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之时,诸蕃入朝,未央宫中,一片流光飞舞。
刘彻一袭深衣朝服,绶带在身,腰间佩剑,昂阔步之间越地英气勃勃,他眉目间去了少年的稚嫩,俨然已是一个尊贵天成的帝王。
随着低沉厚重的钟鸣声响起,刘彻严肃地接受了诸王、列侯、公卿百官以及诸外藩的朝见,一脸的威严掩不住满面春风,等到在长安的数位公主、翁主等人都行过大礼,又过了大农令韩安国奉饭,太常窦彭祖举乐,百官受赐之后,这一年的大宴便正式开始。
自刘彻登基起,大兴礼乐,乐府更是渐渐地在君臣的生活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会儿歌舞升平,钟鼓丝竹遍耳,汉臣们还好,一些外蕃却因这妍歌妙舞大开眼界,目不暇接。
南越王子赵胡素日里读过些诗书,他对乐府诵诗亦是一闻倾心,只觉其文辞清新,读来朗朗上口,不愧是泱泱大国之物。
“我国中之地,岂有这等风物?”赵胡走出殿外透气,想起自家的南越国,不由地悠悠一叹,周礼数百年之后,又有春秋战国百年纷乱,南越尺寸之地,岂可与汉国相比?
“南越王子为何在此郁郁寡欢?”
清朗的声音在赵胡背侧不远处响起,赵胡侧身转头一望,只见陈珏一身弁服卓然而立,正一边微笑一边看着他。
赵胡受过陈珏的援手之情,时隔几年仍然认得他,当即拱手道:“武安侯,我仰慕中原风物,又思及南越地人贫。听不得此等丝竹雅乐,因而心中怅惘。”
陈珏哦了一声,听得赵胡此话也觉得有趣,他哈哈笑道:“既然如此,我愿为王子作保,大汉天子必定欢迎王子安家长安。”
赵胡闻言打了一个激灵,心疑陈珏此话是另有所指。干笑道:“区区事,不敢劳动武安侯。”
陈珏看赵胡神色严肃。微微一笑道:“王子不必客气。”顿了顿,陈珏又道:“南越王先人之陵。陛下数日前才派人重新修缮过。”
赵胡一怔,心道他怎么不知道这事,嘴上还是道:“汉天子恩重。”
陈珏笑道:“我皇仁爱,不曾示王子以恩,只是我为人臣子。忍不住多嘴一句。”
赵胡忙道:“哪里,哪里。”嘴上着毫不在意的话,赵胡心里却打起了鼓,天子是不,但他舅子这不是来了么。
想起陈珏的另一个作为皇亲的身份。赵胡立即道:“岁之际,听皇后娘娘大喜,这实乃吉兆。”
陈珏看了看赵胡,心道他倒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嘴上随意地客套了几句。赵胡着着,眼神一直忍不住朝陈珏身上不合时宜地弁服投去,陈珏看他这样不由地一乐,他这一身可称之为打猎装的打扮,乃是因为刘彻的意思。
朝鲜卫右渠桀骜不驯。近几日在长安城里挫了不少各家子弟的锐气。眼下又犯了儿口出狂言的毛病,刘彻这才寻机会让陈珏几人跟他来个友谊赛。扳回一城来。
“嗬!”
一阵男子雄浑的声音响起,陈珏朝正殿的方向望了望,转头笑道:“这会儿是大汉地儿郎在起舞,请王子一观。”
赵胡神色一动,上前几步一望,只见几列青年男子鱼贯而行,身披轻甲,甚是威武。
陈珏对一边的宫人使了个眼色,那宫人立即上前行礼道:“南越王子请。”着,宫人便为赵胡让出一条路来。
赵胡摆手道:“好好。”一双眼却已经盯着那群青年不放,那群青年已经齐齐起舞,这等阳刚悍勇地气势,已不比女子的轻歌曼舞稍差,让人心折不已。
陈珏见赵胡地身影远去,再看向那群青年威风凛凛的英姿,亦不由地了头。这些十五至二十五的青年皆出自士族,常在祭祀之时舞蹈。这舞陈珏见过几次,却不是什么柔美的风格,大汉男儿尚武的剽悍之气尽显,放在今日地这场合再合刘彻的心意不过了。
“侯爷这么亲近南越王子作甚?”一个郎官打扮的少年人笑嘻嘻地道,正是东方朔。他跟其父一样,看似嘻嘻哈哈骨子颇有些自傲,无论如何不肯借陈家的势,而是自己上书刘彻才得到做郎官的机会。
陈珏笑着看了初长成地东方朔一眼,他看着东方朔长大,只觉他是孩装大人样。想到这里,陈珏心中忽地冒出一个念头,他从前像东方朔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为官,不知道旁人中有多少也这么看他。
“不思宿卫宫廷,你还管起长辈的事来了?”陈珏为微板着脸道,目光扫过半远不远处悄然离去的几个身影,又道:“还是你来这里找家里人?”
东方朔嘿嘿一笑,道:“你才别瞒我,南方百越势力错综复杂,你大庭广众之下和赵胡聊得正好,这是替天子向南越示好,只不知天子眼下又要打压哪一家。”
陈珏笑吟吟地盯着东方朔不放,只把东方朔看得浑身上下一阵不自在,终于忍不住道:“武安侯,陈侯爷,我承认这是偷看了阿父的手书才知道的道理……”
陈珏微微一笑,正在东方朔心中打鼓,怀疑起自己这次有没分寸之后,陈珏忽地道:“这里是未央宫,宫中什么样的人都有,你这副样子传出去,久而久之,恐怕就有你没规矩的名声传开。”
东方鸿放下心来,还是一脸的轻松之色,转而道:“那南越王子可真不聪明。”
陈珏看他在那里自鸣得意,好笑地一巴掌扣在东方鸿后脑勺上,东方鸿旋即不由自主地摸向后脑。一脸地错愕和懊恼。
赵胡身为赵佗亲孙,上面父亲和几个叔伯早亡,若能得到大汉地承认,他八成便是南越国下一任国主,这两年跑长安跑得勤也是这个缘故,等过几年赵佗老死赵胡即位,刘彻亲自请他来他就未必肯——万一刘彻扣住他。出兵南越占领国土怎么成?
赵佗年老将死,这等秘闻涉世未深的东方朔自然不会知道。南方诸越相互牵制,彼此争斗之余又想方设法借大汉地势力来利用。刘彻这边对赵胡好些,旁人便会忍不住猜测赵胡和汉天子达成了什么共识,一旦有人轻视赵佗年老对南越有所图谋,大汉便有了干涉诸越内事的借口。
东方鸿见陈珏左右不是真生气,笑道:“劳烦武安侯抽空指指下官的疑问。这藩属之国还有三六九等么?”
陈珏听他一,随后答道:“藩属亦分内外,有的行汉律书汉文,规规矩矩地自比汉臣,有的……”陈珏到这里降低了声音。道:“有的则仅仅挂个名,听宣不听调罢了。这个空区别,自然由那藩属国的国力而定,东方朔恍然道:“原来如此,怪不得那些人之间也相互轻视。”
陈珏笑着头,余光瞥见一个人肤色奇白,他立刻转过身望了望,只见那人正同一个礼官些什么,因为表述不清而满头大汗着。正是一“重九译”国之人。
汉蕃有重九译。所谓重九译,便是需要经过好几种语言地翻译后才能与之沟通的外属。陈珏看着这疑似某一代混血儿地老外,心中没来由地一阵亲切,越来越盼望起张骞归来。
“别偷懒了。”陈珏看着不远处几个郎官打扮的人寻过来,却因为他在场而不知该不该上前,又道:“你同僚还在找你。”
东方朔溜出来本就是为了见识大宴,如今达到目地倒也乖乖地一口答应下来,径自跟一众同僚离开。
陈珏看着东方朔走远,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由失笑,他和卫右渠等几人巧妙而默契地平局之后,这一身弯弓射箭的打扮还不曾换下来,实在跟这殿中的大雁极不搭调。
“武安侯爷。”绮罗从殿上一路行来,走得近了些后她看见陈珏抿嘴一乐,道:“公子,皇后娘娘命婢来服侍公子更衣。”
陈珏闻另外几人也是更衣、赐食和赐酒之后,放心地去换了一身新衣不提。阿娇有孕在身,本是欣喜若狂的时候,竟然还能有心思想到他地不方便,陈珏越想,便又觉得心中微热。
陈珏和绮罗有有笑地走在路上,有闲的宫人竟然一一向绮罗行礼,陈珏取笑道:“好好,从前堂邑侯府的绮罗,这会儿也是大人物了。”
“四公子尽取笑我。”绮罗跺脚道,“绮罗比四公子还年长上两岁呢。”
陈珏忍笑道:“是是是。”
绮罗这才一笑,道:“这两日间,他们对婢好像比从前更巴结,老早就想着注意皇后娘娘腹中的皇子……”
陈珏方要开口话,眼前忽然映出两个容貌稍似的美貌少女,其中之一半喜半脑地道:“陈子瑜,又见面了。”
陈珏对话地刘无采了头,淡淡回了一句,目光却落在另一个少女身上,这少女一身素净却不显寡淡的装束,她看了看刘无采又看了看陈珏,美目中闪过一丝明白的了然。
刘无采虽生了陈珏的气,但今日早前见他漂亮地挫了卫右渠的锐气,眼下见他又是一身随意率性的打扮,同前几日见过的文雅之风全然不同,心中又动。
“陈珏,再过几日,我就要跟父王回国了,你扪心自问,几次见面都这么对我,就是寻常的亲戚也不至于这样吧?”刘无采见陈珏和刘陵“含情脉脉”地对视,顿时不快起来。
陈珏看了看刘无采,无奈之下忍不住一笑,这刘无采未免太过自以为是。
“无采。”刘陵看着陈珏的眼睛开了口,旋即微轻轻对刘无采道:“诸蕃入朝,大汉地体面最重。你一个翁主怎么能这样对武安侯失礼?”
陈珏玩味地看着刘陵,她这几月间倒似脱胎换骨了一般。
刘无采和陈珏一样地想法,她和刘陵虽血缘甚近,但感情还真没有多深,更是从心底里看轻这个没有父王撑腰的刘陵,刘无采当即神色一冷,甩开袖子道:“你凭什么管着我?”
陈珏静静地看着事态展。冷不防刘陵被刘无采一甩,仿佛脚下没站稳一般。身体后倾落地,竟是摔倒了。
刘陵以手肘支地。另一手请轻按在地面上,玉容上露出一个脆弱地笑容,道:“无采,这里是大汉的未央宫,不是衡山国。我只是……担心你因为失仪受罚。”
陈珏不语,心中却道刘陵这哪里是什么好话,照刘无采的性格会听得进去才怪。
果然,刘无采脸上薄怒之色一闪,道:“我父兄都不管我。你算是什么人?”
刘陵脸色一寒道:“就凭我们都姓刘,我还是你的姐姐,除非你不想认我!”
“你当我想认?”刘无采狠狠瞪了刘陵一眼,立刻拂袖而去。陈珏看着刘陵保持着那姿势不变,抬脚要走,想起平阳那里几封信的危机之所以消弭于无形,还赖刘陵报信,又停下了步伐。
这边的动静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力,刘陵在赶来地宫人搀扶下慢慢起身。揉了揉手臂处。唇角微弯道:“陈珏,让你见笑了。”
陈珏不置可否。忽地想明白了刘陵的打算:衡山王和淮南王同是淮南厉王一脉,刘陵如今最怕地就是刘彻卸磨杀驴,拿了《鸿烈》去又将刘安一脉余下的人赶尽杀绝,她巴不得跟图谋不轨地衡山王一家反目成仇才好。
陈珏方才看得清楚,刘陵为了让自己伤的重些,显然做了些手脚,这会她脸色煞白,甚至顾不上再维持巧笑盈盈的样子。
“我已经把事情办妥了,你尽管放心。”陈珏开口道,怎么都是他带人处决了刘陵之父,既然刘陵有意从衡山王那边脱身,陈珏自然不会拦着她。
刘陵微微一笑,这才在宫人的服侍下转身离开。
等到一切安排妥当,转眼已经夜幕低垂,星子暗沉,这一夜,便在几家欢喜之下飞快而平静地过去了。
岁大宴过后,诸属国回转,各家藩王亦纷纷归国,陈珏收了些长沙王所赠的湘地特产,又得了河间王地几部书,其他诸王入长安时的赠礼陈珏又亲自挑选,一一准备了价值差不多的回礼,只当礼节上的礼尚往来,不涉及钱帛之利。
这个过程中,若是除了刘无采特意遣人所送,绣着一乐府诗的丝啪,陈珏便更加地得心应手了。
新年之后,热闹了数日地长安城中渐渐地恢复了平静,百姓们亦有条不紊地准备着过冬事宜,虽然天气越来越冷,长安城中却是一片平静祥和的气氛。
第一场雪伴随着建元四年一起来临,群臣不约而同地现,天子刘彻在上朝时的笑容越来越多。
刘彻最近确实过得不错,边关战事时有胜,眼看冬日已至,匈奴人又不会冒险踏雪南下,这一年之中,大汉算是占上了上风。
这日陈珏休沐在家中,一时兴趣命厨下暖了儿酒,又弄了几道菜,坐在热炕上和东方鸿你一杯我一杯,惬意地喝着酒。
陈珏咂了砸舌,想要感慨一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忽地觉得场景不对,他又没有什么剽窃的爱好,这个念头立刻作罢。
“就是这几日的事情,太学中十四名学子,因过关了黑屋。”东方鸿含笑道,“蓼侯年长,不大受得了这些博士弟子太不守规矩。”
“哦?”陈珏微微好奇,笑道:“因为什么事?”
东方鸿似笑非笑地看着陈珏,道:“你自己起的头,自己倒不记得了?”
陈珏听得一头雾水,道:“我这几日忙着上任,哪有工夫顾及太学那边?”
东方鸿了一口酒。道:“因为打雪仗。这几日雪下得大了,有些家住外地的学子又不方便回家,这一闲下来无事做,不知怎地就起了头,还有人把雪团弄到蓼侯窗上去……”
陈珏和东方鸿笑了好一会,东方鸿神色一肃,道:“太学之中。隐有百家合一之像,眼下有人弹压。这其中矛盾才没有激出来,但学子间的争执不绝。尤其以数十儒家子弟为最。”
陈珏放下酒盏,正色道:“怎么?”
东方鸿玩味地一笑,道:“董仲舒,他这人除了才学不错,收弟子的本领也是一绝。偌大个太学里,像他那般正式弟子都有上百人地可不多见。”
陈珏心下不由地有儿纳闷,他可是记得,董仲舒是个耐性极好地人,怎么这个时候他倒等不得窦太后那边出事?
“董仲舒不是心机深沉的奸人。”陈珏下了定论。“他这人虽然功利,但却做不出鼓动弟子地事情来,这件事伯鸾你留
东方鸿了头,道:“放心罢,我早留意着了。”顿了顿,东方鸿轻叹一声,道:“我在太学百无聊赖,同董仲舒也有些交往,他胸中的那些东西。若是有了天时地利人和。不得还真会变了这天。”
陈珏丢到嘴里一颗干果,董仲舒虽自身仕途不顺。但他一人影响了两千年华夏也是事实,如今刘彻根本不把他当回事,董仲舒的一世功名算是砸在陈珏这里了。
等几年吧,陈珏在心中想着,覆水难收,《鸿烈》如今大行天下,就是董仲舒再把他那套搬到刘彻面前,刘彻也不可能毫无顾忌地推翻《淮南子》,百家兼容并蓄于一体,这将是大势所趋。间银装素裹,宫宇处处,檐边廊脚,尽是未经人迹的一层积雪。
“舅舅,帮忙呀。”
椒房殿外地空地上,当利公主刘穿了一身红色的夹袄,一张脸在雪地里冻得红扑扑,正专心致志搓着一个雪团。
遭遇阿姐和妻子联手赶人地陈珏搓了搓手,又伸到面前呵了一热气,暗悔自己思虑不周,只想着马车中暖和,宫中也暖和,他万不可能受冻,就不曾准备什么保暖的法子。
“侯爷。”
正在此时,阿如在一边轻声呼唤,陈珏看见她手中有一双绒套,心中大喜,阿如嘻嘻一笑,识趣地递过来让陈珏戴上,陈珏比了比手,只觉大正合适,想着芷晴此时正在殿中和阿娇商讨“孕经”,心中暖洋洋地。
刘似是因为陈珏半天不来帮忙,正状似委屈地低着头,随手从宫人手中接过一根萝卜,陈珏掂了掂,昂挺胸地走到刘面前,蹲下,笑眯眯地道:“我们可以堆雪人了。”
刘低头不语,陈珏正要再哄,只见刘慢慢地抬起头,冲他狡黠地一笑,随后便是雪球袭来,浸得陈珏一阵透心凉。
真冷啊,陈珏抹了一把脸,心中又气又乐,他当年打遍天下无敌手,谁知今日竟然被刘一个丫头片子暗算成功。
冬日天冷,人也容易疲乏,陈珏松快了好几日,正想活动活动,干脆随手搓了一个雪团,作势便要去追刘。刘见陈珏没有生气,露出虎牙笑得开心,奔跑在雪地中时不时地偷袭陈珏一下。
陈珏若想追刘,哪有追不上地可能?左右附近的宫人们被绮罗和李青清走了,陈珏也不顾及形象,放开胸怀哄起外甥女来。
跑跑停停,陈珏减慢了度,任刘半蹲在雪地上,捏了一个雪球,又拍的结实了,她回身用力扔出来,同时大声学着陈珏给她讲的故事,刘大声道:“看暗器!”
陈珏笑呵呵地顺着刘雪球的方向一看,只见昨夜不曾回椒房殿地大汉天子刘彻陛下,正在伸手抹脸,他梳理得立立整整的间,隐约还能看见冰雪的痕迹。
彻气急败坏地吐了一口雪水,看着刘纯洁无辜的大眼,一股火怎么也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