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的高考分数够格了,离大学只差一步,张杨认为决计在报考方面不能功亏一篑,所以蒙头盖被不睡觉,琢磨了几个晚上给张容选了五所学校。登校填志愿那天,韩耀领张容刚踏进班级一步就被两本报考手册砸了个趔趄,然后全班六十多名孩子的家长搬来小板凳排排坐,听讲台上的班主任老师喋喋不休,还不允许中途走人,名曰“择校讲座”。
听讲座的结果是:张杨给选的学校,不行。
班主任老师咧着涂口红的嘴巴,道:“张容的成绩很好,不过我刚刚也讲过了,为了确保孩子最大可能的走进跟理想较近的学校,上跟分数相符的学校,选校必须有冲刺,有稳准,有保底,得参考报考手册的数据,同时结合今年情况来选。可是你们预选的五所,三所冲刺,两所保底,这……恐怕不行吧。”
韩耀:“……”
韩耀不懂这些,张杨自个儿合计的时候就是嫌弃他不明白,所以也没在一块儿商量,现在老师把张杨给否了,韩耀立刻蒙圈,抓耳挠腮不知道该咋办好,偏偏今天张杨上午在戏校讲课,下午有演出,儿子的填报卡中午之前必须填写录入完毕,连打电话也没法儿。班主任让六十多个家长团团围住,韩耀挤进去半晌也没再搭上话,无奈只得领着他的乖宝,一大一小蹲在录入室门前的走廊墙边,凑在一起翻书,拿着2b铅笔对那张卡纸涂了改,改了涂。
涂涂改改重复不知道多少次,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录入室突然传出一声惨叫。
小道消息如同打着旋的风顷刻盘旋到门外,有个男生扯着嗓门对他妈喊:“妈――!别再乱改了――!有人把卡擦漏了――!”
登时走廊中满登登的一大片脑袋全都震惊了。
妈蛋居然还有这种悲惨的可能!换卡是个麻烦的事情,余下已经时间不多,握铅笔的家长们手抖动的幅度愈发大。韩耀看着眼前的卡,忽然怎么看怎么觉得它比刚才薄了不少,忧心忡忡的问:“乖宝,咱还是……别改了吧。”
张容紧张的咽唾沫,虽然跟韩耀有一样的想法,奈何现实残酷,他愁苦的戳中当间一格,说:“我也想啊爹,可是中间是不能空的,还是得把后面的擦掉再提改上来。”
韩耀歪着头,额头在衬衫肩膀的位置蹭了把汗,咬咬牙道:“这么着,不改,咱再……选一个学校填上,选个差不多的凑数就行。不不,还是选个好点儿的……不怕不怕,这分数肯定能考上第一志愿。”
张容犹豫:“这事儿谁也说不准……”
这时候电梯口走出来的年级主任拿着大喇叭吼:“十一点了十一点了!没填完的家长同学赶紧啊!录入的抓紧!”
“操蛋……”韩耀被催得烦躁,随手翻看了两页,指着中间一个学校点了点,“就它吧。”紧着填涂后挤进屋里排队。
然后,张容就无比精准的被这所大学录取了。
再然后,张杨查到了学校险些气疯,白天当着孩子的面不好对韩耀发作,夜里等张容睡了,俩人把房门一关,大吵了一架。韩耀也憋气,说之前明白跟你讲了自己不明白还非得让他领儿子报考,弄出错又拿他撒气。张杨听完二话没说直接揍了韩耀一电炮;韩耀也急眼了一口气爆上来,把张杨狠狠掀翻在床铺里,锁住他的脖子,直到张杨不再企图用膝盖顶碎他的蛋。
干完架,一切仍然于事无补,张杨颓然道:“完了,完了。另外四个都没毛病,怎么偏偏就上了这个 。”
韩耀暴躁的喊:“咋的就完了?!那学校挺好!你作够没有!”
“好个屁!好你妈个脑袋!”张杨吼道:“你睁大你的眼珠子看清楚!是九八五么?是二一一么?不是!”
韩耀:“不是就不是!最起码它老牌名校历史悠久!还是以省命名的!”
张杨:“以省命名它还不在省会!”
张杨死命的拍床头柜,怒道:“你是罪人!就算凑数,你连看一眼简介的时间也没有吗?!太不负责了!儿子寒窗苦读辛苦十多年,最后就败在你手里!就让你报了这么个学校!罪人!”
韩耀让“罪人”两个字从内到外从头到脚彻底激怒了。当晚张杨没睡,坐在屋里抽烟生气,韩耀也没睡,在客厅对着电脑,笨拙的移动鼠标,不时伸出两只食指用二指禅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俩人谁都没听见小阁楼上床铺轻动的声响,以及后半夜门缝亮起的屏幕光亮。
第二天早上,三口人围坐着吃早餐,谁也不抬头,更不说话。
最后张容实在憋不起了,打破压抑道:“爸……其实那学校可好了,老牌名校,历史悠久,能追溯到,呃……”他掰手指数了数,“晚清。”
韩耀咳了声,语重心长道:“真挺好的,是不是儿子?你算算,全国一共多少所大学,重点只有八十多,它就其中一个吧。”
张容立刻接茬:“对对!诶你们不知道,联合国还给它送过拖拉机呐!这学校农机专业老牛逼了!”
韩耀:“听说校园里到处是苍天古木,啥品种都有……”
张杨听这父子俩一唱一和,最后将筷子拍在餐桌上,无奈道:“算了。张容,这学校你要乐意去,心里真不觉得委屈,我啥话都不说了。”说着起身到玄关穿外套,换鞋准备去剧院。临走开门时,又回头说:“再者说了,你个学日语的,农机跟你有一分钱关系吗。”
……
事已至此,张容看来也认可了自己的大学,于是张杨生气过后也勉强接受了,听天由命吧。毕竟不管好与不好,值不值得,学校已经更改不了,好在这所学校真的挺不错,虽说没有张杨看重的那些名头,但实力绝对够。最后一次去高中取回录取通知书,跟同班同学出去玩了一整天,吃顿散伙饭,真正的假期从这时候才正式开始――如果只是身体放松了,心情还紧张着,假期哪儿有过得好的道理呢。
猫在阁楼昏天暗地的睡了五天,张容收拾收拾行李包,让张杨把他送去了祈盘屯奶奶家。张杨把张容扔下车,在家吃了顿午饭遂即返回省城,剧团工作不允许他陪儿子长住。张母老早就听说大孙儿考上大学的消息,今天终于逮住他稀罕了个够。张父给孩子杀了头羊,让他可劲儿吃,把学习累掉的膘都补回来。整个夏天张家人都脸上有光,家里出了大学生啊!
屯里人也纷纷议论感慨起来,翻着翻着提起从前,叹道:“当初把儿子送进城!真对劲啊!他们家老儿子进城,现在多好多有钱,儿子也考上大学!唉,你说咱们那时候咋就不开窍呐,要不现在也跟他们家一样好了!”
别人越后悔,张父越高兴,就像终于在所有人面前扬眉吐气儿了似的,甚至特意在家摆宴,庆祝大孙成为大学生,狠狠实实从屯子人手里收了一把随礼钱,把这些年随给别人家的全收回了腰包。
当天席间,张杨大舅高高兴兴的陪张父喝了两盅酒,等人们在桌边炕沿乐开了,偷偷起身走到厨房,回头朝张容勾勾手掌,示意他来。
张容疑惑的跟出去,小声问:“大舅爷,怎么了?”
大舅笑着,有些不好意思,粗大手掌不自觉的拉扯毛衣衣摆,又抬手挠了挠头发。
今天在张容眼中的大舅,早已经不是昨天的那个大舅了。
从前这个男人邋遢肮脏,穿洗不干净的衣服,手指缝里永远塞着泥土,胡子拉碴,趿拉着破布鞋,含胸驼背,平庸沧桑。
而现在他手掌干净,指甲修过之后十分齐刷,衣着从头到脚都是整洁的,甚至染黑了原本花白的头发,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
“噗。”张容瞥见大舅的毛衣袖口,笑道:“这是谁织的,袖口收针跟心电图似的。”
“嘿,你大舅奶,她在家没事儿干,织的。”大舅笑叹,“你大舅奶比以前好多了,脑子清楚一些了,前几天还问,‘小容是不是考上大学啦?’”
张容微有些动容,说:“晚上我去看她,看我大舅奶。”
“不用不用!”大舅忙道:“晚上土道成不好走了,咱不去了,现在我不锁她,她要是想你,自个儿认得路就来了。”
说完,他按了按张容的肩让他等一会儿,回屋去翻挂在找门框钉子钩上的布面棉衣,左右偷瞄吃饭的乡亲,确认没人瞅他,赶紧把什么东西往衣服里掖藏,小跑出来,笑呵呵的挨在张容身边,嘱咐:“容啊,你大舅爷……”
从祈盘屯接回张容当天下午,张杨整理行李包中的衣服,摸着紧底下平铺的一块一块厚实的玩意儿,心说臭孩子藏得啥,随手给掏了出来。
动作未尽,张杨只搭上一眼,脸色已经变了。
“张容!这怎么回事?!”
张容跑上来,到门边见张杨手里掐着的厚厚三沓钱,停了脚步靠在门边,垂下眉眼,低声说:“大舅爷给我的,我一说真不要,他险些哭了。他说,我念大学不让你们供,他来供。”
张杨拿钱的手搁在书桌一角,神情恻然。大舅在大棚干活儿,年底的分成一毛钱都没要,张杨如果硬要给他,他就扔了锹往外走。这三万块钱,大舅是每个月干活烧煤打更赚来的,每一分钱都凭力气,凭本事,没有一分是白来的。最后他把实实在在劳作攒的钱,给张容念大学。
张杨知道大舅心里怎么想,为什么这么做。这个人还是觉得亏欠了张家,感激张家,想要报答。
这些张杨没有讲给张容,只说:“你大舅爷辛辛苦苦干活,还想着供你上大学,你以后要孝顺他。”
张容点头:“大舅爷没孩子,以后我养活他们到老。”
秦韶得知他大外甥成为了大学生,特意请客,俩人单独出去吃了一顿大餐,然后直奔科技城,给买了台笔记本电脑当做贺礼。洪辰比较传统,想法比较土,直接塞了五千块钱到孩子手里,还以手指着韩耀和张杨挨个戳,警告他们这钱可不能背后跟孩子要;给完钱心下琢磨琢磨,还觉着不够,第二天也去科技城,挑了款好手机又送给张容。
最后算着约莫还有大半月的暑假,洪辰问张容说,侄子,上次回大爷家过年,一道坐车觉得还好不?累不累?
张容一想起那次的西北之旅,立刻兴奋起来,意犹未尽道:“不不,老有意思了!“
洪辰于是笑了,说:“这样,这次咱们提前出发,大爷开车送你去学校,沿途看看各地的风土人情,玩一玩,当半拉旅游了。”
韩耀原本准备坐飞机去,俩小时就到了,而张杨希望和大多数学生一样,坐火车卧铺去,体验感受一下。本来这事儿还可能导致俩人干一架,不过现在看来,面对洪辰的热情提议,张容也欣然答应,俩人的预想只得不作数了。
沿着国道惬意的停停走走,晃悠了十来天,还画圈去杭州、扬州游玩,然后到苏州,最后直奔临近的大学所在的城市,玩了两天熟悉一番,顺便买齐生活用品,一行人浩浩荡荡驶进了张容未来四年的家。
大学正门向内延伸的两排梧桐树苍劲葱茏,遮天蔽日。张容从车内伸出头去望,朝天穿过错落的枝干繁叶远眺,仍看不见最顶端的树尖儿,北方是见不到梧桐树的,如此粗壮敦实的浅色树干,敦厚而柔和的桠杈,张容为此惊叹不已。
在体育馆签名报到之后,有本专业的学生专门给新生带路,介绍校园,找到宿舍楼。他们到时,寝室门的封条还没撕,张容是第一个来的,倒是隔壁和对门的学生来的不少,进进出出,忙活着打扫卫生,互相招呼过后才知道大家都不是一个系,张容这时在门后找到寝室同学名字,后边跟着的专业三个是日语,还有个心理学的――原来日语系只有三个男生,这比例实在令人无语。
吃午饭时,韩耀打量整个食堂和打饭的员工,说:“还不错,儿子,记住这些地方,食堂寝室热水房都记着,往后别走差了。”
张容端碗扒饭,唔唔两声表示知道了。洪辰去给他盛了碗紫菜汤,让他慢慢喝,胃里舒服。
张杨有些吃不惯这里饭菜的口味,不过看张容吃得香,放心了些,儿子的优点之一就是不挑食。等他吃干净饭碗,张杨柔声问:“用不用我们在这陪你几天?”
张容怔了怔,摇头道:“不用,你们回家吧,我在这行,估计晚上同学就到了。”
张杨摸摸儿子的脸,忽然难以抑制的红了眼眶,单手掩住双眼,手肘支着桌沿。
韩耀的表情也不太自然,像是强自忍耐着什么,不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现出来。
张容放下饭碗,不高兴的看着他,声音哽咽:“你们干嘛啊!我放假还……回家呐,这有什么的……”
洪辰拍拍张容的头,说:“我出去买些东西,等同学来了,你给他们分一分,处处关系。”而后转身出去了,让他们一家三口说说话。
孩子从小到大,从来没离开家这么久,这么远,在遥远的陌生城市,身边一个认识的,能照顾他的人都没有。
为人父母只稍微想到这情景,心头便难受到无以复加。
韩耀按着儿子的脑袋瓜说:“给爸打电话,有事跟家里说,回去爸申请个qq号,咱俩聊视频,啊。”
张容扑哧笑了:“你学会电脑了?”
“……”韩耀说:“诶,总能学会的。”
张杨稍稍缓和了情绪,嘱咐他勤劳点儿,自己晒被洗衣服,钱别乱花,不能跟别人攀比,不能跟坏学生鬼混。张容一一应下,攥着父亲的手腕给他安慰。
猛然的背后一角落迸出嚎叫声,所有人吓得一愣,扭头看过去,见一家三口嚎啕大哭,妈妈瘫软着蹲在地上,紧紧搂着她儿子的腿,发髻前边插得墨镜歪在耳边,哭喊道:“儿子――!妈真是舍不得你啊――!”
男孩痛苦的双手去扯妈妈的手臂:“我也舍不得你们……快起来吧妈妈!爸你快来啊!扶我妈起来!”
爸爸什么都听不见了,伏在餐桌上,半边身子浸在餐盘菜汤里也不顾,肩背剧烈起伏,哭的特别伤心。
偌大的食堂静了一刹那,不少新生家长都被即将面临的离别的悲伤感染,触动了思绪,也悲戚的搂过自家孩子,顿时桌椅餐碟间哭声四起。
张容一家和刚拎着一塑料袋吃食的洪辰见眼前情形,都默默无语。
一家子还是执意再陪张容一天,让他自己睡寝室适应一下新环境,洪辰就近在宾馆开房,第二天上午跟孩子在校外吃一顿饭,然后洪辰开车去金华,韩耀张杨启程去机场。张容一路跟着送到机场,再与父亲们一起坐一会儿,然后看着他们走过安检口。
直到飞机咴咴起飞,张容还站在窗边仰脸看着。
他身后不远处,两个老太太一前一后的走,一个牵着另一个,都哭得伤心,老人的儿女拖着行李跟在后边,她不停回头安慰:“不要哭,你不要哭。”
身后的老太太紧紧攥着她的手,泣不成声,“不知道剩下活着的这几年……还能不能再见……”
张容背对她们静静的站着,抬起手臂用力抹了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