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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上) 伉俪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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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上)伉俪之间

曾有为从关局长那儿得悉局党组对自己的职务任命后,既兴奋又担忧,既热切又惶乱,既跃跃欲试又不无踌躇,心情很不平静。整整一个星期,白天,他深思远虑;夜晚,他辗转翻侧。正像初次进入陌生阵地等待出击的新兵,人人都免不了心怀一股渴望和焦虑同时存在的情绪。

他是个生性好强的人。童年时代在学校念书,他敢于同长自己一头的同窗摔跤格斗;文革初年当红卫兵,他为心目中的真理而战斗,没日没夜地奔波呼啸,勇于闯高台闹造反;插队落户当农民,他不甘示弱,敢于跟乡村中土生土长的捧小伙子赛肩膀比力气;去部队当兵,无论接受什么任务或命令,他不惜流血流汗,舍生忘死一马当先。生命的意义在于运动,在于斗争,在于创造。他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不喜欢走平坦的路,而专爱争奇斗险,不断地拚搏,不断地进击,无论失败与成功,都以此为乐以此为荣;他瞧不起那些贪生怕死、苟且偷安、庸庸碌碌、无所事事的鼠日寸光之辈,更不习惯过那种四平八稳、风平浪静、安安乐乐、无所作为的懒散日子。关局长关于未来任职的那番富有魅力的描述,对他具有自然的吸引力,天赋和性格不允许他迥避困难和重任,越是重大的任务、越是艰巨的事业,越渴望去参加战斗。他很快立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挑起局领导交给自己的这副重担,就像在部队时面临重大突击任务那样,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呼出‘我来’二个字,然后,磨拳擦掌地奋勇而上。

他是个心灵脑敏的人。凡事当前,他都要用自已的全部热情和智慧去精心计划,决不肯乱打无准备之仗。他细细地咀嚼关局长对未来任职的简明交代,一字一句地揣摸权衡。他完全体会得出上级领导对自己的信任和器重,更深切感觉得出未来面临工作任务的艰巨性和复杂性。这个很少接触过上级五花八门文件材料的人,这个从未经历过工厂企业管理重任的人,从局机关借来大叠大叠的《红旗》、《半月谈》等等杂志和《人民日报》、《经济生活报》等等报纸,从书店买来一本又一本《政治经济学》、《工业企业管理》之类的专业书籍,日以继夜地苦读苦钻起来。就像一块高效率的海绵,大口大口地吸吮和吞食着知识的液汁,吸个痛快,吞个饱和。

曾有为在部队时,曾因专心履职工作繁忙而多次推迟婚期。退伍回乡后才实践前约同未婚妻姜淑明举行了婚礼。他本来就是个俭朴惯了的人,当兵时微薄的津贴费总是紧箅俭用,分出大半按月寄给年老体衰双目失明的可怜老母亲补助生活,如今刚刚归乡,身边毫无积蓄,全依靠未婚妻平时节俭持家点滴积累,慢慢置办些家具用品。若依妻子的意愿,是想外出支借些钱,至少搞个中等水平的家庭婚宴举办婚礼;但他却蔑视世俗,坚泱主张一切从简不事张扬,只是请了双方一些至亲好友来家聚会吃糖,简简单单地就结了婚。

他的爱妻姜淑明,比他年轻一岁,也是个出身微寒而胸怀志气不入流俗的贤明淑女。当年,与他同批下放到本市一个边远山村插队落户,两人在艰苦的环境里萍水相逄相濡以沫,患难与共情投意合,产生了纯洁的爱情。此后,双方分身远隔,度过身离心不离的漫长恋爱期,历经时势迁变诸多干扰而情深意笃心心相印。如今,劲男退伍回乡,靓女从业医务,双双喜结良缘终成伉俪,正在新婚蜜月朝夕相处,那绵绵的爱情甜如蜜柔如丝,真乃天伦之会其乐无穷。

然而,近这几天的曾家民宅,天外突然飞来一块烦恼阴云,给这个甜蜜恩爱的小家庭投下一抹阴影,打破了平静安逸的秩序。就像一首正在欢唱的温柔轻快的乐曲,中途突然插进一阵不和谐的杂音,一时乱了旋律。

丈夫转业归家,喜臻秦晋之好,对姜淑明来说,无异于久旱逢甘霖,乃是双喜临门的大事。她对未来的生活自然有着自己的愿望和设想,希望丈夫能够留在市区机关工作,即便当个普普通通的办事员,两人可以形影不离相依作伴,日出而散日落而聚,同执家务伺奉长辈,建立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家庭。如今,不成想丈夫去建材局报到,讨来个当厂长的使命,这与她的想法格格不入相差甚远。凭着从乡下调回城里医院工作后的社会接触,她知道当个国营大企业的厂长,事情之多负担之重非同小可,搞得不好,丈夫在外头忙煞,自个在家里受累,弄得夫妻俩都不安宁。这几天来,蜜月未满,尚未任职,丈夫便把那花前月下的絮语、床头枕边的撕磨、街市商场的溜踏、影院剧场的观赏统统丢诸脑后,一门心事钻进对未来职业的向往中去,这可是不祥之兆呀!为比,她不满、她埋怨、她劝阻、她争论,几回苦口婆心,总也说服不了丈夫。她深知丈夫的脾性,一旦决定要干的事,十匹大马也难拉住他的腿。百般无奈之下,今天下午,她请假提前下班,没像往常那样急着回家,而是特地骑着一辆刚买的新自行车去了趟市建材局,找到关局长,磨了阵嘴皮子,发了一肚子怨气,自以为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才高高兴兴地奔回家来。

年轻少妇风华正茂,修长的身姿配上玉石般嫩白的鹅蛋脸,柔发垂肩,留海遮额,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闪动着半是柔和半是倔强的目光。她走进家门,将那辆崭新的“凤凰”车搁在屋前小院子里上好锁,手里捏张小纸片,像燕子似地飞进内间卧室里去。

姜淑明推开房门,见丈夫端坐写字桌前,案头堆满报纸、杂志和书本,正在往笔记本上专心地摘抄什么。她轻轻地走过去,左手将小纸片藏于背后,右手一推丈夫肩膀:“怎么,还是忙个不停!”

曾有为吃了一惊:“下班啦?”

姜淑明一手将丈夫案前的笔记本推向一旁,夫妻俩展开一场针锋向对的对话:

“别白费心血啦。看看我给你带来的好东西!”

“啥东西?”

“猜猜看。”

“猜不着。”

“瞧,‘凤凰’十八型轻便车,刮刮叫的名牌货!”

“跟你说过几次了,我不需要这玩艺儿。“

“看你这笨蛋!你知道买辆名牌车有多难。人家化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内科副主任范大夫帮我开的后门哩。”

“白费力气!谁想要,你去送掉它,我不想骑车。”

“是心痛化钱,还是怕别人说闲话?”

“别开玩笑,咱们说正经的。”

“说正经的,你真不肯放弃当厂长的打算吗?”

“没见我在做准备工作嘛。”

鹅蛋脸拉长了:“这么说,老婆的话你一句也听不进耳朵?”

圆脸盘安然不动:“缺乏参考价值,让人难以接受。”

“别再一厢情愿啦!刚才,我去市建材局找到关局长,领导上没定死非得叫你去当厂长嘛。”

“你去找关局长?你跟他说些什么?“

“我说,你不适合当厂长,理由有三条。”

“第一条?”

“你年纪太轻,缺乏经验,嘴上无毛办事不牢靠,不适合当领导干部。”

“第二条?”

“地方不比部队,矛盾很多情况复杂,当个厂长担子太重,你吃不消。”

“第三条呢?”

“工资低条件差,妻子要上班,老母眼睛瞎,家务事忙不过来,顾不起人当保姆。”

“胡说八道!关局长怎么说?”

“关局长说‘姜淑明同志,你反映的意见很重要。曾有为当此重任,各方面压力都不小,能不能顶得住,还是个问题。看来,咱们当领导的还得考虑再全面些,值得多研究呀。’……”姜淑明口气流利地答说着,但她有意无意地将关局长的尾声‘不过,你的意见能不能代表曾有为,现在还不能确定。不管怎么说,你们两个可要顾全大局,做到夫唱妇随哟’给隐瞒掉了。

“淑明!你……想不到,你会变成个目光短浅的小妇道,做出这种小心眼的丑事!”

“嘭”的一声,曾有为猛地站起身来,愤然以拳击桌,睁园了双眼,憋红了脸膛,怒视着妻子,发出暴躁的吼声。

“啊!好……好……你是英雄,你是好汉!我目光短浅,我是小妇道!……”姜淑明从未经受过丈夫如此暴怒的责讨,顿时脸孔气得发青,手中捏着那张自行车供应券飘然落地,发出鸣呜咽咽的哭声,以手掩脸,奔出卧室,跑进婆婆的房间去饮泣了。

曾有为怒火陡升,失口责骂妻子。姜淑明气离身边以后,随即深感后悔。他胸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双手狠抓头皮,怔怔地坐下来,目光恰巧同写字桌角放置的塑料相架上那幅放大照片相遇——这是张珍贵的旧照片,是八年前将要入伍离乡前夕在后岭村知青宿舍门口与姜淑明姑娘的双人合影留念。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不由自主地把他带进往事的回忆——

一九六七年秋天,五男一女六位城市知识青年一起来到离城四十多里的山区农村插队。纯扑的山民们用好客的乡风热情地欢迎这些城里来的青年人,各各抱着新奇和怀疑的心理注视着这股突然吹进穷山冷坞里来的新鲜空气。无忧无虑的青年们开始在这片黄土山丘里承受艰辛的劳动和生活的磨炼。

姜淑明,这位出类拔萃的城市姑娘,以她秀丽的容貌和热情、大方、随和的脾性,很快获得知青和乡亲们的好感。心地单纯的农村姑娘、媳妇们爱同她相处作伴,憨厚土气的后生小伙们爱到她房间里串门,温柔慈祥的大娘老伯们也爱跟她在一块啦呱聊天。尤其是曾有为那四个知青男伙伴,为异性的天然诱惑力所吸引,更是整天围着她转悠,想方设法接近她,以此为荣以此为快。唯独他曾有为从来不凑这个热闹,几乎很少同这姑娘主动接触,给姜淑明心目中投下一个迷惑的印象。

曾有为,这个奇怪的青年人与众不同。他是带着于迷惘中求索真理和主动向命运挑战的心情来到农村开辟生活新路的。他既是个粗壮强悍的硬汉子,干起活来风风火火,舍得出大力冒大汗,吃得起苦拚得出劲,谁见到他都从心底佩服;他又是个多思善虑的灵醒人,既质朴诚实又孤独高傲,凡事执着己见,不随大流,谁见到他又感到不易亲近。

虽然,他与她同住一排茅舍,经常在一块作伴干活,但较长时间以来,两个人却从来没很好谈过话,从来不曾互相接近过。久而久之,姑娘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主动找上门来了。

曾有为在学校念书时是个身体矫健的田径运动员,除上体育课或开校运会上因成绩突出常受表扬或奖励外,一直保持着早晚两次自由练身的习惯,自然延续到上山下乡的新生活环境中去。就在后岭村知青宿舍对面山岗的松树林里,举哑铃,练跑跳、习武功,风雨无阻从不间断。

春日的一个傍晚,斜阳西移,暮色渐升。姜淑明与知青们一起吃过晚饭后,稍事梳洗,换了身干净衣衫,有意避开其他几个伙伴,独自一人悄悄来到松树林里找曾有为。

她近身止步,羡慕地望着曾有为在打一套武功拳的健壮身姿,远远地打招呼:“曾有为,又到这儿练功来啦!”

他对身后传来的银铃般的声音无动于衷,继续有节奏地练着那套自编的拳术。

她心里滋生几分生气,但并不羞于怯步,直接走到他身边站住:“天天干重活,劳动够吃力,还用得着练功吗?”

他只是礼貌地点点头,并不停止手脚动作:“习惯成自然。请别打扰我。”

她转身背靠一颗松树干上,耐心地旁观着:“你真像头健壮的牛,身上的力气使不完!”

他此刻才停下拳脚,用袖子擦擦额上冒出的汗珠,在树间草地坪上坐下来,脸上掠过一丝轻蔑的微笑:“像头牛有什么不好?比那些白脸书生、嫩皮小姐漂亮多啦!”

她暂不责怪他的嘲讽,反而大方地在他附近草坪上坐下来,宽容地笑说:“你这个全市闻名的革命闯将,当过红卫兵头头,怎么也下来当农民啦?”

他没好声气地回应:“上门寻医,治疗疾病。”

她觉得好笑:“笑话!那么强壮的身体能生什么病?”

他却神色认真地:“有病——左派幼稚病!咱们这些人,包括你在内,自命为革命青年,都患上这种病。不过,数我最严重而已。”

她忍不住反驳起来:“左派幼稚病?你把列宁批判的语言套到咱们自己头上,合适吗?”

他语气沉重:“合适得很!盲目崇拜,好高骛远,不了解劳动人民的心理,这就是咱们的病症。你感觉不到吗?”

她接受不下:“好新鲜的高论!我不承认!”

他反唇相讥:“那么,你说,你这朵城里开放的鲜花,为什么要插到深山坞里来呢?”

她不隐瞒自己的神圣信念:“简单得很——执行**最高指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改造世界观!”

他竟冷笑起来:“哈哈。多么动听的高调,多么美妙的愿望!可是,你连世界观的毛病在哪儿也不清楚,谈何改造!”

她不理解他的观点,她受不了他的嘲笑,生起气来:“你这个人骄傲自大不合潮流,倒来讽刺别人!”

他毫不收敛锐利的话锋:“说我不合潮流?嘿嘿,迷信口号,让潮流挡住自己的眼睛,那样的人才可悲!”

她再也忍耐不下去,猛地从草地上站起身来,怒睁双眼:“你……你自高自大,瞧不起人,不想同我好好说话,是吗?”

他反倒沉静下来,语气平和地笑笑:“好啦,坐不住就走吧。一头健壮的牛,再美妙的琴声,也许听不入耳呀!”

她满怀热情而来,却碰了他一颗硬钉子,互相了解的大门一下子紧闭掉。自尊心迫着姜淑明踅转身子,气咻咻地离开了那片松树林。

年轻的曾有为刚愎、气盛,既不愿意装饰自身,也不愿意腑就别人,更不屑于乞求异性的青睐。对姜淑明的来访,他不表客气,只以赤诚相待,所以言辞锋利,无非想作个思想交流,哪能知晓姑娘突然造访之举背后潜藏着的奇妙心理。姜淑明被他冷淡的态度和唐突的话语气走了,他也没有自悟歉疚,只是摇头苦笑,深叹知音难遇。两人之间的第一次接触,姑娘虽然留给他一个热情大方的印象,但她那略显幼稚和单纯的思想却满足不了他交朋称友的要求,双方之间仍然隔着一条无形的沟。

过了几个月,大队党支部推荐姜淑明当“赤脚医生”,让她到公社卫生院培训六个月。村里的乡亲们怀着既眷恋又满意的心情,纷纷给她送别,谆谆的嘱咐、朴实的期望使姑娘深为感动。离村这天,曾有为的四位男伙伴都没去出工,相约结伴送姑娘到十多里外的公社所在地报到,争着替她提包拎袋,足见姑娘在他们心目中的好感之深。唯独曾有为照例没来参加送行,只是出于礼貌,在她临行前到宿舍表示惜别,两人也只说了句简单的告别之语。

“你今天就走?对不起,我要出工搬运化肥,不能为你送行。远走高飞以后,可别忘了在一块同甘共苦的战友!”

“不。我不会远走,也不会高飞,去公社学医半年,一定会飞回来。咱们还是同甘共苦的战友!”

他转身离开茅舍,没走多远,却在附近山岩下止步了——一阵令人不爽的议论声随风灌进了他的耳朵。

四位男伙伴平时就与他思想上共存隔阂,何况他对待战友如此缺情少谊,自然人人憋气个个怀恨,只是不想与其当面对骂,待他刚一离身,便纷纷表示不满与贬议。他不屑地摇摇头,还想听听当事人姑娘对自己的怨言,但待了好一会儿,只听到一句撼动心怀的评语——

“别在背后说人家坏话。他的脾气是怪,让人难以接近,可我觉得他并不可恶,咱们对他了解太不够啦。”

他心中闷闷地思忖:这些七尺男儿,还没一个女人心胸开阔!

姜淑明离村后不久,有条预料不到的新闻忽然在狭窄的村头巷尾四处流传:姑娘被公社书记的儿子看中,要当书记媳妇啦!

村里的乡亲们听到这个消息,大伙都感到吃惊,纷纷发出五花八门各不相同的猜测和议论。有人为姑娘叹息,有人称赞姑娘的福气,有人断言“凤凰总往高处飞,穷山村留不住城里的鲜花”,……是非褒贬不一而足。

姜淑明的五位知青男战友更为这个传言深感震惊,共表愤慨。有一回,他们出工一起干活时聚在一起,其中四个男知青众口一辞地大骂姜淑明“好花插到牛屎堆里”,从褒到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唯独曾有为破例作出另类的推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女人嘛,自古以来,谁不想往高门大户里钻!不过,也有相反的。祝英台不眼红马文才家财万贯,情愿到坟墓里同穷书生梁山泊做夫妻;连玉皇大帝的七仙女也不嫌贫爱富,甘愿下凡来当庄稼汉董永的老婆。至于姜淑明今后的走向,无非两条路可走——要么贪图名利,让公社书记的儿子钓鱼上钩;要么胸有志气,重回咱们的穷山村继续吃苦。依我看,说不定她会走后面这条路。”

对于曾有为的此番评说,四位涉世未深的小青年都听呆了。他们似懂非懂将信将疑,心眼里只为失去钟爱的女性朋友而妒嫉不已。

世间之事就有这么奇怪。也许是此前与姜淑明告别时听到的那句背后话刻入脑仓印记难忘,长期来不屑与之交往的曾有为,在这个时候,却力排众议秉诚量事,在心里把他与姑娘之间隔开的那条沟里填进了几把土。

其后,姜淑明在公社卫生院培训期间,的确曾抽空回过后岭村几次,造访乡亲,会晤知青战友。人们少不了要问起她同公社书记儿子关系的这码事,每回,她总是竭力迥避,用这么句话来答复:“他想追求我是事实,说我同他订亲是造谣。我还年轻,谈恋爱的事想都没想过!”话虽充满诚意,人们却发现,姑娘的性情有点变样,过去那种无忧无虑的笑容从白晰的脸蛋上悄悄隐退,被一种微微抑郁的神色所取代。

六个月的培训期很快过去了,姜淑明这只“凤凰”到底没飞回来。四位男知青爱管闲事地找到大队党支书打问,支书不无惋惜地叹气说:“这朵娇嫩的花儿,咱们留她不住了。培训班结束,公社书记点名留她在卫生院,说是要她招工转正当护士。一位心灵手巧的好青年,就这样白白送给了公社,咱们大队吃亏啦!”知青们心里埋着的希望成了泡影,个个显出垂头丧气的样子。

曾有为呢,当他知道这个结果时,也在心里暗暗叹息自己眼光不准,象六月天讨厌蚊子那样把姑娘留给他的弯直不定的印象驱赶开去。

然而,不久,却发生了出乎人们预料的事情。现实以它独特的方式证明了曾有为眼光的准确性。

这一天,在建设彭泽水库千人大会战的工地上发生的怪事,使曾有为终生难忘——

狂热的年代,不但打着阶级斗争旗号的政治运动潮流在神州大地上到处泛滥,而且奇异而神圣的“农业学大寨”运动将八亿农民搞得蒙头转向不得安生。

这年冬季,经市革委会批准下令,彭泽公社的水库建设工程轰轰烈烈地动工了。在“学大寨,赶昔阳,苦战一冬春,拿下大水库”的巨型标语逼视下,人声鼎沸,万头攒动,扁担穿梭,锄镐如林。真是一场气壮山河的人海战役!

曾有为所在后岭大队的全体青壮男女社员无一例外地都上了水库工地。连日苦战人疲马乏,社员们情绪渐趋低落,士气大为减退。他们大队包干的三公里长的分洪渠道,土硬石坚,工程进度缓慢,已经第三回被公社宣传组的高音喇叭点名批评了,带队的大队长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一时手足无措。这天上午开工时,他想出个点子,暗底里挑选五个精壮劳力,由一个绰号称“穿山甲”的愣小伙子起头,向五位插队知青发起挑战,指名要同城里人分段包干大比赛,扬言“人数对等,工程量加倍,我们挖六丈,你们挖三丈,日落西山前看谁先完工。有种的上来比,没种的跳茅坑!”

曾有为本来不愿意同自己那四位出勤不出力的知青战友在一块干活,他总喜欢选择那些不惜出力的彪形大汉作伴,虎着劲举锄挑土,同他们比力气。这时候,他目睹那四位知青嘻皮笑脸、推三托四、任人奚落、不敢应战的熊样,再也按捺不住,几个箭步跨上前来,指着自己的伙伴们,火暴暴地吼道:“你们都是狗熊吗?你们身上的骨气哪儿去啦?比就比,怕什么?我就不信,咱们城里人都是纸糊草扎的!”

四位知青都是白皮嫩骨的城里人,做出力冒汗的粗活,自觉硬不起腰来;但他们又都是薄脸皮好面子的书生子,都有强烈的自尊心。这下子,被他们的“曾大哥”一鼓气,个个浑身来了劲,异口同声地起来应战:“比就比!赛不过他们,就算爹娘白养了我们!”

曾有为转身站到穿山甲面前,一本正经地大声说:“就照你们的条件比!不过,咱们话说在前头,如果你们赛输了,怎么办?”

愣头青穿山甲大手一拍胸脯:“我们赛输了,每人给你磕个响头!如果你们赛输了昵?”

曾有为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们赛输了,叫大队长再加三丈任务,干到通霄大天亮也不含糊!”

全村参加水库建设的五十几名社员都围在一起,高声喝起彩来:“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为定!”

曾有为与穿山甲当着众人,用食指拉了勾。

“好!我来当裁判,谁也赖不了账!”大队长笑吟吟地拿着个大皮尺,就近丈量了竞赛双方应挖的地段,用石灰粉做上标记线。

就这样,五位生龙活虎的城市小青年,同五个虎背熊腰的乡村大汉子较上了劲,一场气势雄壮的挖山大比武开始了。大队长趁机巧施唇舌鼓劲,其他男女社员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边挖渠边观战。一时间,人欢马叫气氛火热,赛场开战干劲陡增,果然全大队工作效率直线上升。

比赛场上,更是棋逢对手将与良才,龙腾虎跃气势昂奋。

这一头,以穿山甲为头的五位乡村大汉,不愧是山沟沟和庄稼地里滚出来的干活能手,开山锄似蛟龙出海,大铁锹如猛虎下山,二百多斤重的重担子挑在肩上脸不改色,工程进度飞快;那一边,以曾有为为首的五位城市小青年,人人憋足劲头,个个奋勇争先,就像程咬金上阵那铺天盖地三板斧,横冲直闯锐不可档,工程进度也不落后。

但是,路遥知马力,时间的考验是无情的。开赛半个钟头之后,强弱之势渐渐显露——山村大汉子这一头,身强力壮愈战愈勇;城市小知青那一边,身疲力乏劲头锐减,双方工程进度一前一后,差距越拉越大。

刚开赛那阵子,曾有为独当一面,手执开山锄在前头开路,甩开粗壮的膀子勇猛掘进,让他的四位伙伴持锹挑担跟在后头。起先,伙伴们还像憋足心气的小老虎,三分暴劲紧跟而上。不想,过了没多久,曾有为回头一瞧,自个脚下的土石挖了一大片,却见持锹运土的气喘吁吁跟不上。他气得将开山锄往旁边一扔,从运土伙伴肩上夺过扁坦,令持锹者拚命往畚箕里装得满满的,挑起二百斤的担子奔走如飞。可是,未过多久,又见前边接替挖土者抬臂乏力,持锹与运土者无土可装,他又气得丢下扁坦,重新挥锄猛掘。如此反复几回,眼看自己的队伍阵脚零乱士气不振,真是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

正当曾有为心急火燎加劲猛干的当儿,在倒掉一担土往回走时,忽然发现他的阵前多出一员女将——肤色白嫩,身姿苗条,身着紧身绿毛衣和挽腿蓝布裤,柔软的长辫高高盘在脑后,手里拿把宽板锄,在使劲地扒着掘开的松土。

曾有为心里窝火,大步上前,硬着嗓子喝道:“姜淑明,你到这儿来干啥?”

姜淑明停下锄把,抬起头来莞尔一笑:“来参加你们的挖渠比赛!”

曾有为冰冷着脸:“凤凰不落草鸡窝。既然巳经远走高飞,何必回来凑热闹?”

姜淑明忍气耐声,仍然热情微笑:“我不是凤凰,你们也不是草鸡。这儿有我的战友,这儿有我的乡亲,我不在这儿干到什么地方干?”

曾有为气闷在胸毫不收敛,反而尖腔冷调:“要唱高调上广播,要比漂亮上高台,这儿不是演戏的场子,这儿是卖力气流臭汗的地方!”

姜淑明忍无可忍,不再谦让,扬起银铃般的嗓子,有板有眼地应道:“卖力气流臭汗我不比你差劲!咱们同在一个村子插队,同在一个锅里吃饭,不是战友是什么?你想开除我吗?你没这个杈力!不信,你问问他们同意不?”说完,用手朝其他几个男知青一指。

曾有为的四个男伙伴纷纷为姜淑明帮腔:

“让她参加吧!”

“让她跟我们一起干!”

……

姜淑明振振有词,伙伴们众口一调,曾有为无法推托,只得抑住火气软和下来:“既然如此,我不能独裁。不过,你要参加,得有个条件。”

姜淑明问:“什么条件?”

曾有为认真说:“咱们是正儿八经的对抗赛,一方队伍突然多出个人马,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得去问问穿山甲他们行不行?”

“好嘛!”姜淑明立刻扔下锄头,飞快地跑到五位山村汉子那边,对穿山甲说了几句什么。

穿山甲他们早已发现对手阵营里多出一员女将,正停下来看热闹。此时,面对姜淑明的含笑解释,他们不仅未对姑娘离队去公社当护士心怀介蒂,反而对她今天回队劳动大表赞赏。只见穿山甲走上前来,亮开粗门大嗓,豪爽地招呼曾有为,话语出口,半是宽宏大量,半是摆腿逞能:“曾有为,收下你们这位女战友吧。别说让你多一员女将,就是你再请一打城里人来帮忙,咱也不含糊!”

曾有为默默地点点头,收下了姜淑明。对她的升迁离队,心中虽无好感但并不嫌恶,刚才他对她的冷眼相拒只不过是发泄胸中的一团火气而已。开赛已过去一个多钟头,此刻,他发现自己的队伍干劲有余而实力不足,如果光拚力气凭蛮干,注定要打败仗。他冷静下来,决心运用谋略精心布阵,扬我所长克敌之短,挽回劣势以巧取胜。

姜淑明像只快活的燕子飞回自己的队伍。穿山甲们立即重敲战鼓,继续猛干起来。曾有为却把知青们召到一起,像个胸有韬略的指挥员,沉着地向部下布置他的战斗方案。他从四位男知青中挑出一位肩膀较粗的,同自己组成一个小组,两人灵活轮换着挖土和挑土;他把另三位男知青编成另一个小组,让他们也轮换着两把铁锹和一副扁担专事运土;他让新来参战的女将担任后勤任务。布置完毕,他还叫大伙休息了一刻钟,然后,重整旗鼓投入搏战。

后岭大队的工地上,一场挖渠大比赛继续进行。

一来,由于曾有为这位能征善战的主心骨指挥若定;二来,由于活泼美丽的姜淑明归队参战。这犹如在四位男知青身上打了支强心针,个个士气高涨起来。经过一番休整,这支城里人队伍阵势改观军威大振。

曾有为凭着生活风雨中乐于磨炼的壮实体魄和坚强意志施展神威,一会儿抡起开山锄狠挥猛掘,待脚下的浮土堆叠如山了,便从战友肩上换来扁担,挑起一双盛满土石的畚箕步履如飞,两人灵活机动密切配合,不愧为战场先锋。另三位负责装土运土的战友虽然嫩肩细膀,但互相轮换着你锹我挑,干得倒也顺心。女知青姜淑明呢,心悦诚服地接受曾有为布置,更像只勤劳的燕子上下飞旋——去工地后勤组驻地溜了一下,借来两只小木桶,一头盛着开水,一头装着清水,晃悠悠地挑了回来;谁口干了,招招手,就将一杯开水送到嘴边;谁头上冒起大汗,一条泛净的毛巾便递到手上;有了空闲,拿起那把自己带来的宽板锄,扒平堆土场上高出地面的泥石堆,清除来往运土道路上不时漏出的石渣土块,让工友们挑担顺利倒土方便,或者跳进已经挖成一米多深的渠道中,削底修边,保证工程质量。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前进,竞赛双方阵地上的局势慢慢逆转。穿山甲们虽然兵强马壮,但你挤我拥磕磕碰碰,锄担轮换秩序混乱;曾有为们虽然弱兵瘦马,但灵活替换各负其责,配合默契有条不紊。战场优势在往知青们的方向转移,双方工程进度之间的差距在渐渐缩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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