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风花立刻跟了下去,随之拔出刀。刀鞘掉落的速度远不如她自己。脚尖如蜻蜓点水般蹭住了墙壁,施力下风花追上了才藏。根本来不及说话,风花猛地转动刀身,气流中的水分子活了。尽管她已经很认真了,但聚集速度仍不及,这儿为什么不是摩天大楼呢?又气恼又无可奈何的风花最后选择了一把抓住才藏的胳膊,可毕竟这里不是精神领域进入慢动作的濒死体验……
和才藏一下摔到了底,风花庆幸自己还活着的同时也感觉到了身子下的古怪。像有一万只毛毛虫在蠕动,轻轻掠过肌肤一般。风花不自觉吱哩哇啦地大叫出声,然后很勉强地爬起来,身旁是才藏安然无恙的脸。
“……苏、苏菲亚?”风花惊魂未定地看着……紧随而来的刀鞘一下砸在了风花的脑袋上,弹起时改变了角度,喀啷一声掉在身后。突然的让她自己都没有想到。捂着头,风花觉得脸整个都在发烧,头盖骨都快被敲碎了。
没事吧……动了动嘴唇,才藏想问一下但最后还是放弃了。自尊心极高脸皮又薄的风花大概这会儿什么都听不进去,也什么都不想听,最好还是装着什么都没发生。才藏指示苏菲亚们将她们慢慢放到地上,然后将目光投向她们面前那个惊愕不已的人。
“唉,我像个傻瓜一样。”风花嘟囔着重新站起来。想救人没救成却反被救了,对她来说再没比这更逊的事了。更何况还被自己扔的刀鞘砸个正着……
苏菲亚们滴溜溜地在地上转开了。
“风花,你的风纪袖章呢?”才藏忽然莫名其妙地问。
“什……哦,你说那个臂章?不见啦,可能是雪夜趁我不注意给搞丢了。”
“也有可能是你自己弄丢的。”
“怎么可能?”
“你可以找找自己的口袋……”
苏菲亚们原是分布在学园各处作巡视用的,现如今因主人的召唤已经有多过半数聚集到了一起。它们刚才是用除滚动外还能攀高的两条细长细长的触角接住了主人和她的同伴,并小心地将她们轻轻放下。最后,再乖巧地滚动到主人脚边等候新的指令——
这些看似温驯的金属球意味着什么,伊莎贝拉再清楚不过了。
“那位小姐还在北馆哦?”伊莎贝拉问道,一边盘算着该怎样全身而退。她的子兽是生物系的,刚好却最讨厌对上才藏这样的类型。可以说遇上就是必死无疑。现在又是午休时间,教师比学生后出来,此时能看见她并且将事情传开的人恐怕没有一个。同样,才藏也像就是知道这一点才挑在这时找了上来。
“你是药王寺的朋友?”才藏问道。像伊莎贝拉这种小角色她并不熟悉,北馆能让她顾忌的只有药王寺。不过此时药王寺为牢牢控制住言叶,是不可能离开她身边的。所以能做援军的人最多只有才入住乐园没多久的新人舞姬和边境人了。
“可能吧。”伊莎贝拉随口答道,同时向周遭看去。有的窗子还没关,应该还有人在楼里面没出来。
“哈,我明白了。”风花终于恢复了常态,只是死也不去戴那风纪袖章,而是把它继续揣在裤兜里。捡起刀鞘,风花顺手扯下绑在上面的黑色八股绳,很熟练地把头发束成了一束。“只要抓住她,就可以把言叶带回来了。”
“你们想得很美嘛。”伊莎贝拉笑道,“这是鞠月的主意吗?”这里离北馆转来转去的路少说有三千米以上,只靠她的两条腿来跑,是不可能跑得掉的。她还不想被苏菲亚当成逃跑的猎物给追上。虽然据情报,苏菲亚们滚动的时速最高只能达到五公里。但情报上也有指出,它们是懂得进化的新生代兵器,在互相用磁力连接起来后,以蛇形前进的话就能疯狂地让速度一下提升到一百二十公里……一百二……
“你最好乖乖地跟我走。”
像威慑一般,随着才藏的话,几个苏菲亚重新伸出了长达两米五的触角,让直径只有八厘米的本体高高地立在主人身边。接着,它们分裂了。
半个球体忽然裂开,张开的金属獠牙足有十瓣。包括围绕着最里面电子眼的尖刺在内,这些锯齿缓慢地旋转着,时而又加速,每一个都像尖牙利齿的小怪物。伊莎贝拉甚至可以想象到它们会怎样绞碎她的子兽,咬得让它只能剩下一摊血水。还有自己。
这就是,苏菲亚的世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