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酥没有了,家里的氛围气儿多长时间都缓不过来。就好像最亲近的家人西行了,一去不返了,冷不丁的心里说什么就是转不出这个劲,如同有矬子慢慢儿磨人的肺腑,钝痛。平时有事情做忙叨起来暂时不会去想,然而一旦到了无事可做的时候,周遭安静下来,眼前就会过电影般一幕一幕的掠过,回忆曾经它还在的时候,家里是什么样的,他们之间怎么相处,它最喜欢什么,最爱做哪些事;要是当时再对它好一些,这件事上如果也站在它的角度考虑,让它高兴,那该多好……每一个细节都前所未有的清晰,扎得人心疼。
想着想着,就觉得身边缺了个口,这口子裂了就是裂了,再拿什么都弥补不上。
还是那句话――
虽然在旁人看来,他们家不过是死了一只猫而已。
然而在韩耀一家心里,桃酥不仅是一只猫的意义。
然而离别是人生在世的必然经历,人也好动物也好,哪怕一棵树也终有枯死的那天,而活着的人,终究该怎么着还得怎么着。想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也能得到释然,随着时间渐久,感情平复,也就不怎么难受了。张容把给桃酥的家具都规整进自己房间里,桃酥的猫窝也是,饭盆水碗让张杨刷的干干净净,摆在碗柜最底层,以后都不再拿出来了。
那以后,韩耀说:“以后咱家除了花草什么都不养,岁数大了,精神上实在受不住,啥玩意儿养到有感情,万一再不声不响的生点儿病,或者死了,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结果第二天张容一上学,秦韶兴冲冲就来敲门,进屋劈头盖脸就道:“我外甥上学去了?大哥张杨你们都甭难受了啊,瞅瞅,瞅瞅!我给你们家弄了只兔子!”
韩耀:“……”
张杨:“……”
秦韶说马上还外地的干活儿,就不搁你们家吃早饭了,完后撂下兔笼子撒丫子跑了。留了只白底黑花的毛球缩在笼子一角,傻呆呆的仰头盯着看,把韩耀和张杨看得措手不及,看得彻底懵圈。
韩耀给洪辰去电表示他们家是真忒么不想要这兔子!不光是兔子,啥活物都不准备再养活了。
洪辰也很无奈,“他主要是考虑他外甥,怕猫没了心里咯噔难受,所以给他弄了个新宠物,还是前段时间从欧洲倒动货,他跟着一堆儿偷运回来的,唉,按理说非典闹得这么严重实在是不应该……不过真是费了挺大劲,要是送回我这儿,小韶心里该怎么想?你就让张杨当鸡鸭鹅养活呗,大了一刀宰掉吃肉。”
韩耀犹豫的打量张杨手心里捧着的兔子,毛茸茸一小团,偶尔耸耸鼻子,长耳朵贴在背上,柔软温驯,人畜无害。
张杨叹了口气,点点头,韩耀也只能对电话说:“好吧。”
紧接着挨排的,他们家从此就因为这兔子倒了血霉,遭了灾了。
乍一开始,这只毛球跟所有普通兔子一样,每天缩在笼子里不停的吃草,吃草。也许因为光吃不动,它长得很快,小笼子变成纸壳箱,再变成大笼子,总共还不到三个月,直到大笼子也装不下它,张杨只好把它放出来让它在屋里随便跑。
罪恶的根源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这只兔子脱离禁锢后仍飞速成长,尼玛越来越大,直到有一天韩耀发现它拉出来的粪蛋居然大到跟药店卖的开胃大山楂丸一模一样。而且它非常能吃,要不是家里在农村有大棚,张杨就得下血本花巨资给它买菜吃。
它还无所不吃,家里的电热毯,电插排的线被她咬成一截一截,拖鞋转圈啃出参差不齐的花边,沙发腿也里出外进的全是豁口。它还上床上桌偷饭吃,偷水果,甚至偷吃餐巾纸,巨大肥胖的身体蠕动蠕动竟然一跃也能跳起半米多高。
有一次韩耀站在电视前看股票,调台时就觉得遥控器好像不太对,到底哪里不太对呢……来回端详了五分钟,最终韩耀发现,遥控器上的开关键消失了。
用手摸了一下,他意识到不是什么消失,是被啃掉了。
韩耀特别生气的找那只兔子想要教训教训,结果楼上楼下遍寻无果,张杨这时回到家,进门就发现斜对面厨房小厅里的菜篮子一颤一颤,抖动。
走近一看,兔子蹲在里头,昨天买的一整颗圆白菜和西兰花已经吃的连个渣儿都不剩。
可是长得这么壮,这么作祸的东西,胆子又特别小,俩人生着气,还没等上手揍它,刚拿话一吓唬就让它惊得跑到洗衣机后面颤巍巍的撅出大屁股,怎么揪耳朵也拽不出来,那么重的玩意儿啊,简直要被它搞疯。
更令人难以容忍的是――
张容的高中从高二起,每学期都会组织学生们到远郊进行一星期的体验生活,那个地方距离滑雪场很近,在群山环绕中建了操场和小楼,一条公路通进出,信号相当差,差到什么程度呢,基本上站在楼顶将手机高举到空中,停一段时间,拿下来的一瞬间可以看见有一格信号闪过。
听高年级学长的描述,那个地方两个班一间大宿舍,四个人睡两张床,屋里翩然飞舞着至少三十种带翅膀的昆虫,蛾子、黑蚊子简直太常见了,壁虎螳螂也都不是问题,拳头大的蜘蛛也不是没见过。吃的倒是还好,每天三餐一次零食,全部由学校基地准备,早上稀粥米汤,花卷馒头,凉拌咸白菜,咬一口一嘴泥;中午永远是速冻炸鸡腿和菠菜炝拌花生米,偶尔吃一顿速冻水饺;下午一支山寨奶油雪糕,晚饭就要看中午剩下了什么。
张容听完当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轮到他们年纪那一批坐大巴去体验生活的前一天晚上,张容像是临行去火葬场,从楼上到楼下一通嘱咐安排,跟一去不回了似的。
“爸爸,请你不要乱动我的东西,窗台上的千层塔记得浇水,一定照顾好我的牵牛花藤!”
张杨忙不迭的答应:“哎、哎,好!”
结果第二天张容前脚走人,张杨紧接着就发觉他家的阳台不太对,那种疑惑感跟韩耀的遥控器如出一辙。
五秒钟之后张杨惨痛的发现,他家儿子最宝贝,最珍惜,最喜欢,已经爬满了整面细竹架子的牵牛花藤,被、吃、掉、了!
被吃掉了啊!!!!!!
张杨当时就不想活了,张容的牵牛花养了这几年,不同颜色的花儿杂在一块儿已经培育出一种特别漂亮的三层渐变色的大花朵儿,结果被丫的三两口就给干没了!!!!
韩耀不悦的说:“你开了阳台拉门不关你怨得着哪个。”
“现在咋办……”张杨满脸愁苦。
俩人大眼瞪小眼干坐着一下午,最后实在没招儿了,韩耀就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愚蠢的馊主意。
一星期后张容风尘仆仆归来,进门就直奔阳台,搭眼一瞅,“……”
张容当时就惊呆了,回头大喊:“牵牛花哪去了?!哪去了?!”
韩耀急忙走过来,笑容和煦的伸手挑起一缕藤蔓:“在这儿啊,这不是么。”
“……”张容额头青筋暴起,双拳紧握,蓦地大吼:“你当我傻么!!!!!!!!!!你家牵牛花能结出豆角啊?!!!!!!!豆荚在这挂着啊!!!!!!拿豆角藤冒充牵牛花藤你蒙谁啊!!!!!!!你们还我牵――牛――花――!!!”
韩耀眼看着没办法了,只好据实相告,说牵牛花还不回来了,让兔子给吃完拉成粪蛋了,要不我揍它,我狠狠实实揍它一顿给你解气。
说着就抄起痒痒挠直奔大兔子而去,兔子正吃白菜帮子呢,吓得顿时屁滚尿流躲进洗衣机后,韩耀就在空隙那儿堵着,一下一下削它屁股。
结果张容听着它挨揍的动静,先心软了,去拉韩耀说:“算了,把前两年结的籽儿再种上吧,别打了它也不是故意的。”
兔子好像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动不动蹲在那里任由韩耀打,哆哆嗦嗦的直打颤。
韩耀拍拍张容的头说:“我也明白它不是故意的,你不气就行。”
翌日。
韩耀面对卧室里光秃秃的花盆,也惊呆了:“我的台湾竹哪去了!?哪去了?!!!!!!!”
垂地窗帘后露出一只白耳朵。
韩耀:“……”
韩耀暴走,怒火冲天,抄起痒痒挠满屋子追着它揍,张容和厨房的张杨听见动静忙出来劝:“诶!别打了一会儿打死了!”
韩耀两眼通红,“看我打不死它――!”
张容扳着韩耀手臂说:“你昨天都说明白它不是故意的么!它什么都不懂你打它太可怜了!”
韩耀把张容推到旁边,扔了痒痒挠,从腰间抽出皮带,一把扯住兔耳朵连拎带拖就弄下了楼。
“完了。”张杨摸摸张容的脑袋,双手合十,咕哝:“早死早托生,明天会更好……会更好……”
没想到过了一会,韩耀又拎着眼泪汪汪的大兔子回来了。
张杨疑惑:“我以为你要勒死它。”
韩耀支吾了两句,叹道:“算了,好歹养活了这么长时间,送走得了,咱家不能养,太祸害。”
当天下午,秦韶接到韩耀的邀请,说请他吃饭。
秦韶到了他们家,特别高兴的四处寻找:“外甥,我给你的兔子呐?长多大了?我跟你说那可是德国品种,花巨兔,我偷着弄回国可费劲了。”
张容惴惴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韩耀从厨房探出头,“让我宰了,锅里炖的就是。”
秦韶:“=皿=!!!”
晚饭时,韩耀再次严肃声明,“以后家里除了花草啥玩意儿都不养。绝对不养。”
与此同时。
祈盘屯大农田边的暖棚门口,大舅和冷兴看着咯吱咯吱啃菜叶的巨大肥兔子,被它的体型震惊了。
冷兴问:“大……大姨,你弄这么老大一只兔子,干啥啊?”
张母叹气:“我也不知道干啥,你哥给送过来的,说家里实在放不下,小容还不让杀。”
冷兴暗暗感叹,不愧是城里兔子啊。
张母前思后想,说:“要不我就……教它放鹅放鸭子?”
大兔子无意间瞥到远处成群的白鸭,吓得一哆嗦,猛地原地蹦起来老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