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只是这微灰之间,隐然有金光腾出。
初阳渐起,空灵的雾气悠悠散开,在华山玉女峰上观日出是一种别样的享受。云海苍茫中,透出道道霞光,须臾便成五彩。暗红色的光发亮了,向天弯处展开,一道五彩弧形升起,凌驾于众生之上,傲然卓然。
顷刻间,太阳像一个活力四射的巨大火球一般,陡然跳出云层,冉冉升起,大地顿时一片光亮。
罗贯中悠悠长叹一声:“千百年来,在荒野中,它与星辰为伴,与日月同眠。历经沧桑,笔挺屹立。何其卓然,何其傲岸!”
青书定定望着这轮红日缓缓升空,眼中闪过一丝丝的复杂神色,有落寞有惊喜,有愧疚有欣然。
他嘴角微弯,好似是自嘲一般,又好似在哂笑世人,蓦地,他轻轻笑道:“贯中,你可说过,到得山顶,可是须得赋诗一首的。”
罗贯中笑笑,傲然道:“武学一道,前辈自是远胜于我,但于诗词一道,嘿嘿,嘿嘿。”
青书瞥他得意模样,不由好笑道:“你先作来,我便也赋诗一首。”
罗贯中嘿嘿一笑,摆手道:“慢来。前辈,咱们是即兴即景作诗呢,还是取一物来为物赋诗?”
青书眼神悠远,望着朝阳冉冉,他悠悠长出一口气,笑叹道:“难得如此盛景,若离了这华山界地。以后杂事缠身,想来瞧瞧日出,便极难了。咱们今日既逢此景,又何妨吟他两句,稍作附庸风雅之态?”
罗贯中抚掌大笑:“前辈未免多虑了。咱们江湖人水里来火里去,天下何处不可纵横?以后想来便来,还能有谁管得了咱不成?”
青书心头一动,回头望了一眼罗贯中,却见他年轻的脸上满是蓬勃朝气,猛觉一怔。好似在这个世界,自己还较他年轻两岁呢,怎地却真的好像一个沧桑地小老头了一样?
他叹一口气,却不说话。
罗贯中何等聪明,只一下就觉得这位老前辈似有心事,正琢磨着如何出言不着痕迹的开导两句,却听青书徐徐道:“贯中,你将来准备如何?”
罗贯中被他问得一怔,半晌才道:“将来准备如何?”
青书缓缓道:“就是,将来你打算纵意江湖呢。还是扬鞭中原?”
罗贯中又是一怔,但一闪即过,笑道:“照我想来呢,我得先好生的去逍遥几年。领着兄弟们啸傲绿林之中,游走于江湖之远,闲暇时落座竹舍,好好写上几笔,静待天下之变。”
青书失笑道:“静待天下之变?”一时间又是摇头不已。
罗贯中振振有词道:“如今蒙人当道。窃居庙堂,我堂堂汉人,自不能屈膝去侍奉那些个蒙古老狗。而江湖遍野,草莽之间,却仍未有明主崛起。似那周子旺一般人物,想必还不怎么瞧的上我罗本。”说着解下腰间酒葫芦,饮了一口,而后抹抹嘴,眼神愈发清亮。望着青书笑道:“前辈,这是山间的猴儿酒,你要不要来一口?”
青书洒然一笑,本该是极为好看的,可惜罩了这样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面具,牵扯起来。也就像鬼魅妖怪一般的狰狞恶毒了。
他伸手接过罗贯中手中葫芦。凑近鼻前,晃了一晃。但闻一阵果香扑鼻而来。他眼前一亮,当即咕噜一大口灌下,陡觉一阵清凉顺着喉咙缓缓渗下,及至胸腹之间,却猛地化作一团火热,青书赞道:“好酒!”他方及饮下,便觉丹田中也腾起一股热流,带动胸前那团火热,顺着行功脉络,一时三刻便走了一个周天,而后纳入丹田,虽然内力并无增长,但却隐隐有精纯两分。
青书恍然明白,为何这罗贯中修习内功不过六年,却能有此成就,这猴儿酒之功,原也非同小可。
听青书脱口赞誉,罗贯中嘿嘿笑道:“哪里,哪里,前辈谬赞了。”
青书见他得意模样,不由又是一阵好笑,当即问道:“似乎这猴儿酒乃是山珍至宝,你小子用什么办法偷来的?”
罗贯中撇撇嘴,不屑道:“一群蠢猴子而已,不过酿出来的酒还真地是世间之宝,于内力也颇有增益之功。它们把这佳酿藏在一处小洞里,径口不过一尺五寸,人自然是钻不进去的,这地儿偶然被万轲兄弟发现,您也知道,这老小子最擅长鼓捣那些飞禽走兽。”说着又嘿嘿一笑道:“他闻着那股子酒味儿,一溜烟的便跑回山寨,将这消息说了,咱们计议半日,想了个笨法儿,而后便拿到这酒了。”
青书奇道:“这山间珍宝,当是极难取才对,你们杀了那几只猴儿?”
罗贯中摇头笑道:“这些猴儿其实说笨也不笨,你道这酒这般好取?那小洞长达数丈,周边又是极厚的岩壁,洞中无论何时都会有那么一两只猴子呆在里头,只消你一将手伸进去,它们便伸爪挠你。你若是用强,它们便立马将酒给毁了。”
青书听得又奇:“你怎知道用强的话,猴儿们便会将酒给毁了?你以前这般做过?”
罗贯中道:“万轲兄弟自小便在山中长大,也偷过几次猴儿酒,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他生性淳朴,自然比不过那些狡狯猴儿的花花肠子。”
青书嗤笑道:“方才还说一群蠢猴子,现在却又说人家一肚子花花肠子了。啧啧,啧啧。”
这番话原似前后矛盾,但罗贯中却泰然自若,并无不适。只笑道:“这群猴子说狡狯也狡狯,说蠢笨也蠢笨,原就如此,前辈您且听下去,看咱用的法子笨是不笨,这群猴子蠢是不蠢。”
青书点点头,将手一摆,示意他继续讲下去。两人如今都是席地而坐,甚是随意,罗贯中和青书处了一段时日。发现这位武功高强的老人家其实也并不严肃,不由大胆随意起来。
却听罗贯中咳嗽一声,笑道:“咱们用了七日时光,取尽洞中三十斤猴儿酒,不过总算给那些猴儿留了几斤,也给了他们一百两银子,嘿嘿,也算公平交易。”
青书啐一口道:“猴儿又不知怎么用钱,公平交易,当真是脸皮极厚。好似城墙!”
罗贯中听得嘿嘿一笑,拱手道:“谬赞,谬赞。”
青书道:“你继续,继续。”
罗贯中道:“第一日。由我和万兄弟两人在远处探听,这猴儿毕竟和咱们无仇,又有灵性,我等若要不伤它们而取到猴儿酒,势必得好生探听探听。遂抓了条毒蛇。拔去毒牙,放在猴洞口,果不其然,洞中猴子倾巢而出。”
“我一数,发现这洞里地猴儿,还真他妈的不少。足足有五只之多,但猴儿愈多,酒嘛,也就自然愈多了。而且。我还发现,这五个猴儿似乎只是齐心协力地去酿酒而已,并没有分什么猴王猴子猴孙之类。”
“于是乎,我和万兄弟回山寨令厨师做了五只油淋猪蹄,趁夜也趁热悄悄将这五盘佳肴放在猴洞口。而后便隐匿一旁,静观好戏”
“这肉香不多时便引得猴儿出来。却不料这猴儿只是嗅一嗅。便转头回洞。我这才猛然记起,猴儿仿佛是不吃荤的。”
青书听得心头一动。好似隐然猜中罗贯中所用之计。却听罗贯中续道:“第二日早上,我让大师傅做了五盘贵妃山芋,这厨师对山芋特有一手,做来飘香十里,让人食指大动。嘿嘿,咱又悄悄放在洞口,然后这五只猴儿饱食了一顿。晚上呢,又是五盘山芋。第三日也是如此,但在第四日上,我想猴儿的口味或许也会变的吧,遂令厨师换了一味菜,却是红烧板栗,但却少放了一盘,只将四盘放在洞口。”
“这四盘板栗倒也被他们相安无事地给吃了,然后第五日上,我便将菜又换成山芋,但却减到三盘,今天居然也是相安无事。遂至第六日上,则只放两盘板栗放在洞口,于是乎,嘿嘿,那五只猴子大打了一架,其他三只都是伤痕累累,然后猪蹄便由最壮的两只给吃了。第七日上,我便只放一只山芋放在洞口,然后,我便又看了一场猴子大战,不过,是两个猴子打架而已。但两只猴子到底还是分出胜负,一只猴子被打趴下了,而另一只猴子也是伤痕累累,但总算抢到了那只山芋。我原本以为还需再过两日才能取到这山间佳酿,却不料……”
说到此处,罗贯中嘿嘿笑两声,道:“前辈,你猜如何?”
青书淡淡道:“那三只受伤的猴子,联合起来把取胜的猴子打败了,然后自己这方又内讧,打了个不亦乐乎,然后,你们就把酒给取出来了?”
罗贯中笑道:“不错,不错。知我者,前辈也!”
青书摇头叹道:“何须如此麻烦?你等既知道这处藏酒之地,又不想伤猴儿性命,只消在猴子洞外不远处,选五处老树根,在其下挖开尺寸小洞,内里装上猴儿最喜欢地食物,猴儿自是伸手去抓。可是猴子生性贪婪,满爪食物又不肯放弃,自是将爪子卡在洞中。此时一涌而上,无论你抓猴或者取酒,都是易如反掌。”
说着斜了一眼罗贯中,道:“又何须如你这般,兴师动众,又是山芋又是板栗,还劳时七日之久,啧啧。”
罗贯中目瞪口呆,定定望了青书许久,俄顷忽觉脸上微湿,方才如梦初醒,一拍脑袋,叫道:“前辈真乃神人也!我还说猴儿蠢笨,殊不料自己才是傻瓜一个,如此简单地办法都没想到,惭愧,惭愧!”
青书道:“莫笑猴儿蠢笨,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为了尺寸之利,便兴兵马,起干戈,以致生灵涂炭,这九州大地,乃至浩瀚宇宙之间的种种仇杀、战争,不都是因此而起么?”
罗贯中闻言,默然不语,望着又被云雾遮掩的太阳,心头不由极是沉重,贪欲不止,干戈不止,大盗不操戈的事,自己做来,浑无愧疚,只因为对方是猴子么?若是人呢,自己又当如何?
一时间,他只觉混乱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