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长安城中权贵云集,之国的诸侯王和列侯全部因即将到来的十月岁大朝入长安,一时间,长安城里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
大汉的上层贵族们,腐朽之像已现,这几日间因几家纨绔子弟闹得凶了,惹得百姓中的良家女子竟不敢再孤身出门,刘彻已经专门下了几道既是提醒又是警告的诏书。
同别家食肆茶馆不同,悦来饭庄中因为背后隐隐有陈珏的影子,倒是没有哪家的纨绔来这里闹事,饭庄中的气氛倒是一派安静祥和。
雅间之中,悦来饭庄的大掌柜陈季正在亲自为陈珏斟茶,做了几年的饭庄掌柜,陈季去了几分从前做堂邑侯府家仆时的健壮魁梧,肚腹间已经有了明显的隆起。
“四公子,请用茶。”陈季恭敬地道,他和不少从陈珏还是太子侍读时就为陈珏做事的人一样,在陈珏的默许下仍然称他为公子,而非武安侯爷。
茶香袅袅,轻雾弥漫,陈珏的手抚上茶盏,却不端起,轻轻一叹道:“我又不指望这悦来饭庄添多少进项,这些日子,你还是多回府几趟,看看夭吧。”
陈季神色一黯,道:“夭这些年来多赖公子照看,不然……”
陈夭是陈季老姐姐留下的女儿,陈季原本以为她做了陈季须这世子侍妾之后便能享尽清福,谁知他这舅舅竟眼看着外甥女一日一日地憔悴下去,直至卧病在床。
“夭那次产,若不是四公子及时寻医搭救,怕是当时就没了命,这数月的日子都是拣回来的。”想起外甥女自那次变故后的憔悴,陈季不由地一阵唏嘘。
陈珏咽下一口清茶。只觉韵味淡淡,舌尖平添几分苦涩,陈夭因她的失言间接害死数条人命,自己又因此流产,早被愧疚折磨得苦不堪言。
陈珏放下茶盏,带着几分安慰地道:“我已经请义为她看诊了。”
陈季神色一喜,搓了搓手道:“多谢四公子大恩大德。”
陈珏了头,这会忽地听见外间楼梯上传来阵阵脚步声,陈珏示意陈季打开门,自己则起身顺着走廊外望。果然,一个身形猥琐的男子藏头露尾地出现在拐角处。
那男子畏畏缩缩地行到陈珏所在的雅间,看清门牌后立刻闪身而入,随后便站直身体挺胸抬头,再看时便是一个眉目俊朗地年轻男子。
躬身。拱手,那年轻人道:“四公子一向安好。”
陈珏看了看面前的青年,笑道:“董偃,许久不见了。”他和董偃虽然一直有些往来,但这几年来,确实不大有碰面的机会。
陈珏示意陈季出门,等到门轻轻阖上。陈珏目光一敛,语气肯定地道:“李英,你要求一定要见我一面。”
董偃面对陈珏的时候有些无措,他在平阳公主身边几年,时人亦会叫他一声董君,巴结奉承的人不是没有,他以为自己已经是人上人。只是今日和陈珏相见的时候才忽然现。这么久过去了,他在陈珏面前仍然是当年那个低人一等的珠户少年,笑容清华的陈珏仍然是那个世家公子。
许是畏惧扫了平阳公主面子后随之而来的灾祸。许是内心深处对富贵的渴求,从平阳看中董偃地那日起,他就注定是受人轻贱的男宠之流。
“四公子。”董偃轻轻开口道,心中还有几分莫名的挣扎,他略一犹豫道:“这些年来虽甚少相见,但四公子当年相助之情,董偃至今未忘。”
陈珏微微一怔,心下多了几分惭愧,他当年介绍董偃给贾同的时候。可并不是因为一时间看董偃顺眼。不过是因为历史上的刘嫖和董偃之间地绯闻而已。
董偃着着,似乎下定了决心。扬头道:“我在平阳公主身边几载,早已深知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虽是女子却权欲极重,日日想着奉迎天子谋求富贵。”
董偃到这里停了停,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才道:“董偃曾受四公子恩情,早已不堪忍受看着平阳长公主日日算计皇后娘娘的日子,还望四公子……相助董偃离开平阳府。”
陈珏略略一挑眉,早在董偃因卫子夫报信的时候,他便曾经派李英问过董偃,是否愿意脱离男宠的生活,然而当日得到的答复却是董偃不愿。
董偃在平阳公主身边亦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他心知自己地表现未必能够取信于陈珏,苦涩地一笑,道:“不瞒四公子,董偃表面风光,如今实已危机四伏。”
陈珏微微抬眼,笑道:“为何这么?”
董偃苦笑道:“从前我初到平阳府上,世子曹襄便甚是不悦,当日他年幼时还好,如今他长成少年,明里暗里,我在平阳府吃过的苦头数不胜数。”董偃着,腿腹不由地隐隐作痛,那里有他新添的一处伤。
又过了一会儿,董偃将话完,离座躬身道:“武安侯是朝堂上做大事的人,同我这等混迹女子间的低贱之人不同,董偃不才,亦以为自己对武安侯尚有用处,愿效犬马之劳。
陈珏静静地听着,心中有些怜悯眼前的董偃。没有哪个儿子会对母亲的男宠有好脸色,董偃再受宠爱,平阳府中上下都知道曹襄才是未来地平阳侯,自然不会有人真心帮董偃。至于平阳公主,她亦不会为了一个男宠的安危把亲生儿子怎么样。
陈珏叹了一声,起身扶起董偃,正色道:“不瞒你,我确实有事请你帮忙。”
董偃怔怔地一笑,这世间如陈珏一般,真真正正不曾用异样眼光看待他的再无他人了罢。
等到接近日落黄昏之时,董偃在陈季地安排下悄然离开。陈珏则守着桌上的一盏茶壶,自斟自饮起来。
幸好最大的威胁王已经不在,平阳虽然恼人,但这些女子手段对陈珏来终究只是事,万不可能伤筋动骨,倒是衡山王的事还须得仔细思量。
不知不觉中,日光又温柔了些,照在人身上暖洋洋地又不刺人,陈珏又饮了半壶茶,这才踏着夕阳的余晖踩上楼梯。
“!”
不知从哪里传来地一声巨响。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陈珏猛地惊醒过来,一时间只觉得有些心惊肉跳,他再有涵养亦忍不住在心底暗暗咒骂始作俑。
这会陈珏正站在悦来饭庄那条街上的转口处,陈珏现身边的人群虽然各做各事,但他们地目光却在不知不觉中朝一个方向汇集。
陈珏一颗心扑通地一跳。立刻想起那里正是他为义盘下地医馆,当日他看中此处附近便是闹市,医馆所在却相对安静祥和,又与悦来饭庄接近,这才盘下那处店铺与义为医馆。
思及此处,陈珏仗着远较他人敏捷许多的身手从人群地缝隙中错开,不多时便行到义的医馆门前。一眼看见义清淡如昔的身影才松了一口气。
义无事,陈珏自然放下心来,有暇仔细打量了闹事地几个男子,那三个男子一身华服,年长的留着短短的胡子,年轻些的两人一个笑容邪气,一个神态风流。俱是面白无须的样子。
义清清冷冷地开口道:“各位既然身体无恙,来我这医馆究竟有何贵干?”
那年长男子讪讪地不语,年纪次之地少年却嘿嘿一笑。道:“我与王兄初来长安,便听这长安城中有个绝色的女医,专门行医救人天仙心肠,怎能不来同你相识?”
陈珏皱了皱眉,周遭不动声色地围观着的百姓亦是一阵哗然,不约而同地在心中轻视起这少年来:长安城中各家的权贵子弟,经过了天子刘彻上台后的几番整治,还能一家子留在长安的就算仍有几分纨绔习气,这种无理的轻薄话却没有人会当街出来。
义秀眉一紧。冷声道:“公子还请自重。”
那少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地话。一阵摇头晃脑之后,变了脸色道:“你这女子好不识抬举。就算你曾为太皇太后和皇后娘娘瞧过病又如何?不过是个女子罢了。你最好乖乖地跟了我回去,否则我亲自去向陛下求他把你赐给我,到时候……啧啧。”
陈珏开始时还不在意,只当入朝的哪家子弟一时间脑子抽了,竟然招惹到义头上,随后听着便觉着有些不对,既然能向天子求赐女子,若他不曾料错,这几人八成是哪家藩王的后辈。
年纪最幼那少年不知从哪弄出一柄折扇,等到她轻薄地将那扇柄凑到义修长的颈边,只看得陈珏一阵眼晕,折扇是长安城中最近流行的物事,这少年显然是从外地来,刚刚接触这风潮,竟然果真拿出来调戏女子。
事已至此,陈珏已经不能再袖手旁观,他方才走出几步路,只听得义一声嗤笑,用清澈的嗓音道:“明明同是女子,你又何必戏弄于我?”
陈珏闻言一阵错愕,再看向那年幼的少年,可不是一位乔装打扮地女红妆么?只怪他方才看人的脚步不对,这女子同那两个同伴间搂搂抱抱的又太自然,他竟未曾看出来。
那少年,不,少女秀气地脸一阵红一阵白,气鼓鼓地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义不解地道:“我怎么看不出来?”义学医多年,本身又是女子,别这女子的打扮本来就不过关,就算外表天衣无缝,义也能看出几分破绽来。
“若是你以往不曾被人看破,八成是因为你身边的人都不愿扫你的兴吧。”义淡淡地看了这明显是贵族的少女一眼,自以为抓住重地道。
陈珏在一边听了,忍不住无声地弯起一个微笑的弧度,义一心追寻淳于缇萦的脚步,视提升自己的医术为第一要务,人情往来本就不太擅长,这一实话实。不把挑衅地这几人气疯了才怪。
少女气急,指着义道:“原本我家阿兄看上你,我还觉得有趣,既然你这么不识抬举,我也就不留情了,来人,给我把这个女人带回别馆去!”
义虽然有名声在外,但终于只是一个平民女子,比一个有正式官封地侍医都差得太远,少女一声令下。早在国中就飞扬跋扈的仆从们立刻轰然应诺,一个个纷纷嘿嘿笑着朝义走去,只等邀功。
陈珏眯了眯眼,从斜里一步跨出去,抓住其中一个健壮家仆地手臂便是巧劲一推。随后便听着咔嚓一声脆响,那男子已经一脸惨白地坐在地上,不多时便额头冒着冷汗不出话来。
陈珏下手太狠,那少女脸色一青,喝道:“谁敢来管我的事?”
少女喊着,目光从那惨叫的仆役身上移开,视线落在陈珏面上的时候忽地一滞。随后眼色迷茫,秀气的面庞上竟然浮现出一丝红晕。
“你……你管我的事做什么?”少女完轻笑了一声,上前一步之后忽地觉得不妥,于是站在原地盯着陈珏清俊轩举的容貌不放,又道:“我是讲理地人,你有话直接同我不就好了,何必这么急着动手?”
陈珏看着少女飞地变了脸。心中一阵不解,等到少女狠狠地瞪了两个哥哥一眼,再回过身询问陈珏姓名的时候。陈珏才觉被觊觎的人已经由义换成了自己。
若是天真少女一厢情愿的仰慕,陈珏还会一笑置之,但这少女方才霸道的行径已经惹了他厌恶,他不理那少女,温声对义道:“怎么样,没事吧?”
义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你不来我也不会有事,喏,你看。”
义着手掌一翻。指甲间抠了几许粉末。陈珏看得忍俊不禁,他若是不出来。等待那些壮汉家仆地下场必定是被下药之后凄惨无比。
“谢谢你。”义真心实意地补充道,她虽然对淳于缇萦的感情最深,对旁人从来都冷冷地生人勿近,但陈珏却是一个例外,不只因为他是义几个身份贵重的患的亲人,还因为陈珏妥善地照顾了他的弟弟。
那少女见义和陈珏如此亲密,两个人凑在一起低声细语的样子,顿时一怒,她咬牙切齿地道:“你们给我把那个女人拉开……记得,记得莫伤到那个俊俏少年。”
她的两个兄长神色一变,年长地那人道:“你疯了?这是长安城中天子脚下,街上随便一个人都能是三公九卿大臣家的亲族,这是大汉的京城!”
那少女神色一动,看了兄长几眼,愤然道:“今日我不同你们计较,倒是你。”
少女口中着,目光紧紧盯着陈珏的面庞不放,长安城中果然地杰人灵,只有这样的水土才能养出这样的男子来,只不知他家中娶亲了没有。当然,纵是娶了,她也不放过他。
“我刘无采从不和无名之人多话,你还是告诉我,你姓甚名谁,可有家?”少女刘无采步步紧逼。
“你姓刘?”才要反唇相讥,陈珏话锋一转,敏感地现刘无采话中的关键。
刘,乃是天家姓,原先兴致勃勃地看着戏地老百姓顿时少了一半,刘无采见了面上得意之色一闪,嘻嘻笑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刘无采走到陈珏身边,故意在他耳边道:“我的父王乃是衡山王爷,你我是谁?”刘无采完,忍不住就想在陈珏颈间吹口气,却不想陈珏动作敏捷地躲过她的动作,一眨眼地工夫,陈珏已经站回了义身边。衡山王的儿女们,还真是冤家路窄,陈珏美目轻挑,神色间有几分莫名的微笑。
陈珏示意义先回到医馆之中,随后一个人站在大门正中间,淡淡地一笑,道:“衡山王翁主,还有两位王子,幸会!”
话音方落,陈珏微微笑笑,右手唯一用力便将房门关上,把所有的喧嚣杂事全部留在门外。
“我又欠你一次。”义倔强地咬唇道:“你的身份,本可以轻松请长安内史和中尉的兵士相助,若不是顾着我将来的名声,你也用不着来这里。”
陈珏随便选出一处坐下,轻松地耸肩道:“你只须记得,岁大朝前夕,大庭广众之下,若是弄得太热闹了便只是匹夫之勇。”
更是扫了刘彻这个天子面子的匹夫之勇,陈珏在心中暗暗补充道。畅快至极的一阵大笑,杨得意伺候在殿门口,忍不住挖了挖耳朵,天子可是有许久没有这么开怀地笑过了。
“这么,这个衡山王翁主竟然打了你地主意?”刘彻笑着问道,乐得差一便喘不过气。
陈珏和韩嫣少年俊俏,当日在长安城中行走时多有少女妇人相随,掷果送花地主角虽然不是陈珏,但陈珏和韩王孙长得好,这已经是所有人都公认的一个事实。
陈珏郁闷地看了刘彻一眼,大汉地女子是大胆,但像刘无采那么嚣张的样子似乎就没有。
不多时,刘彻笑得够了,这才忍着未尽的笑意道:“子瑜你这果断的离开就对了,将来也千万不能让这个刘无采缠到身上。”
刘彻一边着,一边翻出案上堆积着的文书奏表,仔细查阅后一边将之递到陈珏手上,一边戏谑地道:“这次武安侯惹出的祸事可真不。”
陈珏摸了摸鼻子,心中满是无奈。他接过刘彻递过来的奏表大致看了看,只知是弹劾衡山王的奏表,至于其他事便再也不知道。
“这个刘无采,名声响亮得很,听她入长安以来便经常看到她和各家子弟在一处……”刘彻一边哈哈笑着,一边忍俊不禁地提醒着陈珏,“你待妻甚好,早就是长安城中的痴情人,这回可千万不要和这位衡山王翁主拉上关系,否则长安城中众家少女还不伤心欲死?”
刘彻嬉皮笑脸地着话,陈珏无奈地在刘彻源源不断的嬉笑面前低下头,败下朕来。黄,幽草暗淡。
未央宫北阙外,陈珏手持了一个装满种种币制改革资料的匣子,不疾不徐地朝家中的方向行去,这段路其实并不长,陈珏自己用脚走也不会用多大的一会儿工夫。
上天作证,他对花了半两钱和各色绸缎十余年,对这种古钱的了解仍然不多,只大致知道其中铜的含量大概不低,仿制容易等等几件的事情而已。
陈珏想到这里便是一阵苦笑,今年的岁大朝,是继刘彻登基之后第二次诸外王来朝,朝鲜、南越等国的人会再一次踏上大汉的土地,许是因为刘彻为最近的岁大朝忙翻了,竟然一直不曾确认陈珏帮助韩安国做事到底是以怎么样的身份。
思绪翻飞,陈珏走着走着,忽地现视线中出现一个须皆白的老,那老笑容和蔼,一身衣衫有几分像陈珏记忆中的道袍,却又似是而非。
哪里来的方士,陈珏毫不在意地路过那老身边,只当是哪家贵族请到家中供奉的怪力乱神之人。
“这位公子,你是天生富贵之命啊。”那老在陈珏路过他身边时,忽然开口笑呵呵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