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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下) 伉俪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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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下)伉俪之间

就在竞赛双方激战正酣之际,挖渠工地上不期然发生了一个震撼人心的小小插曲。

公社党委书记的儿子——名气赫赫的团委书记和水库工程副总指挥,忽然踏着方步,来到后岭大队工地找姜淑明,演出了一段与人们传说中的内容大相径庭的滑稽剧。

原来,姜淑明在公社卫生院培训期间,这个父荣子贵的年轻干部被姑娘的美貌所吸引,借着机关工作的便利,想方设法接近她,暗暗地追求她。“赤脚医生”培训班六个月届满,他通过父亲在内部打招呼,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姜淑明留院工作。姑娘热爱医疗职业,自然十分欣喜,但并不知个中奥妙,对同事和乡亲们传播“书记儿子要同她订亲”的谣言漠然置之,只管一门心事学习医道勤执医务,盼望掌握这门为人民服务的本领。而他在同姜淑明的频繁接触中,却发现自己的良苦用心并未获得如意报偿——装腔作势同她谈论工作,对方笑脸相迎;旁敲侧击同她挑逗****,对方冷面相拒——搞得他进退维谷哭笑不得。他垂涎姑娘的姿容,万般无奈,只好压抑心中的气恼,继续自己的单相思。水库工程动工后,他以指挥部名义指名调姜淑明参加医疗队,希图创造发展关系的环境条件。开初几日,姜淑明一本正经坐镇医务室协助医师给民工们诊病疗伤,他一日几番厚着脸皮地去转悠,但姑娘仍然待他不冷不热不亢不卑,总以“我还年轾,不想谈爱”相推托。近几天,他来医务室却见不到人,一经打听,才知姑娘主动向医疗队长提议,背上药箱去各工地巡迥服务了。他心中气急,下决心要找姜淑明好好谈判一回,给她施加点压力,逼她就范。此刻,他趁公务空闲,一路探问着,寻到挖渠工地上来了。

两人见面。一个衣冠楚楚,一个泥汗满身;一个皮笑肉不笑,一个勉强打招呼。

“姜淑明,怎么跑到这儿来啦?让我好难找呀!”

“找我有什么事?公事还是私事?”

“公事私事都有。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回指挥部谈吧。”

“对不起,这会儿我在干活,没空。改日再谈吧。”

“你的岗位在医务室,谁叫你来拿锄头干活啦?

“几千个民工在战天斗地学大寨,我闲得住吗?为水库建设多出把力流把汗,不好吗?”

“指挥部机关和后勤人员每星期有一天义务劳动,到规定日子去参加就行,何必多此一举!”

“今天不比往常。我插队的后岭大队乡亲在打翻身仗,我的知青战友在搞挖渠大比武,此时不干再等何时?”

“你已经是公社的人了嘛,还提什么乡亲、战友!咱们走吧。”

“在公社工作又怎样?我还是大队的人!去忙你的公事吧,咱们改日再见。”姜淑明说罢一个转身,顾自拿起锄头走出渠道出口,去平整堆土场了。

书记儿子气不打一处来,怒冲冲地吼道:“姜淑明,你……,你不识抬举,岜有此理!”

两个对话者,未及正题便生隔阂,一个无所顾忌地中断交谈,一个气急败坏地转身离去。这时候,在他俩背后传来曾有为的爽朗喉音:“副总指挥同志,别忙着走嘛!咱们后岭大队的民工干劲冲天,十条好汉摆阵大比武,你们当官的应该深入群众,表扬表扬先进事绩哟!”

书记儿子的背后即时传来一阵嘲笑声。他怨气在肚,不理不睬地渐走渐远。

在热火朝天的挖渠工地上,当着众人之面,小知青舌战大干部,伶牙利齿煞住了官架子的威风,恰如扔了颗炸弹,惊动了四周看热闹的民工。后岭大队的乡亲们在开怀大笑,曾有为和知青们在痛快喝彩,穿山甲和他的人马也停下手里的活儿向姜淑明伸起了大坶指。

小小的插曲过去了。挖渠工地回复到热烈紧张的气氛中,比武场上继续呈现一派酣战的景象。

日当正午,工地上敲响开饭的钟声。大队长一声令下,后岭村的民工们纷纷歇手,朝自己村里的送饭车子走去。吃饭之前,以穿山甲为头的五位山村大汉巡视了对手的挖渠地段,但见知青们已接近完成一半工程量,工效之高出乎他们预料之外。他们吃了一惊,本来鼓满心头的骄傲之气不解自除,一个个手心里捏把汗,暗自商量着下午要加紧干。

姜淑明在众人中间匆匆地扒了一大碗饭,悄无声息地溜了开去。下午开工时,男知青们没见她的身影,疑惑起来,却见曾有为低声笑道:“别尽记挂她。后勤工作本来自由支配,再过一刻钟,包管飞到你们身边来。”

原来,姜淑明在打饭前暗暗地把曾有为召到静僻处,向他出了个提高工效的主意,曾有为边听边点头称许。此刻,她手里拿着一根报废的半截钢钎和一把铁锤,正从大坝工地轻盈地飞步而来。

饭后上工,赛场上战幕重开。只见穿山甲们五个大汉拿出吃奶的力气,铁臂钢肩汗如雨淋,干得更狠了。

知青小伙这边,曾有为亮出了手里的新工具,使得伙伴们精神抖擞,建立起决胜的信心。他不断地手挥铁锤将钢钎倾斜着钻进底部的硬土层,使出过人的臂力,巨手一摇,蒲扇大小的硬土块刷刷松动,然后换上开山锄猛敲一阵,上部的软土层便连挖带坍地倒下一大片。就这样,新工具让他大大提高了挖土速度,腾出更多功夫铁肩挑重担飞步运土方,一人顶过两人用。真是巧干出奇功,知青们挖渠的进度突飞猛进,不知不觉地,到了下午四点钟,划定的工程量便出色完成了。

当五名男知青外加一名女知青雄纠纠气昂昂地来到对手开挖的地段,宣告“工程量提前完成”时,却见穿山甲们五个大汉一个个大汗淋漓,还在埋头苦干,他们挖出的渠段离石灰标线尽头还有一大截距离呢!

知青们见此情境,立即大声轰笑起来。自豪、解气、讥笑、嘲讽的话语,如瓢泼般地往赛场对手们倾泻而下。

“穿山甲,怎么样,我们的任务完成啦!”

“嗬哈,你们挖得真快呀!前头还有一丈多,挖到日落西山星星亮,让大队长摸黑给你们验收吧!”

“今天,你们可瞧仔细了,咱城里人可不是纸糊稻草扎的!”

“得啦,尊敬的乡下大哥们,快认个输,乖乖地到爷爷跟前来磕头吧!”

“……”

穿山甲们全愣傻了眼。他们把对手的能力估计得过低,直至此刻,还疑惑着摇头不信,一个个丢下工具走出渠道,来到对手们挖成的地段看个究竟。

曾有为请来了大队长,后岭村的乡亲们也纷纷围了过来。

其实,开赛以后,大队长就一直暗暗留意双方的战地,常常察看赛场动向,对曾有为调兵遣将智谋布局的举动早收眼底,对比赛胜负的趋势了然于胸。此时,他像个公正严肃的裁判员,开始验收应战方的工程,重新用皮尺仔细丈量知青们开挖的渠段,并认真地察看渠底和两边渠壁的凹凸质量。验收完毕,当着全队民工们的面,一本正经地开了腔:“渠长三丈出关,赛前约定的工程量完成;渠宽一丈零五寸,渠深五尺,边光底平,完全符合质量要求。我正式宣布比赛结果——知识青年一方得胜!”

“哗”的一声,群情沸腾。如流水欢奔,似林涛喧啸,喝彩声、鼓掌声、笑闹声响成一片。

“曾有为,英雄呀!城里人不能小看,不能小看!”大队长钦佩地紧握住曾有为的大手赞叹有加,然后,回过头来朝穿山甲笑道:“穿山甲,怎么样?狮子面前夸大口,咱们都有眼不识泰山!男子汉大丈夫不悔输赢,你说话可得算数呀!”

乡亲们连嘲带笑,纷纷附和着:“快磕头呀!”“快磕头!”……

楞头青穿山甲和他手下那四个山村大汉羞惭满面无地自容,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可他们都是个顶个的憨头小伙,输得痛快心悦诚服。好个穿山甲,涨红了脸,铁塔似地站到曾有为面前,大声说:“比赛场上看输赢,咱没话可说。我……我先给你磕个响头!”

穿山甲说完便来个双腿跪地,曾有为却一步上前拉住他双臂,将他扶了起来,豪爽地答道:“磕个头算什么?有你这句话就够啦!”

可曾有为手下那几个男知青心里有气,理不相让。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得算数!

“曾大哥,我们好不容易赛了个赢,你就这样放过他们?”

“老老实实磕个头,叫他们知道城里人厉害!”

“对!不磕头不行!”

“……”

“小心小眼!”曾有为朝男知青怒喝一声,目光严厉地扫视自己的伙伴们:“一个村里的兄弟姐妹,计较这些干吗?咱们赢了也别翘尾巴!瞧瞧人家的工程量,挖好的渠道比我们长得多。论肩膀,比干活,我们差远啦,得老老实实称人家师傅才行!”

知青们理屈词穷,不声言了,可他们一个个心里感到痛快。

大队长趁机宣布:“咱们大队的知识青年,个个都是大干社会主义的英雄好汉,值得大伙儿学习!曾有为,你们的工程量已经完成,可以提早收工。穿山甲,你们的任务还差一截,挖完了才能收工。其他社员各就各位,继续干吧。”

乡亲们散开去了。曾有为同他的伙伴们像战场上得胜的将士,凯歌高唱班师回朝。他们嘻笑着各自收拾起工具,姜淑明穿好外套背起药箱,伙伴们争着帮她挑上木桶拿起钢钎铁锤,一个个打群结伙喜笑颜开,离开了挖渠工地。

还掉借来的物品,放掉挖渠的工具,有个男知青提议道:“时光还早,咱们今天不在工地吃晚饭,到乡镇上坐馆子开一餐洋荤,庆祝比赛胜利。怎么样?”

姜淑明带头附和:“干脆去饭店开几个好菜,大家在一起吃个痛快!”

“好喽!”知青们热烈响应。

曾有为笑着点点头。一行六人离开水库工地,活蹦乱跳一路笑闹,不知不觉地走完五里路程,来到公社所在地的小市镇上。

走进小市镇街上独一无二的国营饭店大门,姜淑明捷足先登,“嗖”地从衣袋里掏出个塑料票夹子,将拾贰元钞票放上营业柜台:“咱们难得在这里聚到一起,我是主,你们是客,今天由我请吃!”

“不行!”曾有为紧随其后,用粗大的手掌按住姑娘纤细的手指:“你刚参加工作,有多少收入!一个村的下放战友,论什么主客?留下零头,把那张拾元大钞收回去,大伙儿都凑点,咱们打个平伙!”

“行呀!打平伙!”其他知青纷纷叫好,各自掏兜翻袋倾其所有。

不管姜淑明如何摇头挣扎,曾有为就是按住大手不放,另只手掏遍衣袋,零零碎碎只凑起壹元多钱,全数放上柜台。他家童年丧父一贫如洗,平时只依靠老母亲在街道缝纫厂做手工针线活挣得的微薄收入接济点零用钱,自然曩中羞涩。

姜淑明拗不过,只得勉强依允,讪讪地收起这个月刚领到的补贴费中那拾元大钞。知青们纷纷慷慨解囊,一会儿,柜台上倒也堆起一大把大小不一的钞票,数了数,足够大吃一餐了。他们向营业员报了八个荤素菜和几瓶绍兴黄酒,嘻笑着坐上一张圆桌,摆起宴来。

聚餐开始,曾有为斟满酒杯,带头站起,提议为比赛胜利干杯。大伙儿应声痛饮,以表庆贺。

第二杯斟上,机灵的姜淑明持杯起立,朗声地说:“今天这场挖渠大赛,面对强大对手,胜利来之不易,全靠咱们的曾大哥英雄壮志指挥有方。大家应该敬他一杯!”姑娘毫无顾忌地丢开女性的斯文,第一回采取入乡随俗的称呼,并大胆地用钦佩和倾慕的目光望着曾有为。

姜淑明的提议立即引来满场附和声。

“淑明说得对!曾大哥功劳最大,该敬一杯!”

“没有曾大哥挑头,咱们真不敢上阵!”

“曾大哥的力气不比穿山甲差,咱们全靠他打先锋挺大梁!“

“要不是曾大哥领头挂帅,咱们别想赛嬴!”

今日这场挖山大比武长了城里人志气,对曾有为的豹胆熊威,知青们无不从内心叹服,纷纷举杯站起来。

“哪里,哪里,渠道是大伙一起挖的,我不过领个头而已。”曾有为脸上飞红,大手一摆,将酒杯转向姜淑明,也是第一回用赞叹和赏识的目光对着姑娘:“你们别尽给我捧场。要说功劳,还数咱们的女将淑明,舌战权贵,顾全大义,走马回营,阵前参战,给大伙送茶水递毛巾、整场地清道路、借工具出计谋,鼓舞了咱们的必胜信心。我看,该敬她一杯!”

姜淑明忽然从天而降归队劳动,敢于当众冷嘲公社书记儿子,其心高胆壮令知青战友们惊叹不已,心目中因世俗流言产生对她的误解早已烟消云散。曾有为的新提议正中下怀,一个个都将酒杯转向姑娘。

“曾大哥说得好!该敬淑明一杯!”

“金凤凰飞回穷山沟,志气非凡精神可嘉!”

“书记儿子吃闷棍,活该!

“送茶水递毛巾服务周到,借工具清场地贡献巨大,可称女中豪杰!”

姜淑明没料到曾有为会把敬酒目标转移到自己身上,当着众人之面受他的赞扬,羞得面红耳赤,连连摇头相拒:“大伙别……别听曾大哥胡说!我不过当个后勤兵,泥没挖一锄,土没挑一担,算什么功劳!”

大圆桌周围酒杯齐举,你推我拒,不知该敬谁恰当。最后,还是曾有为解了围:“好啦,大伙别闹。比赛得胜是集体的功劳,人人都有贡献,还是为咱们知青战友之间的友谊干杯吧!”

曾有为说出了大伙儿共同的心里话,六只酒杯碰在一起,一饮而尽。接着,开始杯盘齐响自由吃喝。知青们难得有这么一次美餐佳肴的酒宴聚会,一边豪不客气地狼吞虎咽,一边天南地北地聊天。酒助谈兴,话语无尽,乡镇大饭店的餐厅一角简直闹翻了天。

在这种缺乏思想和情趣交流的轰闹场合,曾有为向来不喜欢费唇劳舌。他一边默默地喝酒夹菜,一边出于礼貌地同找他谈笑的伙伴搭腔。由于心情痛快,席间,当有位知青追问他对“知青下放农村的看法”时,作出一番爽快的肺腑倾泻,如同一番激情演说:“**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我举双手赞成。可是,把这个说成什么‘接受再教育’啦、‘改造世界观’啦、‘消灭城乡差别’啦、‘新生事物’啦,我压根儿不信。咱们的工厂土不垃叽,咱们的农村老牛拖破车,咱们的国家还那么穷,光靠喊几句空口号、谈几句空理论能进**吗?咱们别那么天真,把口号当真理,把高调当美景,自以为光荣。依我看,要不了几年,咱们在这山沟沟里总混不下去,还得回城里去找出路。不过,有人因此而悲观失望,把自己看得一钱不值,埋怨‘下放吃亏’,我看也大可不必。我总是这么想,做人总得有点骨气,在乡下好好的泡它几年,同乡亲们在一起捏锄把挖泥土流血汗种粮菜,一可以锻练身体,二可以长长志气。咱们国家的农民了不起,世世代代在这块土地上劳动和生活,他们勤奋朴实吃苦耐劳,他们讲良心讲道德讲情义,他们的心灵像清沏的泉水,可以净化我们的头脑,可以洗涤我们的灵魂!”

曾有为的此番演说,扑直的言语是心灵的坦露,如奔突的山泉泪泪流淌,撼情动怀。然而,人类心灵的色彩是纷繁复杂的。在座的知青们听着,有人拍案称奇,有人表示怀疑,有人不以为然,有人无可无不可,心绪不同表情各异。唯有姜淑明姑娘睁大一双美丽的眼睛,直直地审视着侃侃而谈的曾有为。看得出来,她的目光里饱含着心灵的震动和深沉的思索。曾有为演说完后,偶然同姑娘的奇妙目光相碰,突然觉得有一种温热的亲近感浸润全身,这个豹胆熊威的捧小伙子,生平第一回对姑娘心生好感,脸现扭捏腼腆之色,转头避开对眼互望,竟不敢正视这异性神奇的灵光了。

这一天,大概是这邦后岭山村的插队知青过得最快活的日子。团结奏凯歌,志气得胜利,友情现异彩,思想获交流。他们一个个开怀畅饮热烈攀谈,直至时钟敲了八点才尽兴而散,离开小市镇踏上归途。

在回民工住宿地的路上,乘着夜幕的掩护,姜淑明悄悄地靠近走在最后边的曾有为,轻声地招呼说:“曾有为,回到住宿地别忙睡觉,咱俩在一起谈谈心,好吗?”

曾有为应允了。

深遽的苍穹拉紧了秋夜的黑幕,上弦月在一团团轻纱般的云絮中间慢步穿行时隐时现,将一身清淡的银光抖落大地,同时撒下一层宁静而安逸的气氛。

水库工地周围几个村庄的农舍里都打着地铺,睡满远村而来借宿的民工,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早已进入梦乡。淡淡的月光下,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并肩而动,移向一座树影婆娑的山岗,在山腰处一块光洁平整的红砂岩石上静止下来。

姜淑明和曾有为相约,月下长谈,互吐衷曲。他俩第一回身贴身地坐在山岩上,论时势、诉思想、议人生、叙情怀,谈得十分投机。直至月上中天夜色深沉,才跚跚归去,一路上真心赠言。

“要了解一个人,真不容易。”

“日久见人心,途遥知马力。这话一点不假。”

“说来好笑。过去呀,我看你就像一尊扳着脸孔的二郎神,威风凛凛难以接近!”

“是吗?”

“今天,我才知道,你有一副机智的头脑,有一颗热诚的心,像个真正的男子汉!”

“过奖了。机智的头脑热诚的心,还有差距。不过,我想当个有骨气有理想的男子汉,这倒是真的。”

“跟我说实话。你过去对我是怎么看的?”

“对你怎么看?这……,说出来你可别生气。”

“瞧你!还不信任我吗?”

“过去,你在我眼里,就像动物园里的一只开屏孔雀,虽然羽毛丰美讨人喜欢,但翅膀娇嫩飞不上天。”

“你看对了一半。人们都说我长相好,可我不像孔雀那样,把相貌当成骄傲的资本。”

“今天,我才看清楚,你不仅羽毛丰美,翅膀也骄健,有目标,有志气,能飞起来!”

“你还是只说对一半。我倒觉得自己像个绒毛鸭子,天真幼稚得很。”

“是啊。咱们都还是初出茅卢,头脑简单得很。社会上革命形势那么乱糟糟,许多事情真假难辨,领袖的指示、书本的描写、老师的教导,一碰到现实,好像都对不上号。生活,并不像洒满阳光的美丽花园,倒像充满迷雾的幽暗山谷,有多少问题值得咱们去思考呀!”

沉默。甜蜜的沉默。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去指挥部住地吧。”

“不用送。你的路更远。”

“那,我去啦。”

“等等。我想……,我想……”

“你还想说什么?”

“从今往后,我把你当亲人,你可得多多帮助我呀!”

“说傻话。既然是亲人,难道你就不能帮助帮助我?”

“……”

分别。恋恋不舍的分别。

他和她,终于冲破昔日各自心造的蕃篱,填平误解的深沟,两颗情意相投的心,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百日迷雾一朝廓清,爱情的种子播下土,让它发芽,让它生长,开花结果的日子总会到来。

公社书记的儿子,一厢情愿苦苦追求姜淑明,总是得不到对方的报答,终于恼羞成怒。彭泽水库工程完工以后,有一天,他刻意把姜淑明叫到公社办公室,剥去温情的伪装,露出狰狞的面目,同她摊了牌:“两条路摆在眼前,要么同我订婚,你可以在公社卫生院招工转正当上正式护士,过上安适的日子;要么不同意结亲,从公社卫生院榜上除名,一辈子别想跳出这深山老沟!”

姑娘二话没说,背起药箱,打好铺盖,重新回到插队落户的后岭村。诚朴的乡亲们热忱地欢迎她,知青战友们尽心地安慰她,大队党支部求之不得地安排她当村里的“赤脚医生”。没有留恋,没有悲伤,姜淑明如鱼得水,发挥她从公社卫生院学到的医疗技术和知识,为缺医少药的穷山村办起合作医疗站,替乡亲们除病消灾,深得男女老幼的钟爱。

然而,穷困的物质条件,贫乏的精神生活,不可抗拒地支配着知青们的思想机器。

****的岁月造就畸型的世态。尽管阶级斗争愈演愈烈,政治调门愈唱愈高,“无产阶级继续革命”的理论花样翻新,但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并没有催化出梦想中的**精神面貌,反而衍生出更加露骨和更加猖獗的利己主义的恶浊空气。“关系学”应运而生,“走后门”方兴未艾,“上调风”甚嚣尘上,“权力迷”上下披靡,五花八门的歪门邪道纠合成一股时髦风潮,在祖国的大地上四处泛滥,无可避免地闯进了贫穷的后岭山村。几年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知青战友的队伍开始分崩离析了。

第一批是工厂招工。后岭村的干部和群众倒还秉公办事择优选人,无可争辩地推荐曾有为、姜淑明这两位表现突出的知青。可是,名单报到了公社,那位掌权的书记为儿子报复,压下了姜淑明。曾有为闻知内情后,激愤而起,慷慨相让,结果,让另外两位着力跑后门的男知青巧逢良机,未道一声谢,便卷起铺盖离开了村子。后来,县里又陆续有“工农兵大学生”和公办教师的名额下来。曾有为不屑于与同类争抢,主动找到党支书,声言“不是凭本事录用的单位,我不想上调”。而姜淑明虽被村里推荐公办教师的名单,又被公社书记儿子施展权谋半途扣除,让凭借父母亲戚买通关节的两位战友占了位置。

生活怎么变得如此不公平?是谁扭曲了命运的天平,总把优待厚遇倾向那些投机取巧者,却将忠厚老实人抛向艰难的困境?姜淑明,这个纯洁质朴的姑娘,在风起云涌的“返城大潮”中,一时经不起这两次三番的厄运的冲击和嘲弄,她委屈,她气愤,她痛苦,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哭到公社办公室,党委秘书巧施唇舌胡加唬弄,很容易地替书记儿子解了围。

她哭到大队党支部,村干部们无可奈何,只有同情和劝慰。

她哭到乡亲们身边,乡亲们爱莫能助,只能在口头上为她鸣不平。

她哭到曾有为面前,却先睹恋人圆睁怪眼,严辞激励:“哭什么?你怎么这样没出息!做人要自尊自爱,眼泪水换不来幸福,只有挺起胸膛向命运挑战,才能当生活的强者!”

深陷委屈的姑娘,一时接受不了男友的指斥,止不住眼泪不断外涌:“你只知道教训人,难道一点不同情我的遭遇?……”

“淑明,对不起,我不该拿自以为是的大道理来训你。公社书记的儿子,因为求婚不成,凭着手上那个权柄来报复你,真是狼心狗肺卑鄙小人!碰上如此不公平的遭遇,谁不委屈,谁不悲伤?整个后岭村的干部群众都同情你,我能不同情你吗?”曾有为内心不但极为同情姑娘受人欺压的遭遇,更对时下的社会不公充满愤懑,但面对女友的凄然哭诉,他一下子驱散思潮过激的情绪,口气软和下来,豪不犹豫地伸出援助之手,给她动人的精神安慰:“不过,面对命运的坎坷,也不必自卑自怜自悲自叹,咱们不如换个思路考虑问题。放眼国家的形势,几千万知青下放农村,只不过是一场政治运动,是不会永久不变的。眼前这两年,咱们公社就有那么多上调名额下来,虽然咱俩因为各不相同的原因遭遏到不公平,就算那四位战友占去了我们的位置,也不过让他们先走一步而已。今后几年,一定还有返城工作的机会,总有一天,咱俩会回归城市,为建设祖国贡献力量的!”

患难之交见真情。在艰难的处境中,她还有个可靠的知心人在身边。他与她携手并肩同舟共济,共同向命运挑战;他给她鼓起生活的勇气和信心,帮她抹去软弱的眼泪,助她拼弃委屈、抑制气愤、驱除悲观、振作精神。她终于慢慢安下心来,把精力投入到自己所热爱的医疗事业中去,用更加热忱的服务和更加刻苦的学医来平复内心的伤痛。于是,豁达和欢快的心情重又回到了她的胸怀。

下乡插队的第五个年头,部队开始招兵。这一回,曾有为主动报了名,凭着他那可靠的家庭成份和强健的体格,被批准入伍。不过,事后他才知道,原来所录取的海军航空兵名额,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哪位**暗中调了包,他却让前来领新兵的老连长带到了大西南的铁道兵军营服役。

天大的喜讯!后岑村的乡亲们象送别自家儿子当兵出征一样,把强烈的自豪和真诚的祝愿送到曾有为和穿山甲等几个入伍新兵的心窝里。

在足足五年的共同生活中,姜淑明同曾有为思想相通,意气相合,友谊日臻巩固,感情日益发展。在得到曾有为入伍喜讯的当天夜晚,姑娘终于向他尽吐心曲以身相许,共结百年之好。

她祝贺他光荣入伍,开辟生活的新路。

他勉励她山乡从医,造就自身的价值。

就在曾有为即将离村报到的前夕,姑娘特地请来在公社卫生院培训期间结识的一位乡镇照相馆的摄影师。她和他在这一起生活了五年的后岭山村知青宿舍的门前,拍下了一幅合影。

摄影师朋友拍得认真、拍得理想——一排块石垒砌茅草盖顶的简陋宿舍,背衬一脉峻峭的山岩,门前场地上知青们亲手栽下的松树枝挺叶朗,茅舍屋檐上挂着一串串金黄色的苞米棒,屋旁空地上还有几只肥大的老母鸡在同两只灰毛兔和睦相处各自觅食;他和她身着素装,并肩挨膀挺胸而立,一个目光如炬英姿飒爽,一个脸色鲜活温柔多情——好一幅《山乡务农乐》!

曾有为军营落脚未久,这幅珍贵的纪念品随函邮到。他仔细欣赏这张放大至五寸的照片,将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照片背面那几行姜淑明书写的娟秀笔迹上:

艰苦的环境蕴藏着生活的意义,

奋斗与幸福是孪生兄弟。

咱们的心紧紧连接在一起,

天南地北不可分离,

就像明月与星辰相随相依,

至老不变至死不移。

从此,曾有为在自己的人生中有了一位心息相通的亲密伴侣。

……

——悠长的往事清晰映现,深沉的回忆刻骨铭心。曾有为忆毕往昔情事,心中的烦躁顿时消解,立刻转忧为喜,对着相片架上那幅老照片暗暗自语:“淑明呀淑明,刻在咱俩心尖上的热血青春,你能忘掉么!”他移过塑料相片架,拆开相框,从中抽出照片,小心地塞进上衣口袋。

这时候,从内间卧室里传来瞎眼老母亲的招呼:“福儿,你过来,妈有话跟你说!”(曾有为曾经有过一个姐姐,不幸幼年患病夭折,他出生后成曾家独苗,父母双亲视如掌上明珠,取名“有福”,在家一直称呼“福儿”,现之书名是他当红卫兵时改的)

曾有为连忙离开自己的房间,走向母亲的身边。

妻子早已停止哭泣,同婆婆坐在床沿上,依在长辈身旁,在静静地编织毛衣。她那白晰的脸颊上仍然可见含怨抑忿的泪痕。

母亲板起脸孔,开始严厉地训斥儿子:“你真有能耐呀,到老婆面前抖起威风来啦!”

曾有为面露愧色:“是我不好!刚才脾气暴躁,伤了她的心。”

母亲为媳妇鸣不平:“淑明是个多好的姑娘!你在部队,妈瞎了眼晴,全靠她照顾,整整三个年头呀!这么好的媳妇,你欺负她,我可不依!”

“妈,我知道错啦!是我对不起叔、淑明!”儿子向母亲认错。

“还不给淑明陪礼道歉!”母亲下达命令。

“淑明,对不起,原谅我吧!大丈夫知错就改,下不为例!”曾有为心怀内疚,向妻子道歉。

姜叔明堵气地撇撇嘴巴:“哼,假正经!”

母亲认真地问儿子:“福儿,妈知道你在忙个啥。对领导上分配的工作,你主意拿定了吗?”

“妈,主意早定了。”曾有为坦率地回答母亲:“快马加鞭干四化是党的号召,该是我们这辈人挑重担的时候啦!担子越重,我越想干!”

“说得好,妈不许你打退堂鼓!”母亲转过头来,和颜悦色地对媳妇说:“淑明,对领导上分配福儿的工作,你不顺心,妈理解你。可话说回来,他从小就是个要强的孩子。你公公去世时他才八岁,要是没有党和政府的照顾,靠我一个穷老太婆能养得起他?能让他喝上墨水念上书?领导上叫他挑重担子是瞧得起他,这副担子说什么也得挑起来,为党为人民多做贡献。你该帮着他才是。”

婆婆的话语既朴实又在理,姜叔明无言以对。

“福儿,你记住,妈还要交代你个道理。”母亲回头又严肃地教训儿子:“你有两个母亲!我是你的娘,我只生养了你的身子;党是你的母亲,党培养你,领着你走上革命的路。两个母亲,你要以党为重,党让你干啥你就干啥。只要你听党的话,我就没白养你这个儿子!”

曾有为心情激动,一把攥住老母亲瘦骨嶙峋的双手:“妈!我的好妈妈!我一定听党的话,也听你的话!”

曾有为满怀感情地望着妈妈——这是个普普通通的忠厚勤勉的劳动妇女。旧社会时受穷受难,半辈子在苦水里挣扎,是**解放了她,给她温饱给她希望;她的后半辈子,由于命运不佳,寡母幼子,双目患病,仍然免不了生活的艰辛,但她苦得爽气累得欢乐,一边在街道办的缝纫厂里做工,一边悉心养育儿子,希望儿子长大后做个有出息的人——有这样一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他从内心感到欢欣感到自豪!

母子之间一席对话,强烈地震撼了媳妇的心弦。姜淑明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两位亲人,开始焖心自问:究竟什么是理想的家庭?究竟什么是人生的幸福?津津乐道于鼻子底下那点平静、安逸、轻松、舒适,忘掉党的号召、国家的需要、为人的志气,这意味着什么?……她的心情乱了。刚才与丈夫之间那番争执的苦恼,那一腔对丈夫的气怒,不知不觉地在胸中瓦解和消散。

母亲不无欠意地征求媳妇的意见:“淑明,妈说话直肠直肚,会不会伤你的心?”

“不� ��不,妈说得有理!我……,我得好好想想。”姜淑明慌乱地表白自己,不觉间脸上飞红。

母亲直爽地笑道:“妈不过是有话直说,事情还得你们夫妻俩好好商量。去吧,往后,福儿再欺侮你,妈可饶不了他!”

小夫妻俩尴尬地对视了一眼,一前一后离开老母亲身边,回到自己的房间。

姜淑明余怨未消,故意背对丈夫,不理他。

曾有为有负爱妻,轻步靠近她,解嘲地说:“怎么,还记我的仇?得做个捡讨才行?”

姜淑明没好气地瞪了丈夫一眼:“去你的,什么地方学来的油腔滑调!”

曾有为胸有成竹以守为攻:“说句实在话,刚才我发你的火大错特错,你给我的回敬倒是言之有理。”

姜淑明不解地问:“这话啥意思?”

曾有为答:“第一点,你说的对。我不是英雄不是好汉,我是个凡夫俗子,没有老婆的支持,别说千斤重担,就是一百斤的轻担也挑不起来。”

姜淑明再问:“第二点呢?”

曾有为再答“我说错了。你不是目光短浅的小妇道,你有理想、有志气、有……”

姜淑明截断丈夫的话语:“得了。吹捧老婆的男人,不是好东西!“

曾有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张保留八年之久的珍贵照片,背面朝上认真地递了过去:“我说的是真话。如若不信,有诗为证!”

姜淑明接过丈夫递来的照片,目光猛地接触到自己提在照片背面的笔迹,八年前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她久久地呆望着这几行几乎被自己忘却掉的诗句,禁不住喃喃地念出声来“艰苦的环境蕴藏着生活的意义,奋斗与幸福是孪生兄弟……”

心有灵犀一点通。岁月的微尘一经拂去,心灵的光芒重放异彩。姜淑明顷刻间大彻大悟,对自己此前的想法又好气又好笑,嗔怪地骂丈夫:“你这人真坏!学诸葛亮摆空城计,搞得司马懿晕头转向!”

曾有为放声长笑:“我哪有能耐学诸葛亮呀!哈哈哈!”

年轻的少妇激动起来,将手里的珍贵照片放在写字桌上,转身扑向丈夫的怀抱,睁开美丽温柔的双眸,仰望丈夫的黑红脸膛,既认真又娇气地表明自己的心迹:“人生的理想不该淡忘。我支持你去当厂长!在关局长那里发过的牢骚,我声明收回!”

夫唱妇随情深意笃,一股幸福的暖流浸透胸怀。曾有为紧紧地拥抱爱妻,在她那漂亮的脸颊上和小巧的红唇间频频地长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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