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府。
平阳公主坐在案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事事不从心,她几乎就要考虑是不是要向陈家服了软,同阿娇和和气气地,做一个尊贵的长公主便罢,然而这终究是几乎而已。
室中空无一人,连最受宠爱的董偃也被平阳公主赶到书房三丈之外,平阳从架子上取下几本厚厚的典籍,后又从本应靠墙的位置中取出一个匣,探着头轻轻吹了一口匣子上的浮灰。
“咔嚓”一声打开锁,平阳心翼翼地从中取出几封信笺,一、二、三……平阳面色大变,手中的三封信尽数飘落到案上。
应当有四封,真该死,那一封在哪里?
平阳叫回董偃和另外几个管事家仆,气急败坏地道:“这几日谁进过书房?”
众人面面相觑,五一答话,平阳才要火,一个平日里负责打扫书房的婢女怯生生地开口,道:“这几日,公子来玩耍过。”
原来是曹襄,平阳来不及松口气,急忙派人把曹襄带到自己身边来,半个时辰后,平阳捧着失而复得的又一封信笺,视若珍宝。
平阳看着平铺在岸上的四封书信,心中有些犹豫,她接连几事都机缘巧合地惹了刘彻厌烦,着实有些无奈之感。然而若要一举成事,压过馆陶公主刘嫖,她就必须降低阿娇和整个陈家在刘彻心中的地位。
这些日子以来,想必刘彻也快要消气了,平阳心中琢磨着,究竟还要不要等培养出一个能动摇刘彻的女子之后,才拿出来一击而中?
“偃儿。”平阳公主轻唤道,董偃听见平阳的声音连忙上来,侍立在平阳身侧唤了一声长公主。
平阳任由董偃动手为她整了整式和衣服,神色一凝,道:“你跟我去南宫府上。”
自淮南王刘安离世之后。淮南王一系的人马便不约而同地偃旗息鼓,刘安几个儿子顺理成章地以推恩令各自得封,昔日那个偌大的淮南王国,早已湮没在时间之中。
刘陵一身素衣,不同于以往的华贵张扬,她启齿一笑,道:“我今日前来,只为见四公子一面。”
陈四公子,可不是武安侯。如今物是人非。刘陵这样称呼陈珏,是不是还当自家夫君是过去那个长安少年郎?
芷晴盈盈一笑,轻轻拉起刘陵的手。道:“好好好,我们姐妹多日未见,今日正该好好聚一聚再。”芷晴着,便要吩咐侍女去准备大宴。
刘陵侧了侧身,轻叹了一声道:“多谢晴妹妹好意,只是父王仙去不远,这天上人间已是难以再见。我这做女儿的,怎么好欢天喜地?”形势比人强,刘陵知道自己地身份尴尬,不比芷晴这个深受太皇太后宠爱的孙女和武安侯夫人,才不会自寻那可想而知的无趣。
芷晴看了看刘陵,笑道:“看来陵姐姐今日当真只是要见他,既然如此。快随我来吧。”
刘陵回以一笑,旋即跟着芷晴的步子走起来,芷晴从婢女那里问清了陈珏的行踪。一边遣人去报信,一边引着刘陵徐徐前行,时不时地同刘陵介绍些陈府园中的景致。
行至一株梅树前,刘陵忽地停下脚步,芷晴笑问道:“怎么了?”
刘陵淡淡地一笑,带着几分怀念地道:“这株梅阿娇入宫之前极喜欢,从前我来这里做客,她便经常邀我坐在那边的凉亭,赏梅品茗。”
刘陵着。柳眉一弯。笑道:“陈珏有时也会在。”
“是么?”芷晴展颜一笑,欣然道:“他和姊姊自就感情好。不瞒你,我有时都会嫉妒呢。”
面上笑靥如花,芷晴心中的思绪却忍不住飘到别的地方,刘陵和陈珏少年相识,那时她却还在梁王宫中奉迎嫡母,刘陵轻描淡写地起从前,芷晴不是不介意。
只是……芷晴望向刘陵地目光顿时深沉了一些,淮南王“升仙”那几日,芷晴这个身边人不可能不知道陈珏这杀人的细微不同,这淮南王翁主刘陵若是打了什么歪心思,她却不会听之任之。
刘陵见芷晴一副女主人的架势,一时间忍不住逞了口舌之快,芷晴绵里藏针地一句话立刻提醒了她今非昔比,自己这样几句话是要明什么,她刘陵和陈珏有过去么?
不多时,芷晴带着刘陵在待客的厅中歇了脚,侍女那边奉上香茗,芷晴便仔细问了刘陵的生活状况等等,刘陵一一笑着答了,几句话间的工夫,原本正在书房中读书的陈珏便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
刘陵看着陈珏渐渐走近,只觉陈珏这数月来竟一都不曾变化似的,只是眉宇间更添了几分沉稳,原来陈珏已经在她迁居的日子里,渐渐从长安贵公子成为一个大汉地新贵列侯了。
再看看清雅脱俗的芷晴,刘陵虽不知芷晴有孕在身,但觉芷晴的眉目间更多了几分珠圆玉润,心中便只余怅然。
陈珏走进门,含笑对芷晴和刘陵了头,并不对芷晴话,只是道:“月来早听陵翁主身子大好,正渐渐痊愈,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刘陵老于人情往来,哪里不知道陈珏先同她话才是生疏的表现,她心中一黯,打起精神道:“原来你还记得故人,我还当武安侯早就将刘陵这女子抛到脑后了呢。”
陈珏道:“陵翁主笑了,我这武安侯不过是汉臣,又怎么会轻慢翁主?”
陈珏嘴上的无害,心中却敲起了几声警钟:刘陵虽未被囚禁,但她的出入自由却不可能不受限,她竟然能在天色将晚之时出现在堂邑侯府外,这份逆境中犹能自如的手腕却也难得。
刘陵伸手轻轻将不大服帖地几缕秀拢到脑后,露出白皙的颈项,轻笑道:“我们相识又不是一两日,你何苦同我这样的虚话?如今这长安城中。刘陵怕是已经落魄到连寻常官宦人家地女儿都不如的境地。”
刘陵动作妩媚妖娆,饶是陈珏亦不由地赞叹一声佳人莫过于此,只是再怎么不如以往,刘陵地锦衣玉食一样不少,她未免太高傲矜贵了些。
芷晴先前便只是因为省得刘陵在府门外惹人注意,这才带她入府详谈,眼下陈珏眉眼清明,芷晴轻轻抚了抚腹,微微一笑之后便同刘陵道了声对不住。先行回到房中歇息。
刘陵神色自若地笑望着陈珏离开,一双眸子在陈珏身上扫来扫去,道:“陈珏。我今日前来,是有一笔交易同你谈。”
陈珏闻言,失笑道:“陵翁主,你我之间何来交易?”
刘陵笑意一收,秀目轻瞄陈珏,道:“陈子瑜,你就不能好好同我话?”陈珏神色不改。有礼地道:“陵翁主又要我如何话?”
刘陵心中一愕,原先心里备下的辞大半派不上用场,只是她料定陈珏不会不理睬她,当即又道:“事情紧急,我不同你争辩,我只一句,有人欲图谋皇后娘娘。”
阿娇贵为大汉皇后。那样尊贵显然的位置没人算计才是怪事,陈珏微微一笑,道:“陵翁主方才身体痊愈。就这样关心体贴我那阿姐,陈珏在此谢过。”
刘陵似笑非笑,道:“这人可不是一般人,若是老天无眼,那人手里的把柄不定就是要人命的东西。金仲那莫名其妙的案子,你就一儿都不奇怪?”
“我记得,当年你对那姓金的女孩可是相当上心。”末了,刘陵又补充了一句。
陈珏对于金家地优待,源自自己心里地一份愧疚。却不是刘陵所能得知。只是金仲那案子他确实还有些云里雾里,如今听得与阿娇有关。他淡淡道:“金仲一案,自有廷尉吏详查,我虽然与金俗一家人有旧,却也不好越过廷尉去。”
刘陵扑哧一笑,仰头道:“我不信你不曾施之援手。”
陈珏心中一动,他一贯地行事原则,乃是刘彻同他两个姐姐和舅家地亲戚事绝不多管,金仲一事亦是如此,窦太后那边若不曾问到此事,继提张汤之后,陈珏八成也不会再插手。
刘陵趁这一会工夫盈盈地站起身来,柔声道:“你这人做事,最不狠绝,当年你把金家人弄到手中,目的明明就不单纯,仍然待她们极好,何况她们前几年困在阳陵也有几分你地责任?金仲的事,你不管才怪。”
陈珏对于刘陵这种貌似亲近的语气颇不适应,只是心念一转,陈珏忽地想到张汤身上,他于张汤有知遇之恩,若是有心人详查金仲的事,未必不会现张汤在其中起的一作用。
不动声色地,陈珏看着刘陵,迟疑了一下才道:“凡事皆在一个理字。”
刘陵咯咯一笑,道:“所以我,你这人看似温和好欺,骨子里其实最硬气,你帮金仲,想来也是查出那死人的事并不是金仲的责任吧?”
这一下,陈珏捧着茶盏地手终于一紧,刘陵本该与世隔绝地生活,如今她不但能跑到堂邑侯府,甚至连金仲无辜的事都知道,刘陵要同他交易,看这样子,刘陵还果真有这个本钱。
陈珏浅浅酌了一口茶,旋即放下手中的茶盏,落在几案上出清脆的一声响,陈珏眉一挑,道:“陵翁主不妨,你想让我帮些什么忙?”
刘陵掩嘴一笑,她似乎觉得能撬开陈珏的嘴是件非常值得开心的事,几乎乐不可支,直至陈珏有些无奈的皱眉,刘陵才收整了神色,肃容道:“我只要一个名字。”
陈珏心中因有所悟,接道:“什么名字?”
刘陵眼一抬,幽幽道:“陈珏,你何必明知故问?我父王和王兄地事,我不信天子完全瞒着你,你只须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人对我父兄动了手,另他们就此失踪。”
刘陵作为人女。万万不肯承认淮南王死不见尸的事实,她倒是不曾怀疑到总是温声笑语的陈珏身上,只是盼望陈珏常在刘彻身边,能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推断出那个杀父仇人是谁。
陈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默不语,刘陵渐渐地等了许久,仍然听不见陈珏话,凄然地道:“不肯么?至少我该谢你不曾骗我。”
淮南王一事乃是机密,若干年后新天子登基都不能公开于天下地机密。刘陵不过是勉力一试,原本也不曾指望陈珏会出卖姊夫刘彻,因她一句话便什么都出来。
陈珏看着每亩紧蹙的刘陵。一时间也不出话来,亲自带人杀了刘陵父兄,如今要他对刘陵笑语相劝,他怎么也做不到。
“淮南王仙踪飘渺,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知道他如何升仙的人。大概都已经不在这凡尘人世间。”陈珏徐徐道。半晌,刘陵强打起了精神,唇边露出淡淡的笑意,道:“既然此事你不应,那就第二件,我希望你可以尽你所能,保佑淮南一脉安康。”
刘安和刘迁已死。但刘安的其他几个儿子仍然好好地活着,甚至一起瓜分了淮南王国旧地,刘彻看似对淮南一脉宠信有加。但陈珏和刘陵都知道,淮南一脉早就危机四伏。
刘彻为了给刘家天下正名,这才顺势捧起淮南王地一部《鸿烈》,暗示天下臣民刘氏掌江山是天命所归。淮南王刘安之死不可避免,只有他死了,刘彻才不会打压《鸿烈》,因而才有后来建太学诸事。
这样的造神运动,若是刘安还活着,他的声望不定已经比刘彻这个天子还高。只不过刘安虽死。他几子尚存,若是有心人以天命在淮南一脉为由。裹挟淮南王几子叛变,不定刘彻还真得苦恼一阵子。
这样的几根刺,刘彻不定什么时候,便会随便寻个理由,忍痛斩了这几个堂兄弟。
刘陵轻声道:“只要你答应,我便将所知地整个事情和盘托出,你本就机智过人,只要有了这份早知道,无论情势如何变化,你必定稳稳立于不败之地。”
陈珏地手指敲了敲案面,半晌才道:“陛下仁爱,只要陵翁主的几位兄弟忠于天子,一心辅佐陛下治理各国,只要我在,自然会尽全力保他们平安富贵一生。”
刘陵自从淮南王消失后,已在长安城中处处吃苦碰壁,今日听得陈珏这年轻权臣地承诺只觉如获新生一般,竟然微红了眼眶。
“你的危机,长安之外,是衡山王叔,长安城内,乃是平阳公主。”刘陵娓娓道来。
“衡山王?”陈珏眉一挑。
“正是。”刘陵头道,想起衡山王必定为刘安报仇,事成之后又会与淮南王一系旧人多大地好处时,刘陵忍不住冷冷一笑,道:“衡山王和父王虽然是兄弟,然而他志大才疏,才能却逊色于父皇太多……”
刘陵得隐晦,但陈珏在朝中历练几年,哪里会不清楚刘陵的言下之意?随着刘陵的话越越多,陈珏心里终于渐渐有数。
衡山王刘赐,陈珏对他地印象除了是刘安亲兄弟、他的儿女风评又不大好之外,只知他不愧是淮南王刘安的弟弟,手段都如出一辙。
刘彻身为天子,既无天下大灾又如外敌寇边,这几年的天子做得有模有样,有异心的诸王从外部造反难以成功,因为淮南王和衡山王不约而同地把希望寄在窦太后和刘彻失和上。
“衡山王叔不知道是吃什么迷了心,竟然以为平阳果真会同他站在一条船上。”刘陵微微冷笑道。
刘彻一日用得着淮南鸿烈,一日要保持圣君形象,他就一日不能对淮南一脉为所欲为。倒是衡山王做成了再大的事,她刘陵又有什么好处?她仍旧是一个无父无兄的失势翁主。成王败寇是人间至理,刘陵能做地不过是保全自己、保全刘安血脉。
刘陵巧笑嫣然,道:“我真正要提醒你的,是另外一件事。你大概也知道,孝景皇后生前曾与平阳公主几番暗中来往。我告诉你,平阳手里有一封或几封要紧的亲笔信,中间就有些对你不利的话。”
陈珏眯了眯眼。心中微动,道:“这是你的功劳吧?”
刘陵俏脸一红,随后又是一白,当日王、淮安王、田平阳暗中往来谋划,的确有她穿针引线地关系。她道:“我虽不曾亲眼看过那封信地全貌,但我可以肯定地,其中至少有关于你当年控制金家人牵制孝景皇后等几件事。”
陈珏听了,不由地微微动容,虽时过境迁。刘彻再怎样派人详查也弄不清当年的情形,但王毕竟是刘彻的亲母,刘彻一旦得知后多少会信上几分。再加上金家人毕竟是大活人……
这是一根难拔地陈年老刺,那几封不知是否果真存在的信,便是一颗颗不定时的炸弹,这事董偃又知道不知道……陈珏心中思绪迭起。
刘陵沉静地坐着,面上绽出淡淡的笑意。
鼓声响起,陈珏登上高台。李英为的数个亲卫依次排开,校场上,数钱羽林骑肃穆而立,骏马剽壮,骑士们手中地兵戈齐齐举起,在太阳下反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
骑士们神色严肃,从他们强健的身躯和坚毅无畏地眼神可以看出来。只待主将一声令下,他们必定是一支无所畏惧地劲旅。
这本是多么激动人心、男儿壮志挥洒地一幕,然而近日的羽林营中。骑士们地眼中或多或少有那么几分不舍,只是这分不舍却丝毫影响羽林骑的雄壮,反而更添豪气。
秋风起时,落叶翻飞,这会儿风忽地大了起来,吹得甲胄旗帜猎猎作响。
李当户一骑当先,神色微肃,鼻翼不断地**着,等到他**的骏马微微一动时。李当户立刻用力勒马。将手中地武器举过头,又重重地放下捶进土地中。高声道:“送将
如同开始的哨音一般,自李当户始,羽林骑的动作整齐划一,几千人同时的高呼汇成一阵震撼人心的轰鸣:“送将军!”
陈珏心下激动,忍不住朝前跨出了一步,这样年轻而富有朝气的羽林营,才不辜负他的一番心血。
这一日,羽林儿郎们送地是相伴几载的中郎将陈珏,并非武安侯,亦并非天子舅子或长公主幼子。
陈珏吸了一口气,挺胸道:“今日,本将留最后一令。”
陈珏的声音极大,但最后地几竖排仍然听不清陈珏的话,陈珏继续道:“全体羽林儿郎,如常出操训练!”
陈珏着,轻轻摘下头盔,放于台上,又微微俯下身,以跪拜之姿额头触上微凉的盔甲。他今日辞去羽林中郎将,便是暂时与军中告别,若无新的军职,他便只是一个文官。
羽林骑中,数个聪慧的很快明白了陈珏的意思,陈珏不是军人了,但他们还是,大汉的军士,最重要的责任便是服从上官军令,锻炼体魄,有朝一日方能踏上战场。
两刻钟后,林荫路间,几骑缓缓而行。
“子瑜。”李当户忍不住开口道,“这羽林营里,大伙只认你服你一个人,你不能不走么?”
“正是。”李敢也话了,“我们好一起马踏匈奴,你却怎么要回朝做文职?”
陈珏看着几个朋友关切的眼神,微笑道:“这只是暂时,我今日离开,正是为了他日大举攻伐做准备。”
陈珏瞥了后面地卫青一眼,正色道:“匈奴人,就在那里虎视眈眈,你们可知韩嫣和冯林地信中都过什么?”
一众青少年纷纷竖起了耳朵,陈珏道:“常经掠夺的边地,男子恨为汉人,女子恨为汉妇,只因边军不能保护他们不受劫掠。有一户人家,女儿被匈奴贵族掠去受了宠,后来竟一家人叛逃出汉地,去往匈奴人地界享福了。”
卫青猛地一抬头,握拳道:“此乃中行之为。”
陈珏头,一个一个地看过去,一字一字道:“扬大汉天威于异域,使后代万世子孙以汉人为荣,你们能做到多少?”
“李当户!”陈珏一声轻喝,“若是羽林军散了架子,我唯你是问。”
李当户神色激越,道:“李当户在此立誓,羽林军,永远是你一手打造地那支羽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