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鬼月――也就是七月,和下元节,以及清明节,对顾九来说都是十分危险的,这几个时期,在外飘荡的鬼魂格外的多,茅草屋被野鬼光顾的次数就特别频繁。
而明天就是下元节,道观会做道场,民间祭祀亡灵,祈求下元水官为他们排忧解难,这日晚子时一到,鬼门会开,下一个子时来时鬼门彻底闭合。
明知道那道士可能在打自己的注意,但此时临近天黑,距离子时已没多少时间,又有以前差点被分吃的阴影在,所以顾九完全不敢出去。
以前顾勇不是没请过神婆、道士来,想要把顾九和周珊珊一并收了去,但最后都被周珊珊撩起的阵阵阴风吓走,所以虽然才被周珊珊掐了一把脖子,但他也抱着希望,希望周珊珊能像之前一样,将这道士吓走。
茅草屋总共两个房间,一个厨房,一个是他和奶奶睡觉的地方,奶奶死后,顾九吃完她存下的粮食,之后就全靠小弟养活,幸而院子里有井,喝水不成问题。厨房唯一的一把生锈缺口的破菜刀早被顾九藏在了枕头底下,这刀对鬼魂无用,不过对人还是有点威胁的,趁着老道士没来,顾九将刀用布裹了裹,藏在怀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顾九今天唯一吃的东西就是那根鸡腿,这会儿肚子饿的咕咕叫了起来,小弟绕在他身边,看了看窗户,看了看顾九,很犹豫。
顾九说:“我有一点点饿。”
小弟便喵了一声,跳上窗户,转头看了看顾九,然后钻了出去。
顾九追上去,扒着窗户,透过缝隙看着小弟慢慢地钻进外面的林子不见,眼睛忍不住弥漫了些水汽。
顾九抬手在眼睛上一抹,他是故意让小弟离开的,等会儿那老道士过来,他还不知道自己今夜能不能活下去,别让小弟落在对方手里才好。
小弟走后,顾九灌了一肚子井水充饥,然后搬了张三条腿的破板凳,打开门坐在门口,死死地盯着院子外面。
老道士还没来,院子外却黑影重重,个个虎视眈眈。
顾九分辨了一会儿,认出这些多是从别处飘来的新野鬼,原先守在这里的一些野鬼,应当是进了周珊珊的肚子。
背后一阵凉气袭来,顾九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周珊珊出来了。
周珊珊穿过顾九,直接窜出门外,靠近最近的一只野鬼,黑雾将其包裹,顾九听着那野鬼凄厉的惨嚎,表情木然。
周珊珊在表达愤怒,以前她这么做,是愤怒于这些野鬼居然妄图对她亲子不利。现在,自然是愤怒他们居然敢觊觎属于她的食物。
她吃的野鬼越多,理智便丧失得越快。
周珊珊一连吃了两只野鬼,身上的黑雾又暴涨了些许,她回到顾九身边,弯下腰凑近顾九,黑雾下的面孔惨白,一双眼漆黑。
她在顾九肩膀边嗅了嗅。
“娘。”顾九主动靠近周珊珊,伸出瘦弱的双手抱住对方,语带濡慕。
周珊珊一抖,恢复些许理智,挣扎一瞬后挥开顾九,飘到他身后。
顾九被挥了个屁股蹲儿,爬起来后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天色越来越暗,小弟还没回来,远处两盏晕黄灯火幽幽朝这边飘来,距离近了,顾九才听到两道轻重不一的脚步声,而后看到提着灯笼的那两道身影。
顾勇和老道士来了。
顾勇搂着一个在顾九眼里缭绕着黑气的陶翁,脖子上挂着一卷红绳,肩膀上还挂着一个布包。老道士换下了之前穿的藏青道袍,穿了一身看着比较正统的,印着各种符文的玄黄道袍,手执一柄黑色旗幡。
两人依然在院门前止步,顾勇将东西都一一放下。
院墙是用土石块混着稻草垒起来的,勉强圈成一个院子,院门也是竹片编织而成,长年累月的日晒雨淋,已经腐朽不堪。那老道士凑近顾勇,不知道跟他嘀咕了些什么,便见顾勇徒手将院门扯开,脚步犹豫地向顾九走去。
顾九捡起一块土坷垃,冲着顾勇砸过去。
夜色黑,顾勇没躲开,被顾九砸个正着,他“嗷”了一嗓子。
顾九抿着唇,一块又一块地继续往顾勇身上砸,这些土坷垃都是他趁这两人没来之前,从厨房墙上抠下来的,反正都是土墙,材料多得是,这会儿脚边还有一大堆。
顾勇看不清,只觉得没完没了了,不由破口大骂:“该死的小兔崽子!”
他不顾身上被砸的痛楚,疾步上前,探出大掌就要捏住顾九的脖子。
顾九往后一闪,顾勇便与从屋内窜出来的周珊珊来了个面对面。
“啊啊啊!”顾勇吓得大叫。
正常人是看不到鬼魂的,除非他阳气特别弱,顾勇却在来之前用袖子叶擦了眼睛,所以能短暂地看到鬼物。
顾勇被突然出现的周珊珊吓了一大跳,他忍着害怕只往后退了两步。他快速在脖子上摸索了一下,然后手里翻出一块木牌,对着周珊珊,喝道:“滚开!”
躲在周珊珊身后的顾九看到那木牌发出一道红光,周珊珊便仿佛被卡车撞了一般,裹着满身的黑气身不由己地倒飞出去。
“娘!”顾九叫了一声,就要扑过去查看蜷缩在地上翻滚的周珊珊。同时心惊不已,他就说顾勇怎会这般大胆,以前过来这里是从来不敢进来的,今夜居然毫无顾忌,原是有这厉害的木牌在手。
然而顾九转身跑了没两步,便感觉自己的后领被人拽住,后背传来一阵拉力,顾九听得顾勇在耳边满怀恶意道:“小兔崽子,今夜老子便叫大师收了你和你这死鬼娘!”
顾九现在八岁,常年吃不饱骨子里发冷,一副病弱鬼的身板,他哪有力气与顾勇一个壮年男人抗衡,他被这一拽,直接被拽到地上拖着,然后被顾勇拉着后衣领往屋外拖。
面对周珊珊,顾九还能唤一声娘卖卖可怜,但面对顾勇这个当年要把顾九活埋的爹,顾九却是没报半点对方可能心软的想法。他直接掏出怀里的破刀,扯掉布,使了吃奶的力气往后一划。
这一刀直接划在了顾勇手上,他痛呼之下不由松开顾九,顾九没回头看,爬起来便不要命似得往屋里跑。
缓过劲的周珊珊再次从屋里出来,顾九发现她的黑气似乎少了点,可能是刚才木牌那一击造成的。
顾九扑进周珊珊怀里,“娘,救我!”
周珊珊没说话,从顾九在婴儿时期见到她的第一面起,八年间,就没听她说过一句话,后来才知道,周珊珊是哑女。
周珊珊将顾九往屋里丢去,对着顾勇便冲了过去。
顾勇右手一手的血,看周珊珊又出来,恶狠狠地将那木牌再次拿了出来。
周珊珊一靠近顾勇,那木牌便再次发出了红光,然而周珊珊此次却没被撞出去,她身上翻涌的黑雾似乎在与红光做抵抗,然后用她那双惨白的双手掐住了顾勇的脖子。
预想的情况没发生,还被掐住脖子,感到脖子上冰凉入骨的冷意,顾勇惊骇大叫:“大师,快救我!”
那老道士过来后,遣了顾勇来抓顾九,便一直在旁边忙活。他下午时绕着小院走了一圈,就布置了些什么在这里。但顾九冒着被野鬼伤了的危险查看过一边,没发现任何不对劲。
此刻那老道士正将那陶翁里的东西按着奇怪的路线洒下去,里面的东西裹着黑气落入土面,顾九分辨不出那什么,却嗅到了丝丝腥臭。
顾勇求救时,老道士也将陶翁里的东西全部倾倒完毕,将那陶翁一摔,破碎声起时,老道士忽然飞身进来,手里多了把剑,口中厉喝:“恶鬼休要张狂,速速退散!”
周珊珊便撒开顾勇,与老道士战到一处。
周珊珊虽吃了不少野鬼,在顾九看来也是鬼中恶霸了,但她身前也只是个普通人,并不懂如何打架,姿态以张牙舞爪来形容并不为过。老道士不同,他干这行年岁绝对不少,一招一式都透着章法,而且敢对上周珊珊,便证明对方很有信心,能制服周珊珊。
顾九不希望周珊珊出事,至少在今夜不要出事,他看那老道士一脸奸邪的长相,他有预感,如果今夜让对方得逞,他的下场只会比填了周珊珊的肚子还要惨。
顾九左右一看,继续捡起之前没用完的土坷垃朝老道士扔去。
一连躲开两块顾九扔过来的土坷垃,老道士轻蔑道:“雕虫小技。”他叫顾勇,“用红绳按照我之前教你的法子将那小恶鬼捆住。”
顾勇正用从身上撕下的布条给自己的手臂止血,他用嘴给布条打了结,闻声便应了声是,然后将放在院门口的红绳拿过来,就再次朝着顾九走去。
顾九搂着几块土坷垃,一边朝老道士扔,一边躲顾勇。但是院子就这么点大,他的力气与速度还有体型都十分弱势,不一会儿便被顾勇捉住了。
顾勇拿着红绳往他身上套。
顾九往周珊珊那边看了一眼,张张嘴,喊道:“娘,你快跑!”
周珊珊也是分身乏术,顾九知道若自己再叫她来救自己,面对老道士的威胁只怕败得更快。周珊珊虽然想吃了他,但对方好歹守护他这么多年,没有她在,他早喂了野鬼肚子。那老道士不会放过他,肯定也不会放过周珊珊的。
周珊珊一急,就想抽身过来救顾九,却被老道士拦住去路,“想跑?今日你们两个谁也逃不掉。”
顾九被顾勇放在地上,两条腿被顾勇的一条腿死死跪住,生疼,他半点也挣扎不了,上半身连带双手,已经被红绳密密麻麻地缠到了腰际。
“喵!”
绝望之际,顾九听到了小弟的声音。
一个黑影从天而降,扑倒顾勇后颈处,双爪发了狠地死命一挠,爪尖便见了血。
顾勇后颈被挠去了一块皮肉,他痛得一个倒仰,顾九失去桎梏,就翻身一滚,站起身在原地转了两圈想绕掉自己身上的红绳,却不知顾勇怎么弄的,那红绳依然好端端地缠在他身上。
顾勇忍痛朝老道士喊:“大师,又来了只小畜牲。”
老道士拧了拧眉,看了看周围,然后冲周珊珊道:“等会儿老道再来收拾你。”
他并指在剑身一滑,红色血迹便沿着剑身显现,沾染了血迹的剑仿佛威力大增,缭绕着丝丝缕缕的红色雾气。
老道士手持利剑,口中念决:“大道通天,气御阴链,拘魂锁魄,封其三关,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一道血红剑气直冲周珊珊而去,犹如实质般地穿过周珊珊的身体。
周珊珊整个倒飞出去,撞倒了院墙,狼狈地趴在一地碎土块中,她被这一剑伤得厉害,居然没了再爬起来的力气。随着这一剑,她身上的黑气也骤减许多,露出了被隐没许久的身体,被吞噬的神智似乎也找了回来,悲戚绝望地看着顾九,嘴巴大张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默默流着血泪。
“娘。”顾九十分不忍地往周珊珊那边走了两步,便被顾勇踩住红绳。
小弟站在顾九脚边,戒备地盯着顾勇与往这边徐徐而来的老道士。
老道士细细看了小弟几眼,赞道:“这黑猫倒很有灵性,难得一见的引灵材料。”
顾九脑子不作他想,顺起一脚将小弟踢走,“小弟,听我话,走!”
“喵!”
小弟稳稳落在远处,却不听顾九的话,叫了一声再次朝他跑来。
顾九眼眶赤红,扭头恶狠狠地看着老道士:“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老道士一脸蔑视:“你自然是要做鬼的。”多的却不再说,指着顾勇让他去抓黑猫,要活的,然后自己捡起红绳,亲自来捆。
只是还未等他走近顾九,一道金光忽然窜到他的指尖前,割断了那条红绳。
“叫我好找,竟是躲到这里来了。”
清朗舒阔的笑声在忽然寂静的小院响起,同时一条黑鞭破空而来,缠住顾九的双腿,将他倒提起来。
“逸儿,接稳咯。”
顾九感觉自己被高高抛起,迎着墨色苍穹,眼前闪过一道金光,身上的红绳尽数断裂,重重落下,落进了一个不甚宽阔,却格外火热的胸膛。
顾九抬头,对上一张稚嫩的,带着些烦躁、冷漠的面孔。
“看什么看,没死就下来。”面孔的主人,这般对顾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