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九年
夏。
西安。
陕西人是把一年中一料未收称为饥年的,两料未收称为荒年,连续三年,颗粒无收,一九二九年七月,陕西省三年六料都没有收成。
饥荒百年难得一遇。
人死无数,饿蜉遍地。
街道都已经荒芜了,店铺的门全部都半敞着,那饿昏了的饥民发了疯,拼了的命往里挤去,粮食,吃的,只要还有一点残渣剩饭便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了。掌柜们开始还挥舞了双手惨叫:“别抢……别抢……”
渐渐也便被那些全无理智的饥民淹没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所有人都饿急了眼,店铺又怎么可能开得下去。
少女便从那混乱的人群里缓缓走出来了,她怀里抱着一把瑶琴,白衣似雪,形若仙人,回了头往后看去,目光有些留恋的落在了那偌大一个招牌上。
风云际会几个大字矗立在烈日之下,瞬间也便被那些饥民扯拽下来了。
一百多年了,从前清,到民国,风云际会一直是陕西一带数一数二的大饭店,接待过数不清的贵客,终究还是倒在了这天灾人锅之下。
“走吧……”身后有人唤了她一声,“长姐。”
少女回过了头去,便见少年轻轻叹了口气。她生得美,少年与她的长相一般无二,美丽之极,只是略显苍白,一脸的病容。
“民以食为天,人要是饿急了眼,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不要怪他们。”
少女到底还是转过了身去不想再看了:“去济南么?”
少年点了点头。
西安到济南远离千里,然而从他们所在的方向望过去,却见那远山之处流光飞舞,花绽金莲,几乎是要覆盖了半边天空。
“如果是《应食录》再现人间……”少女不禁顺着那金光远望过去,绝美的脸上满怀了希望,“这千里饿土说不定就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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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一下子就被驱散了,金光便如牢笼一般死死桎梏了这偌大一片山洞,肖劲生是清清楚楚看见了宗苑林的情形,他躺着,人像是被钉住了,份外可怜,那光芒完全是从他身上流泻出来的,所到之处,如流如水,似梦似幻,真真假假,不可置信.
要不是肖劲生自己就是那个作始佣者,早已经是要走过去了:“参谋长你快起来……”
可惜那浮在半空中的金字堵上了他的嘴。
挡住了他的脚。
他止步不前,满心疑惑,便是妖怪也妖怪的系统吧,吸血鬼,狐狸精,黄鼠狼到底也是算耳熟能详人尽皆知,可学长你……这算是什么个品种呢……他摇了摇头,举起了双手看向自己。
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人也好,妖也罢他都不会是宗苑林的对手,可那时候,他气极了,一口咬下去就改变了战局……
他的牙有这么厉害么……
巧合吧……不可能的……一向他都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人,一路长起来了,念书,参军,中规中矩,乖巧听话,从来都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巧合,一定是的,他下意识的便向四周看过去了,仿佛是要得到什么肯定似的,然而罗营长仿佛根本就没有看见他求助的目光……齐三儿和林涛都是一脸的诧异……
“折腾什么呢这是?这么大动静?”
肖劲生全身汗毛再一次炸起来了,指了指那满室金光,又指了指他们,许久,才嘴里蹦出了一个字来:“嘎?”
“啊?”人们莫名奇妙,全不知道他是在弄什么鬼?
肖劲生头都要炸开了,他们看不见……这金光闪闪的一切他们竟然是看不见的……这不可能……他不敢相信,可这时候便是他想要回避也不可能了。
他缓缓走到了角落处蹲下去了,眼前这一切都是假的,不真实,他恍恍惚惚的伸出了手去碰了一下,便像是被烫到了似猛一下又缩回去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完全是无意识的问出了口。
宗苑林却看连看都不肯看他一眼了。
“学长……”肖劲生心里面难过,他救过他,怕他出事,旁人看着罗营长的时候只有他是看紧了他的,他总觉得他对他到底还是有一些不同,“是我的对不住你……”停了一停他又说,“可我们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我不会害你的,我只想活下去,营长也是,林涛也是,就算是我求求你了,你就告诉我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这样……
还有,我呢?
我自己又是怎么回事?
可宗苑林目不斜视,眼睛里是完全没有他这个人的。
肖劲生什么都明白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和他说什么都没有用处,他心便不是人类的心,更不会有人类应有的那些感情,同情,怜悯他什么都没有,便是一次又一次的救他怕也是别有用心……
算了,他苦笑一下转过了身去。罗营长说的全对,宗苑林身份可疑,居心叵测,可除此之外却似乎多了一点不该多的赠品……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说的不仅仅是参谋长啊……
下意识的他就想把这些事情全部都隐瞒了,捡了一些该说的说给了罗营长听,可听着听着他便听出不对来了:“所以,你一挥笔,便把他制服了?“
“啊……”肖劲生讪笑,“是啊……”
“而后,那些金字就跳出来了?”
“啊……对……”
“我们都看不见……”
一个谎言便要另外一个谎言去掩盖。
盖了这边盖不了那边。
“那又为什么只有你能看见呢?”
坏了……肖劲生彻底是说不出话来了。
罗营长气往上涌,该说不的说,不该说的废话倒说了一堆,他仿佛直接忽略了肖劲生一样是品种不明这件事,连那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也完全不像是他所说的一样了,双重标准,明目张胆,两个人完全不同的两种待遇,他什么都不问了,只在心里面反复纠缠着一件事。
妈的,这小子,胆子大了,竟然是敢在我面前弄鬼了。
他气得发抖,全不知道他金光之下他一双凤眼威风凛凛,吓得肖劲生简直要给他跪了:“我错了……”他抚了他后背连声认错,“营长,你别气,我再也不敢了……”
“不敢,我看你敢得很哪……”
张嘴咬人,瞒住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不说,胆大包天,你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罗营长追着他一连揍了几下,肖劲生抱头痛叫。
什么人不是人……
是不人不人的有什么重要!!
先把罗营长应付过去了才是当务之急。
“营长……营长……”他连声叫他,“那些字,不知怎么我都不认得……”
罗营长果然是把手停下来了,轻重缓急,他还是分得清的:“为什么?”
肖劲生便把那些怪模怪样的字迹与他形容了一遍,罗营长是世家子弟,家里面都是要请先生教书的,学的东西也比较杂一些,可听了半晌也摸不着头绪:“这样,你把它拓下来拿与我看看。”
山洞里潮湿生不起来火来,看,又要怎么看呢。肖劲生想了许久,便用那笔把浮在了空中的那些字都刻在了地上。这还是当年,有个同学暂时失明,他们为了替他代课想了来的办法,如今用上,份外便利了。
罗营长视线看不见,他便扶了他的手一笔一画的摸过去了。
横,撇,竖,捺。指尖所触,那感觉是份外清晰的,罗营长微微蹙起了眉头:“这是云篆……”
“什么?”肖劲生闻所未闻。
便是各种字体里也没有这样一种书法。
“是道家用来画符的一种符。因为难认,难写,一向是要被称为天书的……”
天书!肖劲生简直肃然起敬,这种鬼东西他都认得出来:“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罗营长蹙紧了眉头反复摩挲着,肖劲生目不转睛的盯紧了他。这种别人看不见我,我却能看见别人的感觉其实也是很奇妙的啊。仿佛是觉察到了他的视线,罗营长侧过了头来瞪了他一眼,他急忙是把脸转过去了。
唉,自欺欺人,就算是罗营长真的瞎了,心里面也是雪亮的……
天书再难,上天入地,仙风玄韵,到底也脱不了一个汉字的胚子去,那云篆底子是篆体汉字,又兼备了狂草的神 \韵,真正见过的人靠着蒙,和猜,居然多少也能认出来几个了。
“这……”罗营长迟疑着,“是个食字吧……”
他不敢确定,旁人更是连应都不敢应了。
肖劲生完全是一头雾水,那林涛和齐三儿他们几个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突然就闹起来了,突然之间,罗营长和肖劲生仿佛是又一门心思的研究起书法来了。
通篇上下,仿佛就只这一个字出现的最多,食,食,食,食,食的罗营长晕头转向两眼发花,什么食不食的,什么可食不可食的,什么这个能食那个不能食的。
“妈的!”他气急了,眼前有桌子早让他掀起了一万次,“拐弯抹角扯什么鬼犊子,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嘛……”他越想越气,要不是宗苑林在那儿装死,不说话,他何至于重伤不起还要在这里用功念书!
“姓宗的你个王八羔子,早在四年前老子就该一枪毙了你!”
宗苑林终于是嗤笑一声:“如今也不晚啊……”
“我杀你了……”罗营长挣扎起来非要弄死他不可,肖劲生急忙是按住了他。
“营长,营长……大事重要……”
罗营长气喘吁吁伤成了林妹妹,却还要一手扶了地面去焚诗祭稿,真是死给他们看的心都有了。
这东西繁复不堪,云里雾里,一片混乱,原本字迹就十分难辩,再加上是肖劲生拓下来的,又是盲认,越让人摸不着头绪,连蒙带猜,历时许久,这才隐约是找到一些规律来了。
“食谱么?”罗营长简直不敢置信。
又不太像,与其说是食谱,倒不说是一份食物大纲,里面所写的东西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任谁都不敢去相信。
那有数可以搞清的字里面描述了一种名为地姬的食物,说是形如美女,生而能言,善于模仿别人的动作,喜欢以花草装扮自己,如果是美男子前去采集,便可以事半功倍,手到擒来,可若是那些长得不好看的人向它伸手,它便会释放出一种毒素攻击对方。
罗营长越看越觉得惊悚:“这他妈的不就是个人嘛!”
不但是个人!
还是个彻头彻尾的花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