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莫随刘良玉离开了桥底,就混入人群之中。见到岑远脱身又大开杀戒,且群情越来越激愤,他只感到这样下去岑家军不大开杀戒实在难以收场——这其实无伤大雅,左右玉旒云下了格杀令歼灭反贼,哪怕在此错杀无辜,只要无一人逃脱,便不会走漏风声,影响不了西疆的民心。他自己原打算结识一两个反贼,顺藤摸瓜将其一网打尽。岑家军开杀戒,无非是破坏了他的计划而已。可这个时候,无妄忽然出现,众人始料不及。
“都给我闪开!”无妄断喝。
岑远的亲兵们愣了愣,都退开一旁,反而外围岑家军的兵士弯弓戒备,并不放松。“再不把弓箭放下,老衲就把你们的主子给杀了!”无妄再次命令。他此刻立在岑远轮椅的靠背之上,只不过是寸余的宽度,他却仿佛立于平地,轮椅亦不翻倒,哪怕他手中拎着的岑远扭动挣扎,他却纹丝不动。众人无不惊叹——与复兴会同来的百姓都见了救星,纷纷高呼“大师救我”,而岑远的亲兵和那边率兵戒备的刘良玉则有些徒劳地警告:“逆贼,不得轻举妄动!”反倒是岑远自己,忽然放声大笑:“无妄大师,你这样会审时度势,难道看不出在下的性命对于他们来说,一文不值吗?只要是岑家军中能有一个人将在下放在心上的,在下又何至于鬼迷心窍,对尔等反贼的作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拿我的性命威胁他们?你不知道他们心中有多想我死呢!”
无妄自然是不为所动。倒是岑家军众人听言一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岑远这是承认他和反贼串通一气?岑远还当真接着说了下去,自己如何心中苦闷,如何中了馘国贵妃的美人计,如何被人挑拨离间与曹非攻兄弟阋墙……江河决堤一般——慢说平日和他接触不多的岑家军兵士,便是他的亲兵也从没有见他滔滔不绝的说这么多话。当然,这话中的内容有真有假。他说自己如何对朝廷忠心耿耿,如何一心想在玉旒云跟前争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又如何想粉身碎骨也要报答岑广的养育之恩,以及现在焦急和悔恨的种种,旁人听了辨别不出真假,小莫纵然没有真凭实据,也晓得其中至少七成都是假的,乃是博取岑家军的同情。心道:这厮还真狡猾!原本他里外不是人,这么快就想出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
无妄听他哇啦哇啦的喊话,起初并不以为然,及至后来,他说出郭廷轩的真实身份,又揭发铁山寺、清水庵为反贼巢穴,甚至连依阙城外收留孤儿的寺庙都捅了出来。虽然已经到了撕破脸的时候,但胜负未分,岂能让樾军得知皇室血脉之所在?他因而大喝一声,一掌切在岑远的后颈将他打晕了过去,怒吼道:“樾寇听着,不想他死的,就都放下兵器退后,让老衲带我国百姓离去——你们但有一人敢追上来,我立刻捏碎他的脑袋!”说时,在轮椅上轻轻一点,飞跃而起。而轮椅也在他的脚下碎成了千万片。
岑远的亲兵中,有一人犹豫了片刻,稍稍踏前一步,无妄袍袖一挥,立刻将其震得飞了出去,砸在岑家军兵士跟前的雪地上——已然气绝身亡。余人见识到了厉害,再不敢轻举妄动。那边混迹在百姓队伍中的复兴会中人此刻也不再隐藏身份,招呼大家:“快跟无妄大师走!”
小莫看得分明,约有七八个人,老少皆有,亦有一名尼姑,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他当即低下头,跟了上去,同时悄悄把僧袍撕下一条。经过刘良玉面前的时候,将碎布扔在了地上,且打个眼色示意刘良玉看,后者会意——这就是跟踪反贼的标记。
小莫跟着众人,很快就走回了铁山寺的山脚下,却并不登上石阶,而是从山下小路绕行,总有大半个时辰的功夫,来到一处树丛掩蔽的山洞。无妄在洞口打了个呼哨,里面有两名和尚走出来,一个背后背着双剑,一个则提着铜锤,分明是戒备着随时要上战场的战士,哪里像出家人。
“诸位……”无妄转向同来的百姓们,“樾寇凶残,方才大伙儿也看见了。我铁山寺早已决意驱除鞑虏光复故国,清水庵的师太们也是一样的心意。你们方才也听见,尚有好些亲贵女眷、公子王孙也都为了故国而奔走。今日就是与樾寇决战之时。吾等将要夺取郢城,迎太子回宫。此事万分艰险。诸位若有愿意为复国出力的,可以加入,若是不愿的,吾等也不强求,大可留在此处,静待消息。”他扫视了一眼众人,又接着道:“铁山寺暗道甚为隐蔽,一时片刻,樾寇也不会找来。至于此后,若是吾等起义失败,诸位只消悄悄回去本乡,当今日之事全无发生,自然也不会被追究。”
嘿!这套说辞,可不就是欲擒故纵,怂恿人跟着他们去造反嘛?小莫心中冷笑。低头缩在人群里,以免被众僧认出来。
果然,百姓们都激动了起来,纷纷表态,要跟复兴会的英雄们一起为复国大业流血奋斗,说他们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但总有用得上的地方,要他们捐口粮也好,帮忙打探消息也罢,全凭吩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总之是不能再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了!”一个老者道,“这些樾寇,既然能纵火焚烧清水庵和铁山寺,烧咱们的村子还不是随随便便就做了?要砍咱们的脑袋,也根本不需要理由!一天不把他们铲除,一天就不能过安稳日子!”
“不错!”无妄道,“不瞒各位,早先我师兄无念观测星相,预言西方兴盛东方衰落,有贵人自南面而来——推测我复兴会此番可以驱除樾寇,迎回皇上,而陨星雨落,就是上天给我们的讯号。他写下预言没多久,即暴毙于房中,七窍流血。贫僧等未曾抓住下手之人,只好说他闭关时圆寂了。其实,必定是遭了樾寇的毒手!”
这可一发是胡说八道了!小莫暗想,无念分明是被你囚禁在这暗道中。你本门中的恩怨,竟然也栽到我军的头上。这和尚,可真是蛊惑煽动的高手!趁着中人鼓噪,他猫低身子,抓了点被中人踩塌得满是泥浆的雪在脸上擦了两下,又在本已残破不堪的衣衫撕下一幅,卷成厚厚的一叠塞进左脚的鞋子里,垫得一直脚高一只脚低,变成了一个跛子。这当儿,又听无妄多说了一些民族大义,终于切入了正题——复兴会的计划和之前玉旒云所推测的差不多,旨在趁乱攻入郢城,占领皇宫,拥“太子”登基,同时号召西疆各地百姓起义。他们目前人马不过千余人,但是自认为已经在铁山寺消灭了一部分岑家军,而且全歼岑家军大营士兵的计划也定然能顺利完成,有如此气势,必定令馘国百姓人心鼓舞,而樾军则闻风丧胆,复国指日可待。
“不错!不错!”众人响应,“杀他们个落花流水!”
无妄当下交代了下一步的行动——百姓将分成两拨,壮丁们跟着复兴会中人攻入郢城,老弱妇孺则回归本乡,传递起义的消息,号召更多的人挺身而出。僧众们给壮丁分发了兵器,刀枪剑戟一应俱全。这沉甸甸凉飕飕的武器拿在手里,火热的复国激情才和冰冷的现实结合在一处,有些人瞬间又犹豫了。但无妄鼓励他们道:“咱们馘国百姓的两大仇人——樾国的平北公岑广,已经是个活死人。当年攻破郢城的惊雷大将军玉旒云,如今也病得只剩下一口气——还有这个残废——”他指了指被五花大绑丢在一边的岑远:“这是岑老贼的继承人,有他在咱们手中,岑家军就不敢动咱们分毫!事不宜迟,这就冲进郢城去!”看着鼻青脸肿昏迷不行的岑远,又想起方才无妄鬼神一般的身手,众人才又壮了胆。
小莫本来算是壮丁,不过他权衡了一下,跟着无妄去郢城,敌众我寡,他很难有所动作,还是留下劝服其他百姓比较好,因此装成瘸得十分厉害的样子,混在了老弱妇孺当中。
无妄等人给壮丁们分发了干粮,又说了些慷慨激昂之辞,便出发了。留下了十余名和尚,要跟着百姓们回本乡去。只是,这些百姓从各自的村子跋涉至此,又遭遇了一番惊吓,现在半步路也走不动,和尚也唯有分给他们干粮清水,让他们少事休息。
小莫缩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偷偷查看四周的情况。看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是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衣衫虽然半旧,但是补丁都缀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像是村子里稍有地位之人——这种人多半识得些字,或许还考过功名,小莫想,最容易有些忠君报国不事二主的迂腐思想,并不是合适的交谈对象。
他又把目光移到稍远处,见有两个妇人蜷缩依偎在一起,看起来不知是婆媳还是母女。年长的那个应该是在方才的骚乱中受了伤,年轻的正在帮她包扎。妇道人家容易说话些!小莫想着,上前去搭讪。他掏出身上常备的金疮药递给两个妇人,谎称是个铁匠,经常受伤,故而随时都备着伤药云云。两个妇人不疑有他,连声道谢,就自然地攀谈了起来。
原来她二人来自清水庵脚下的侯家庄,只不过是邻居,但二人都守寡,且膝下无子,故而相互扶助,犹如母女。两人皆勤快能干,平日里温饱无忧,还时常去清水庵烧香添油。这一日,见到清水庵失火,便跟着尼姑们一同过来铁山寺。“谁知遇到这样的事……”那老妇道,“这才太平了没几年,难道又要打仗?”
“打仗倒不至于。”小莫道,“无妄大师那么有把握的样子,也许明天就天下太平了呢?就是不知道皇上回来之后,米价怎么样。”这是他半个多月来在西疆四处打探消息时所听到的一件最为百姓所津津乐道的事情:从前馘国文宗皇帝——也即废景康帝的父亲,昏庸无道。他相信方士之言,要用牡丹花炼油,以求长生不老。各地官员为了仕途通达,纷纷改粮田为牡丹花田,造成馘国四镜粮食不足,米价飞涨。景康帝即位后,不再喜好牡丹,各地才渐渐将花田废弃,重新种植粮食。只是,又遇上了几次灾荒,真真雪上加霜。别说米、面吃不上,番薯地瓜也绝收。馘国饿殍遍野,好些百姓甚至逃难去了楚国,跑去樾国的也大有人在。后来好不容易灾情过去,又迎来了战乱。各地征调军粮,百姓家中几乎连一粒米也没有剩下。幸亏这场战争并没有持续太久——虽然以馘国覆亡收场,樾国朝廷却免去了西疆三年的赋税。岑广治下,安稳太平。就算纨绔子弟们炒贵了马匹鞍鞯的价钱,粮食的价格却跌回了十几年前的水平。百姓闲谈时甚至笑言:公子哥儿最好一直攀比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蠢物,咱们大米白面,乐得逍遥。
此刻,小莫假装闲谈,将“米价”提出来,就是提醒众人,迎回馘国皇帝,等于迎回过去食不果腹的苦日子。
果然,那老妇对往事记得清楚,少妇虽然十几年前还年幼,也记得挨饿的时光。两人都皱起眉头。附近有几人本来只是听他们对话,这时也露出担忧之色:“皇上……真的会回来吗?”
“我听说,皇上在楚国,当了楚国的侯爷。”一人道,“当侯爷,哪儿比得上当皇上?自然是要回来的!”
“那可不一定!”小莫道,“要我说,当皇上要操心的事情那么多,当个侯爷反而好,只消安享荣华富贵,不管是饥荒也好战乱也罢,都跟侯爷没关系——你们看现在郢城中那些个达官贵人,虽然变了天下,他们不也花天酒地?换作是我,肯定要当个侯爷!”
“就你这德性,当什么侯爷?”先前在他身边的那个老者道,“也不撒泡尿照一照!”
“怎么不能当侯爷了?”小莫道,“咱们现在帮着复兴会的英雄们复国,迎回皇上,那可是大大的功臣!将来论功行赏,难道不该封我个什么爵位?不过,真能让我挑,我还是想要几百两银子,然后我就到西瑶去……”
“愈发荒唐了!”那老者斥道,“既然光复故国,你去西瑶做什么?”
“为什么不能去西瑶?”小莫反问,“我听说西瑶铸造术极为厉害,那里铁匠受人尊敬,如果能给西瑶朝廷办事,那可比当官还舒服!而且西瑶地处南方,气候温暖,物产丰富,只要有银子,想买什么来吃都行。可不比在咱们这儿,遇上年成不好,有银子都没处买粮食!”
“你又信口雌黄了!”那老者道,“你又没去过西瑶,怎知道那里尊敬铁匠?普天之下,受尊敬的都是有德行有学识之人!”他捻着胡须,仿佛是说——好像老朽这种人——但是又怕别人觉得他太狂妄,就加上一句:“比方说无妄大师,还有已故的无念大师!”
小莫吸流了一下鼻子,露出轻蔑的神气,道:“铁匠怎么就没学识了?我听说西瑶的铁匠能锻造出天下最坚韧的兵器,他们铸造的火炮也是天下无敌。听说樾国和楚国都争着要学习西瑶的铸造技术。樾国朝廷还花许多银两,招募铁匠到军中效力。每月的俸禄是这个数——”他伸出手,比划着五两银子:“我打听过,县太爷的俸禄也就差不多这样呢!”
竟然有这么多?周围的人也都咂嘴表示羡慕。
唯老者不悦道:“既然樾寇出价这么高,你何苦还要去西瑶?索性去给樾寇卖命便是!”
“老伯,话可不能这么说!”小莫道,“做人不能只看着钱!今日大家答应复兴会的英雄们,回乡去鼓励乡亲们起义,不就是想到了‘忠义’二字,不想被后世斥骂成贪生怕死投敌卖国的小人么?我虽然是个粗人,但这些道理我也晓得。所以,让我去给樾军卖命,我就算心里想,也怕日后在本乡没法立足呢!去西瑶就不同了,毕竟和咱没什么利害冲突……”
“呔!”那老者斥道,“我以为你有忠义之心,原来只不过是怕被人耻笑!”旁边一直看热闹的一个铁山寺和尚也插嘴:“一心只想着自己发财,却不想着用自己的本领报效国家,你是去西瑶还是去樾国,根本没有两样!”
“咦?”小莫装作被激怒的样子,跳了起来,拐着一只脚嚷嚷道,“报效国家?报效国家关我这种小老百姓屁事?”
“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老者也站起身,提高了嗓门,“读书人寒窗苦读,当兵的苦练武艺,种田的辛勤耕作——你这打铁的自然努力打铁,这都是报效国家!”
“哈哈哈!”小莫大笑,“那我倒觉得,这么多年来,我在报效国家这一项上做得已经相当好——在座的大伙儿,不管是耕田的、打柴的、养蚕的,还是织布的,也都勤勤恳恳报效国家了——但是国家对咱们怎样了?朝廷、皇上对咱们怎样?种田的没饭吃,织布的没衣服穿,打铁的打造出来兵器,咱们的军队却被人家打得丢盔弃甲。到头来,还要花银子请楚国人来助阵——结果,还不是输得一败涂地,连皇上也跑到楚国去了?皇上跑掉了,还是个侯爷,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咱们呢?还得继续报效他?为他命也不要?今天若是起义成功,咱们侥幸没死的,也许能得点儿赏赐。要是死了呢?要是起义不成呢?敢问咱们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你这大逆不道的混帐!”老者颤声斥骂。和尚也怒道:“我们为了复国大业,谈什么好处?”
小莫插着腰:“不谈好处,但是也不能只有坏处吧?凭什么拿命去拼的是我们,将来要耕田织布,搞不好仍然没饭吃的还是我们?我哪里大逆不道了?我又没说不跟你们去造反,我只不过说,日后倘若保住小命还能得到一笔赏金,我就要去西瑶过好日子——我去凭本事过日子,又不是引西瑶兵队来攻打馘国,这算什么大逆不道了?再说,今日咱们大家能不能活命都还是未知之数。你们操心也操得太远了!”
他这番话说得粗鄙,也全然不合道义。但这样的大白话,其实是许多百姓心中所想——或者不如说是“心中所不敢想”。他们大多数人,本来不过是见到陨星雨的异象,就跟着别人前来问个吉凶,谁知道就变成了“复国大业”的一份子。无妄说的那番话,在道义上,他们无从拒绝,而且群情激动之时,也没太考虑后果。如今被小莫这样一说,心中难免后悔——造反成了,不见得有他们的好处,造反不成,白白丢了性命,那就更加不值了!
有些上了年纪的,甚至想起从前馘国朝廷征发民夫,大家心中都不情愿,然而却毫无办法,明知可能是一条不归路,也不得不听从官府的命令。眼下让他们去冒险的可不是官府——说好听点是“义士”,说难听些是“反贼”,没有任何的权柄强迫他们干这掉脑袋的勾当。何况,无妄先前也说了,若他们不愿意,完全可以留在密道里静待消息。于是,有人小声道:“我们村里只有老弱妇孺,其实也……做不了什么,我看,还是不要喊他们来帮倒忙吧!”既然有人带头,旁人也纷纷找出些理由来打起退堂鼓。只剩方才呵斥小莫的那个老者以及为数不多的几人仍然坚持要协助复兴会,大骂众人贪生怕死,但众人已经打定了主意——什么美名骂名,哪儿有小命来得紧要?没人再听老者的责骂。
留守的几名和尚可没想到局面瞬间失控,欲安抚劝说,却不知从何劝起。有一个和尚算是有眼力的,觉得这一切变故都是因小莫的一番话而起,上前一把揪住了他,怒道:“你这瘸子,煽风点火,我看你有点眼熟——你是樾寇的细作吧?”
小莫潜伏楚国多年,多少大风大浪都见过,岂会被区区一点恫吓打乱阵脚。被和尚揪住,一发的撒起泼来:“看我眼熟?我还看你们这些和尚都一个模样呢!老子不肯替你们卖命,你们就污蔑老子是奸细?刚才你们住持可明明说过,参不参加你们的‘大事’全凭乡亲们自己决定。老子现在就是不干了,你难道要杀了老子不成?有种你就杀呀!你奶奶的,没想到老子没死在樾寇的手中,倒让铁山寺的和尚给杀了!”ωWW.166xs.cc
听他这样一闹,其余百姓也骚动起来:“没错,方才无妄大师说,咱们可以就在这里等着风声过去,不勉强咱们造反!你们不能出尔反尔,害我们性命!”
和尚见状,连忙松开了小莫。谁知小莫顺势往地上一躺,哀嚎喊疼道:“你……你们算什么家人!一点慈悲之心都没有!别处的和尚舍粥赠饭,救苦救难,你们净逼人造反——逼良为娼,还要遭人唾骂,迫人造反的不知要怎样?”
“樾寇占我河山——”那和尚道,“驱除贼寇,怎么能算是造反?乃是为了民族大义……”
“造反成了,那才是民族大义。”小莫道,“造反不成,那就是造反而已!我虽然没读过书,但是‘成王败寇’这点事,戏台上见得可多了!而且,造反成不成,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这道理我多少也听说过——就算现在陨星雨是个天时,但是地利呢?人和呢?我方才听无妄大师的意思,你们充其量就是占领皇宫、占领郢城——郢城又不是什么易守难攻的要塞,今天能被你们这群乌合之众攻下来,难道明天人家樾军就不能抢回去?人家光郢城周边就有好几千人。西疆驻军总有十几二十万,有刀有剑,还有□□火炮——你们有几多人马?有何种兵器?不会是就只有铁山寺的几百个和尚,其他就指望咱们了?啧啧,那可不就是推着咱们去送死吗?”
这番分析越发在理了。百姓们纷纷点头。就连之前高谈阔论“报效国家”的老者也意识到复兴会起义不啻以卵击石,“忠义”再怎么重要,却不能给你金钟罩铁布衫,更不能“喝茅成剑,撒豆成兵”,单凭着忠义之心,没可能胜过敌人的千军万马。
和尚们也被小莫说得无从辩驳。先都呆了一会儿,继而心中的怀疑更甚:只不过一个铁匠,居然能将局势看得如此透彻?知道天时地利人和,晓得兵家攻防之道,还能说出西疆大约有多少樾军,兵器配备如何——言语虽然粗鄙,但条理分明并不像是信口开河。越听越觉得他像是故意来挑拨离间的!
只是,他们现在也不敢贸然再指小莫为细作,唯恐百姓骚动起来,不可收拾。
小莫却乘胜追击,趁着众人不留意,偷偷朝一个和尚撞了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了对方的腰,同时脚下使绊,与之一同摔倒在地。他一边嗷嗷大叫,一边打滚,旁人看来,活像是两人扭打一处。毕竟那和尚是会家子,蒙了片刻,就挣开了小莫。却没想到背后的长刀已被小莫抽出,在他起身之时,钢刀甩脱,不偏不倚就打在附近一个老妪的头上。虽然是刀身击中而非刀锋砍中,老妪还是当场被打脱了牙齿,满口鲜血。
“贼和尚杀人了!”小莫大吼。
百姓们不知内情,俱是又惊又怒,救护老妪的救护老妪,斥骂和尚的斥骂和尚,山洞中一时开了锅。甚至有旁的和尚不知内情,也去责备同门鲁莽。那被小莫算计的和尚百口莫辩,终于恼羞成怒,索性扑向小莫,怒吼道:“你这死细作!纳命来!”
小莫可不和他硬碰。立刻就地一滚,钻进了人群,让那些老弱妇孺变成了自己的盾牌——这些人本来孱弱,平素哪儿敢与人动手,但此刻见和尚气势汹汹扑到,若不奋起自保,就要没了性命。一个妇人首先抡起拳头,喊道:“臭和尚!是我看错了你们!”
那和尚当然不惧她,一挥手就将她扫到一旁。妇人踉跄,虽未摔倒,却吓得不轻。这正给小莫提供了进一步煽风点火的机会。藏匿在人群中大叫:“啊呀,和尚杀人了!大家并肩子上,跟他们拼了!咱们人多!”
众百姓一想:此话有理!何况,这会儿不拼,真要没命。所幸那和尚并未有兵器在手,大伙儿就豁出去了,一拥而上把和尚团团围住,抓胳膊的抓胳膊,抱腿的抱腿,拳打脚踢头撞牙咬。任这和尚有天大的本领也无从施展,瞬间被揍得鼻青脸肿,奄奄一息。其余的和尚见事已至此,劝阻也无用,只能纷纷加入战团。仗着自己的武功给同伴解围。
如此一来,那个最先发难的和尚虽然免于被打死,但众僧的举动无疑使得百姓更加愤怒,仗着人多势众,五六个围着一个和尚乱打。如此混战,饶是有的和尚想要亮出兵器,也被近身的百姓胡搅蛮缠打乱了阵脚。双方一时间如同街头泼皮斗殴,打得不可开交。
小莫这边帮两拳,那边帮两脚。心中希望可以迅速消灭留守的和尚,让百姓们回本乡去,将复兴会自不量力还推着百姓去送死的恶行传遍郢城周边。只是,眼下看来,双方势均力敌,再斗下去,也只是两败俱伤而已。他心中甚是焦急:看来还是低估了这些和尚的本领!可要如何是好?
正抓耳挠腮,忽听山洞外有响动。莫不是复兴会的人去而复返?他心中不由一紧。想要去看个究竟,但有个和尚已经抢了先,甩开缠身的百姓,跳出山洞外。只片刻,又蹿了回来,呼道:“不好!是樾寇来了!”
是刘良玉的部众跟着自己的记号寻来了!小莫心下大喜,当即高声呼道:“救命!军爷救命!反贼绑架乡亲,谋财害命啦!”同时也招呼众百姓:“官兵来了!有救了!大伙儿快一齐呼救!”
百姓们经过一番“殊死搏斗”,都多多少少负了伤。他们过往哪怕是经历了灭亡馘国的战争,也不曾如此上阵肉搏。这会儿,早就忘记他们是跟着反贼来此,还一度想要参与“复国大业”,只求速速脱离众僧的魔爪,保全自家性命。于是,也都跟着高呼起来:“救命——军爷救命!”边呼喊,边丢下了对手,奔出山洞去。
这样一来,众僧彻底失去了对局面的控制。他们无法阻拦奔逃的百姓,也不能与外面的樾军士兵硬碰,唯有向暗道深处撤退。小莫都看在眼中,拾起地上的一把钢刀就追了上去,喝到:“贼和尚,这就想溜?你们不是英勇无比,要杀灭樾寇吗?”说时,已经一刀向落后的那名和尚斩落。
那和尚方才被百姓们围殴,晕头转向,竟不防备,待听到风声,已经躲闪不及,从右肩到左腰,被砍出一条血口,登时惨叫一声向前扑倒。其余的和尚不能放着他不管,自然要回来营救,也有的要杀了小莫报仇,恶狠狠扑了过来。不过这时候,外面的樾军已经进入暗道,前面开道的是七八名端着火铳的兵士,都厉声喝道:“逆贼,还不束手就擒!”小莫便想趁着这个当儿滚去一旁。可惜还是慢了一步,被一名和尚揪住了后领。
“快把他放了!”士兵威胁,“否则打爆你的脑袋!”
“倒看看是哪个手快!”和尚也豁出去了,“我这就拧断小王八蛋的脖子!”
士兵们并不都认识小莫,并不十分忌惮这样的威胁。但偏偏这个时候,刘良玉从外面亲自进来了。小莫不由暗叫糟糕:这要是一不小心喊出自己的名号,还不立刻露馅?连忙背过脸去,冲着那和尚吼道:“拧呀!爷爷今天就死在这里,好让大家伙儿看清楚你们这些复国义士的真面目!”同时,试图摸出藏在怀中的匕首,趁和尚不备,给他致命的一击。
那和尚也正被他激将到昏了头脑,或者是看到这许多端着火铳的士兵,晓得自己多半难逃一死,索性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扬手便朝小莫的脖子上掐下去。而小莫也摸着了匕首,狠狠刺向和尚的胸口。
眼看生死一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樾军士兵亦拉住了火铳的机括。这时,忽然从黑暗的密道深处刮来一阵妖风,卷起地面的碎石枯叶,甚至外面的雪沫子也被卷了进来。霎时间,原本就不太光亮的洞穴内变得一片黑暗。尚不及逃走的百姓不由惊慌失措,奔走哭号。樾军士兵则担心被偷袭,一方面提高戒备,一方面提防走火,误伤自己人。
小莫耳畔虽然听到这些混乱,但是训练有素如他,行动丝毫也不受干扰,匕首毫不犹豫向着原先的方位刺出——只不过,明明算准了距离,这一刺却像是扎在了棉花上。接着,他感觉自己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下一瞬间,周遭的狂风止歇,黑暗退去,他看清了因为慌乱而手舞足蹈的众人,还看到方才挟持自己的那个和尚,正在那里东张西望——那么现在提着自己的又是谁?回头望望,见到陌生的面孔。此时听到刘良玉的厉喝:“妖僧,还不快放开他!”
那和尚置若罔闻。非但不放开小莫,还提着他跃下高地,朝樾军士兵走过去。也不感觉他如何抬手动脚,樾军士兵仿佛树苗遭了飓风一般东倒西歪,手中火铳乒呤乓啷掉在了地上。他们都惊骇,众僧却惊喜,响起一片“师父”“师叔”“师伯”的混乱呼声。有些百姓也认出了来人,倒身下拜:“无念大师!无念大师成佛了!来搭救咱们了!”
“阿弥陀佛!”无念道,“贫僧没有成佛。只因罪孽深重,还得在世间继续修行。诸位也不必拜我,各人的业障,总要各人去消解。快快起来吧!”
众人听言,这才战战兢兢地起身。但心中充满了疑问:“大师,您不是圆寂了吗?不是遭了樾寇的毒手吗?怎地忽然来到这里?”
“贫僧没有圆寂。”无念道,“不过,也算去地狱走了一遭。”
这是什么意思?在场诸人哪怕是小莫,也只不过从大口鱼处听说无念身处地下,至于他和无妄之间的恩怨,以及和玉旒云、乌昙的纠葛,则全不知晓。是以众人面面相觑,只有一个和尚战战兢兢道:“师父,先前在山上,慧进师兄被人杀害,尸体上挂着血书,好像是说无妄师叔谋害了您——是真的吗?可是师叔方才说,您是被樾寇毒害而死——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慧进被人杀害了?”无念惊讶,继而口中喃喃念经,似乎是为慧进超度,接着才道,“师弟并没有谋害我,只是他和我各有各的执念。我因这执念去地狱走了一遭,也因此有了一番奇遇。过去,贫僧总以为,世间凄苦,早日归西最为清净。但如今,我却明白了世间还有我未尽之事——这一趟地狱,我算是没白去。”
众人一头雾水,未免交头接耳。有和尚开始向无念说起今日复兴会起义的大事,而百姓则开始询问陨星雨的凶兆,还有清水庵、铁山寺被焚毁之事。无念只是听着,面上看不出悲喜。
小莫细看此人,虽然精神矍铄,但头上有明显的伤痕,身上也血迹斑斑,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搏斗——莫非是方才玉旒云和乌昙将他打伤,才逃出他的魔爪?铁山寺固然有东、西院之争,却不知对于复兴馘国,他又是何看法?摸不清对方的底细,不敢随意开口。
而樾军这边火铳被缴,动静大了,外面的同袍闻声来援,但刘良玉晓得无念厉害,又顾念小莫的安慰,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让部下们端着火铳,静观其变。
无念从众人的包围中余光扫见刘良玉等人的动作,冷冷一笑,挥手示意百姓与众僧退开,缓步走向樾军士兵:“听说你们现在对馘国遗民与樾国百姓一视同仁,天下间岂有拿着火铳戕害自己同胞的?”
刘良玉略怔了怔,不卑不亢道:“归顺朝廷的,自然就是大樾国的百姓,妄图造反的,那便是大逆不道的奸贼。铁山寺、清水庵伙同复兴会反贼图谋不轨,挟持议政内亲王在先,炸毁我岑家军营地在后,又蛊惑左近的乡里加入贼军——此等逆贼,人人得而诛之。”
“我……我们可没有加入贼军!”众百姓连忙撇清关系。众僧却愈发挺直了脊梁:“樾国皇帝荒淫无道,文官贪婪,武将凶残,终日鱼肉百姓,杀伐四方,吾辈习武之人,岂能眼睁睁看着天下黎民遭此践踏?你说我是反贼也好,暴徒也罢,今日就要将尔等强盗赶出馘国去!”
“你说什么!”樾军士兵愤怒,火铳瞄准了众和尚。百姓们都吓得缩起了身子。但是和尚们仗着有无念撑腰,并不惧怕,反而向火铳迎了上去,道:“难道贫僧等说错了?你们东征西讨杀害无辜,侵占我国河山,奴役我国百姓,这正是天理难容!”
“都给我住口!”无念袍袖一挥。樾军的火铳固然齐齐被打飞,气势汹汹的和尚们也都被掀翻在地。一个个摔得七荤八素,更是惊诧莫名,瞪着无念,不知他是何意� ��。
“你们这些樾国人,占我河山,杀我百姓,此乃不争之事实。”无念逼视着刘良玉道,“你们的文官是不是贪婪,武将是不是凶残,有没有终日鱼肉百姓,这个贫僧长居深山就不晓得了——但人不知道,不等于天不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我铁山寺数百年来,目睹了几多兴衰,未尝见过昏君暴君的王位能长久,天不收拾他,也自有旁人来收拾他。”
“没错!”和尚们叫嚣,“岑远那老贼和玉旒云这小贼都病入膏肓,这就是报应!”
他们还要继续嚷嚷下去,却被无念厉声打断:“住口!老天是什么意思,还轮不到你们在这里胡乱猜测!要说多行不义,我看前朝的几位皇帝倒是个中典范。你们如今却说要迎回那昏君——危急之时,丢下举国上下的百姓独自逃去楚国,连自己的母亲妻儿都顾不上,这种人,你们要把他迎回来?”
众僧一愣,虽然他们都知道无念时常闭关修炼,从未积极参与复兴会一事,但没想到他竟然是如此的态度。有人想了想,辩驳道:“皇上的确称不上是明君,但是皇族之内仍有贤明之人。难道我馘国上下就不能出一位明君,非要让樾寇蛮夷统治吗?再说,樾寇侵略我国,杀我多少乡亲父老,我辈习武之人,理当为枉死的百姓报仇雪恨。”
“正是!”旁的和尚纷纷赞同。先前那些因感到造反是以卵投石而心生怯意的百姓,听了此言也觉得,道义上,复兴会所做的的确是大义之举,也都点头附和。
无念看了这发话的和尚一眼:“慧正,你果然是这样想?那你来说说琉璃王屠城的故事!”
“琉璃王?”那叫慧正的和尚正是先前称无念作“师父”的,熟读佛经典籍,这故事他岂能不知,当下讲述——
话说古时有一个迦毘罗卫国,族名释迦,也就是佛陀释迦牟尼的祖国。强大邻国拘萨罗国的波斯匿王,要迦毘罗卫国将公主嫁给他。释迦族看不起拘萨罗国,于是族中长者摩诃男提议,奴婢所生的女儿冒充公主前往和亲。这位假公主后来与波斯匿王生下了王子琉璃。琉璃八岁的时候,至迦毘罗卫国学习射箭术。虽贵为一国皇子,却被释迦族中人讥笑为奴婢之子,备受屈辱。于是琉璃发誓在继承王位后要歼灭释迦族。琉璃二十岁时发动兵变,流放父亲,杀死兄长,自立为王。此时他想起旧恨,进兵迦毗罗卫城。佛陀得知后,就在琉璃王兵马需要经过的路上等他,并刻意坐在路边一枯树下挡住琉璃王的道路。因为佛陀当时已经是倍受大家尊敬的圣者,琉璃王也不能强行践踏他,只好下马询问佛陀何不坐到远方有树荫的树下。佛陀答曰“亲族之荫,更胜余荫”,明白指出了琉璃王要攻打佛陀亲族的意图。于是,在佛陀的阻止下,琉璃王也只好带兵回国。如此经过三次,第四次琉璃王终于忍不住,不顾佛陀的阻止,带兵攻入了迦毘罗卫国。
当年代嫁事件的始作俑者摩诃男即向琉璃王告罪,请求琉璃王杀他,放过迦国人民,但琉璃王不肯。摩诃男于是请求琉璃王让他潜入水中,先让释迦人民逃亡,在他出水后,再开始杀戮。琉璃王心想,一个人潜入水中过不了多久就得出来呼吸,即答应了他的请求。没有想到摩诃男入水后,将头发绑在石头上自尽了,琉璃王等了许久,派人入水才发现摩诃男竟然为百姓牺牲。但他并未受感动,仍旧下令屠城,杀三亿人。释迦族就此灭亡。
众百姓皆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血腥的故事,咂舌之余,疑问道:“佛陀法力无边,为何不搭救自己的亲族?他不是应该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吗?”
“佛陀有个弟子,号称神通第一,叫做摩诃目犍连。”慧正道,“他跟佛陀说,他有四种方法可以救护迦毗罗卫国的人:一是将人安置于虚空中,二是安置在大海中,三是移至两座铁围山之间,四是安置到他方大国中,令琉璃王不知他们的去处。佛陀道,你虽然有神力,但是万物众生有七不可避——生、老、病、死、罪、福和因缘。此七事意虽欲避不能得自在。摩诃目犍连不听,在屠城之时,用神力将释迦族知识檀越四五千人藏在钵中,举著虚空星宿之际,希望他们可以避过这一劫,但屠城后,一看碗中人全化为血水。摩诃目犍连慨叹,我虽欲以神通力救护他们,仍无法免除他们的宿世罪业。”
“究竟是何宿世罪业?”百姓好奇。
“佛陀说,在久远以前,有一村落……”慧正解释,“村内的池塘中有许多鱼。某日,村民决定要将池中的鱼全部捞出吃掉。所以全村不分男女老幼都聚集于池边捕捉。有一个小孩,本性善良,虽不吃肉,但见到活蹦乱跳的鱼儿,便顽皮地拿着棒子朝最大的那条鱼头上敲了三下。当时的大鱼就是现在的琉璃王,他所带领的军队就是当时的鱼群,捕鱼的村人就是现在的释迦族,而那个顽皮的小孩就是佛陀的前世,虽未吃鱼,却也因敲鱼头的果报而头痛三天。”
“就……就只是这样??”百姓愕然。
小莫却觉得好笑——他并不信神佛,素来认为和尚道士都是满口胡言乱语,编些神神怪怪的故事来蛊惑百姓。这个因为前世捕鱼后世就遭屠杀的故事,正是荒诞的典型。释迦族被人屠杀殆尽,乃是因为他们兵马不够强壮。国力不如人,还玩花样嫁一个假公主给人家,之后还要嘲笑人家的皇子,这不是自寻死路吗?号称有三亿人的泱泱大国,竟然没有武将可以率兵抵挡敌军。举国上下就只有一个“佛陀”,亦拿不出什么真本领来,眼睁睁看着百姓丧命,事后编出如此荒谬的故事来为自己袖手旁观开脱。如此无用之国,不灭亡才奇怪!
不过,无念让慧正说这个故事,用意何在?他偷偷瞥了老和尚一眼,可惜一点儿端倪也瞧不出来。这时,有个和尚发出了相同的疑问:“师叔,您让师兄说这个典故,难道是想说,咱们馘国被樾寇所亡,是因为前世的罪业?”
“你敢说你今世没有罪业吗?”无念问他。
和尚摇摇头。随着无念扫视众僧,每一个和尚都心虚地摇头。
“既然今世都免不了犯罪,那前世当然也有罪业。”无念道,“但是。贫僧现在不是去追究谁前世犯了什么罪今世又该得到什么报应,而是提醒你们——不,是提醒我们——不要再明知故犯!”这最后的四个字,他加重了语气,同时,又再次扫视众人,目光明明很平淡,但所有被他看到的,都不自觉低下头。无念叹了口气,喃喃如同自语:“非空非海中,非隐山石间。莫能於此处,避免宿恶殃。众生有苦恼,不得免老死。唯有仁智者,不念人非恶。”
这也不知是出自那段佛经的偈言,但任谁都能听得出来,无念是提醒众僧,不可为了复仇而再犯杀戒。
小莫心中不由大喜:老和尚没有骨气,那就正是我方的大好时机!于是附和道:“大师说的可真在理!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咱们老百姓只求安安稳稳过日子,改朝换代这种人间惨剧,还是少发生几次比较好——这才太平了没多久,再闹个天翻地覆,对咱们有何好处?”
果真如此!百姓们都点头,又向无念垂首道:“大师,是我们错啦!多谢大师开示!”
无念没有理会他们,反而低头看了看被自己反剪手臂提着的小莫,忽然冷笑一声,道:“老百姓?你算是什么老百姓?”
小莫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立刻堆起迷惑:“大师,小人乃是一个铁匠,不算是老百姓吗?”
“老百姓会有这个?”无念冷笑,变戏法般拿出一把匕首来,在小莫的眼前晃了晃——正是方才小莫打算刺死敌人的那一把。
“我是铁匠,有个匕首又有何稀奇?”小莫道,“铁山寺的各位师傅们,还不是个个都拿着刀剑?”
“铁匠有匕首并不奇怪。”无念道,“不过,铁匠匕首的花纹和樾国王爷的一样,那就大大的稀奇了。哪怕你是替樾军打造兵器的,也不敢私自造一把如此僭越的匕首吧?”
小莫暗叫糟糕——那匕首是玉旒云赏给他的,谁料到无念居然能认出来?但他保持着镇定,满脸无辜:“什么王爷的匕首?在柄上刻上狮子老虎,难道不行?”
“你不用狡赖了!”无念“咣”地一下将匕首丢道地上,同时,也从腰间解下一柄剑来,拿着给众人看:“方才,樾国内亲王玉旒云误入老衲的禅房,跟老衲交过手,这就是她刺在老衲身上的剑,你们看看,这花纹标记是不是一样的?”
众僧与百姓都围上前来,有的捡起匕首,有的接过长剑,好一番比较端详,皆道:“可不是一样的么!”继而愤怒起来:“好哇,你这瘸子,你是樾国王爷的走狗——”竟摞起袖子朝小莫挥拳打来。
刘良玉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早就窃窃和部下们计议如何营救小莫,此时就都拔刀围了上来。但这无疑证实了无念的指控。百姓愈加愤慨:“可不就是樾寇么!骗得我们好惨!大伙儿不要让他跑了!”
“都给我住手!”无念断喝,同时手臂一抡,将小莫丢了出去,不偏不倚落在樾军士兵的当中。士兵们先急忙回护,但看小莫立得稳稳当当,仿佛被人抬起来放在这边一样,不由都惊讶了。但由于不知无念葫芦里卖得什么药,都不放松戒备,横着钢刀,准备随时迎战。
众百姓也不解:“大师,这是做什么?怎能放那樾寇回去?他妖言惑众,还……杀害了一位铁山寺的师傅呢!”
“唉!”无念长叹一声,“琉璃王的故事讲完还不到半刻的功夫吧?你们这么快就又喊打喊杀了?”
众人一愕,百姓的拳头都停在了半空中,显然觉得,方才的那番悔过虽然是诚心,但此刻的愤怒也不能就此消解。樾军士兵当然也不肯放下兵器。同时,外面还有更多的士兵闻讯而来。一时间,剑拔弩张。
“诸位!”小莫笑了笑,打破僵局,“鄙人的确是内亲王帐下的校尉,敝姓莫——刘千总,让大家把兵器收起来吧!”他边说,边伸手将刘良玉的刀按低了,替他收回鞘中。“大师不以我为人质,将我送回来,就是先向我军释出诚意。我们岂能不礼尚往来?难道要像那琉璃王一样,不听佛陀的劝告,执意屠杀吗?大师,琉璃王的结局一定不怎么好吧?”
“琉璃王屠城后第七日,带着部众与美人去河畔游玩。半夜暴风骤雨,一干人等皆被洪水淹没。”无念冷冷道,“他们堕入阿鼻地狱中,又有天火烧尽了他的宫殿。”
“啧啧!”小莫咂嘴,“这可真是现世报了!果然多造杀孽是要下地狱的——咱们投身行伍,战场之上免不了杀敌,不过,兵法不是也说了吗?‘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又说,‘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王爷常常让我们这些部下别顾着研究如何打仗,得领略兵法的精髓。她还说,这都是昔日她在平北公身边历练时跟平北公他老人家学的呢——想必刘千总也熟读这一段吧?”
刘良玉自然读过。握刀的手垂了下去。部下们也只好收起兵器。
无念却似乎一点儿也不领情,反而冷笑道:“你这小子,果然是那人的部下!什么歪理到了你们那儿都变成天经地义的事情!要害多少人丧命,你们才肯停手?罢了!罢了!老衲虽然研究质测之学,却也算是佛门中人,只能相信冥冥之中果然有因果报应——你主子答应我的事,倘若食言,她就会像琉璃王一样,堕入地狱,永不超生。”
在世时,能一统天下,死后去到哪里又有何所谓?小莫想,又问:“王爷还答应了大师什么事吗?”
“她答应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我铁山寺上下,倘没有参与叛乱的,她都会网开一面。”无念说道,又看了看众僧,“你们还不去告诉众师兄弟,再执迷不悟,我铁山寺百年基业便要毁于一旦!”
和尚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慧正道:“师父,众师兄弟都跟着掌门师叔奔赴郢城,已经没有未参加复兴会义举的同门了。”
“什么?”无念惊怒,“你们全都中了什么邪?素来追随他的那些且不论——慧正,你是我的弟子,怎么也去做这些糊涂事?”
“师父,您竟然全不知情吗?”慧正道,“师叔一直以来都积极策划复国之事,大部分师兄弟都认为这是大义之举,早就表示要追随师叔。虽然有些只想好好修行,但师叔说了,此事关乎我铁山寺的存亡,须得本门上下团结一心,切不可有独善其身的想法。所以,全寺上下都加入了复兴会起义。我们已经破釜沉舟,连……连寺庙房舍也……烧毁了。”
“烧毁了?”无念震惊。而百姓们则沸腾起来:“啊——是你们自己烧的?不是樾寇纵火?”
“师叔说了,国破家亡。”慧正跪下道,“若是不能光复馘国,我铁山寺既无法苟活,也不能苟活。所以,烧毁寺庙,与敌人背水一战。若是光复故国,再建几座房子有何难处?若是不能,我等当全体以身殉国。”
“荒谬!荒谬!”无念怒道,“我不过才……才几天没在寺中,怎么就闹到这步田地?”
“并不是师父不在的这几天……”慧正道,“其实,师叔他一贯如此主张,不过师父您老人家一向少过问寺中的大小事务,所以您大概不太了解——只是徒儿没想到,您竟然全不知情。我们师兄弟几个,虽然并不是很赞成以身殉国、烧毁铁山寺这些做法,但是见师父您一直以来也未曾出言反对师叔,我们还以为……”
“还以为我心中赞同?”无念颤声。
“是……”慧正如同蚊子哼哼,“虽然弟子……弟子觉得,师父您老人家应该不愿意本门卷入战火,但是……弟子势单力孤,怎能独排众议。况且后来大伙儿都以为师父您老人家已然圆寂,还有谁敢不服师叔?”
“唉!罢了!”无念长叹,“到头来,还是老衲造的孽!”他看看慧正等众僧:“你们现在还想去复国吗?”
慧正赶紧摇头,其余的和尚有的犹豫,有的依然点头。
“你们有你们的执念,老衲无法改变。”无念道,“但是,老衲从今日起,决意不再袖手旁观,绝不允许再有人乱兴杀戮,也不允许有人莽撞送死!”他说着,身形一晃,仿佛一阵灰色的飓风刮过众僧的面前,除了慧正,所有和尚都被点中穴道,动弹不得。
“慧正,你留在这里照看师兄弟和乡亲们。”无念道,“不要让他们再做出傻事来。也不要让这些兵士加害他们。”
“是……”慧正点头,“那师父您呢?”
“老衲要去……枯树下的佛陀也好,抱石沉水的摩诃男也罢——”无念望向外面的冰天雪地,“老衲要试试去阻止这场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