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夫人是个身形苗条、眉清目秀的年轻女人。
不,说是“年轻女人”好像有些不大妥当, 因为她眼角眉梢之间, 已隐约能看到些皱纹的痕迹。
从面相上来看,马夫人应是有三十五、六的年纪了。
但她眉目含春, 相貌颇美, 整个人娇娇怯怯地站在那里,又穿了一身缟素, 给人一种极柔弱,又极妩媚之感,这会儿瞧着, 却是像个二八年华的美貌少女一般。
马夫人的声音也正如她给人的感觉一样,十分清脆, 听起来年轻极了。
只见她下得轿来,盈盈对着乔峰拜了一拜,口中声音清脆地问着礼,脸上一双眼睛晶亮如同宝石,在黑暗中闪着种异样的光彩, 定定落在乔峰身上。
乔峰却只淡淡还了一礼, 与马夫人客气寒暄了两句, 便问:
“嫂嫂此来, 又托了徐长老先行传话,又托了单老前辈前来主持公道,可是关于马二哥的死,有了什么发现?”
他这话问得并不算客气。
原本么, 若马夫人当真发现了什么有关马大元之死的重大线索,按照常理而言,她应该最优先将之禀报给身为丐帮帮主的乔峰。
若当时乔峰正巧不在附近,一来一回传信又太耗费时间,恐怕中途有什么变故,那么她也应该去寻帮中六大长老,又或者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处分舵舵主叙事,而不是像眼下这般,去寻了徐长老和铁面判官单正来为她“做主”。
此举无异于明晃晃在表示,对丐帮内的“公正”,她不认可、不相信,非得找些外人——也就是此时聚集在这杏林中的谭公谭婆、赵钱孙、单正和他五个儿子等人——来做个见证方能令她安心。
而乔峰事前又早已从宋青书和叶孤城口中得知,今日这场叛乱,徐长老此人在其中起到了莫大的作用——据全冠清当日所言,徐长老可是握有能证明乔峰契丹人身份的详实可信证据的。
那么眼下问题就来了。
马夫人找上徐长老这个既不是当权长老,又在帮中辈分奇高的人来为自己做主,是出于自身的意志,还是被徐长老所迫?
若是前者,那么在这整场叛丨乱事件之中,她一定也担当着某种十分重要、此时乔峰却猜不透究竟为何的角色。
若是后者,那她也就只是个亡故了夫君,却又要受到帮中长老胁迫,不得不站出来做些她或许并不愿意去做的事情的可怜人罢了。
念及此处,乔峰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一点,但他刚刚的问话却是不会收回,只等着马夫人回答。
马夫人似乎没想到乔峰竟会如此不讲情面,一上来也不急着先处理帮外事,反而当着这些“外人”的面,直接就找上了自己,一时间脸上神色不由有些发僵。
但她反应极快,见众人目光随着乔峰疑问尽皆落向自己,便怯怯垂下眼去,声音低低道:
“先夫不幸故去,小女子自知命薄福浅,只恨自己未能为他留下一儿半女,无法接续马家香火。”
她语声悲切,无助中又带着点隐隐的呜咽,虽声音压得有些低,但在这静谧的幽夜杏林之中,却又因那声音本身的清脆而令人听得十分真切,一时间林中众人皆被她的声音感染,看向她的目光满满都是怜惜同情。
马夫人只做不知,依旧垂着眼,微微啜泣道:“前些日子,小女子收捡先夫遗物,在他收藏的拳经中发现了一封用火漆密封着的遗书。”
“那书皮上写着:‘余若寿终正寝,此信立即焚化,拆视者即为毁余遗体,令余九泉不安。余若死于非命,此信立即交本帮诸长老会同拆阅,事关重大,不得有误。’1”
她说到这里,众人都知道重点要来了,于是俱都屏息凝神望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果然,只见马夫人顿了顿,似乎用藏在袖中的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痕,待将帕子收好,才继续道:
“小女子见那封皮写得郑重,心知此事恐怕事关重大,当即便带上那书信,欲要求见帮主,将书信呈上。谁知我去了总舵,方知帮主已偕同诸位长老,前往江南为先夫报仇来了。”
——这算是解释了为什么她并没有将书信第一时间呈给乔峰和帮中六大长老。
但这又并不能解释为何她要找来徐长老和单正等人为她做主。
众人便只安安静静听她继续叙说。
只听她又道:“不过,也幸好如此,才没有让帮主先徐长老一步见到此信。”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若马夫人先前所言还算有理有据,让人找不出什么疑点,刚刚这一句表述,却是包含了太多信息!
“幸好”?幸好帮主没有先徐长老一步见到密信?
为什么?
此刻众人心中都闪过了相同的疑问。
乔峰这个时候却是什么都明白了。
恐怕全冠清所说的,徐长老手中握有的能证明乔峰乃为契丹后裔的决定性证据,便是这封密信了吧?
果然,这时马夫人不疾不徐,继续将她如何怕密信内容事关重大,自己若不及时将之交给帮中长老,恐有耽误时机之嫌,于是便连夜赶赴郑州求见了徐长老,将密信交给他请他来做主的事娓娓道来。
而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后,马夫人便好像完成了她的使命一般,低垂着头,只说了句“接下来的事便交由徐长老告知各位叔叔伯伯”,便退后两步,不再出声了。
众人的目光于是便转向徐长老。
但见,这白眉白须、年事极高的老丐咳嗽了两声,伸手从身上解下一个包袱,从中取出了一封信来。
他先是证明了马夫人的说辞,又说到这封信被送到他手中时,确实密封完好,并未被人拆开看过的。
这一点,当时正在他府上做客,亲眼看到他拆开密封的单正可为他作证。
而这封信的内容,却并非是马大元的遗言,而是某位不可说的人物写给已故的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的。
书写这封信的人物,徐长老只说自己不便当众说出其名号,但此人却恰与单正熟识、后者家中有许多与前者的往来书信。
于是徐长老、马夫人与单正三人当即便一同赶往单正家中,翻出旧信来与密信中的笔迹相互比对,以辨别真伪。
而他们之所以如此谨慎行事,皆因那封密信所叙内容,“牵涉本帮兴衰气运,有关一位英雄豪杰的声名性命”,故而不得不仔细验明真伪,方能以此为依据行事。
徐长老言至于此,若在场众人不知道他话中所说的那位英雄豪杰便是乔峰,那也未免太过愚蠢。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那些事先并不知晓今日叛丨乱之事内情的弟子们更是心下惴惴难安,有了些不太好的预感。
见众人沉默无语,徐长老又继续说起,因他得知谭公谭婆与那写信之人有些渊源,便去找了二人求证,而他从谭公谭婆这里听到的一段故事,却是令他不忍明言,“可怜可惜,可悲可叹”。
话说到这里,便由谭公谭婆接去了话头。
可那赵钱孙乃为谭婆师兄,他与谭公谭婆二人当年似乎有些情感上的纠葛,正事还没说,却歪缠了一堆有的没的,等到他终于要说到正题,林中却是又来了个人——天台山,智光大师。
却原来这位也是受了徐长老的邀请,前来的无锡。
接下来,众人便从智光大师口中,听到了一段三十年前发生在雁门关的往事。
原来,三十年前,中原豪杰接到传讯,得知契丹国派出了多名武士欲偷袭少林,一举夺去寺中珍藏的各种武功秘籍。
当即,便由一名“带头大哥”率领了一支由二十一位中原武林好手组成的队伍,前往雁门关外乱石谷,对契丹国派出的武士进行埋伏围杀。
却不想,这二十一名好手竟被一人如屠猪宰羊般杀得只剩最后四人,若那人到了最后不是自己跳下了悬崖,恐怕便连最后的四人,也一个都剩不下来。
四人中的三个当时已觉事有蹊跷,便返回中原进行查证。
事后果然证实当年他们接到的实则是假情报,那队契丹人并非是什么潜入宋国欲偷袭少林抢夺武学秘籍的死士,但他们真实身份如何,此行来往宋国的目的为何,智光大师却是不肯透露,只怕说了出来,便令那位“带头大哥”、他自己和当时同样参与了围杀契丹人行动的丐帮前帮主汪剑通当时的所作所为更显得是大错特错,无颜面对众人。
而这个故事里,当时以一己之力硬抗群雄,将在场二十一位武林中原好手杀得只剩四人,最后却自己选择跳下悬崖的契丹国高手跳崖后,其实留下了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被送交给少室山下一对姓乔的夫妻收养,长大以后,被汪剑通做主收为弟子,带回了丐帮……
智光大师说到这里,在场众人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婴儿……分明就是如今的丐帮帮主,乔峰!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乔峰身上,却见他只是眼眶发红,双拳紧攥,一双眼睛怒瞪着智光大师,浑身肌肉紧绷,到了最后,却是并没有做出任何过激的举动……
“乔帮主,你……唉!”
智光大师见他如此克制,心下不由又是吃惊又是佩服,然而,与乔峰目光相对片刻,他最终也只能叹息一声,黯然垂下眼去。
徐长老见乔峰并非发狂,反而十分冷静,一时也有些惊讶,见林中众人久久沉默,无一人敢在此刻发声打破这脆弱的平衡,想了想,还是一咬牙,将那封密信拿了出来:
“马兄弟那里遗留的密信在此,帮主……不,乔峰,你若不信,便亲自看看吧!”
乔峰正欲伸手接过密信,不想智光大师却中途将信劫走,而后不由分说,将信的署名人那里一把撕下,塞入口中,三两下便咽下了肚去。
“智光大师!你……”
乔峰一时阻止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口中的碎纸吞咽下肚。
智光大师却是微微一笑,道:“乔施主,你既已知晓自己身世,大抵是要寻得当年的凶手来报你杀父杀母之仇的。汪帮主已然故去,老衲今日既站出来,就没有想过要逃脱,你要杀要剐,都悉听尊便。但这带头大哥的姓名,老衲却不愿让你知道。”
他说得坦荡,又面色慈悲,乔峰一时难以言语,只默默伸手接过那密信,垂眼看了起来。
信中内容不多,除了表达对乔峰其人的推崇,就是忧心日后他若从别处得知当年雁门关外之事,恐怕不但丐帮会因此遭殃,中原武林也恐将永无宁日,望汪剑通三思云云。
而当乔峰看完了密信,徐长老又递过了一张信笺,言其乃汪帮主亲笔。
乔峰接了过来,却见那信笺上写着,若乔峰有亲辽叛汉,助辽国攻打宋国之举,帮内自副帮主至六大长老,可用任何手段,必要时无所不用其极击杀乔峰,下手者有功无罪……
等他看见信笺下方的日期,记起这正是自己接任丐帮帮主之位的那天,想到师父教导自己多年,对自己向来慈爱有加,却在自己接任帮主之日,亲手写下了如此密令,一时之间心中不由酸涩难当,眼中也终于滴下了几滴热泪来。
偏那徐长老见了,还在一旁义正言辞,说什么这密令原本只马大元一人知晓,其对之守口如瓶,从未对他人提起,只因乔峰继任以来,从未做出信笺上所言助辽叛宋之事。
又说本来若乔峰肯杀慕容复为马大元报仇,那此事也没有揭破的必要,他甚至想将密令毁去以保守秘密,谁知乔峰却不愿意,且还袒护有“慕容”这个胡姓,身为鲜卑后裔,与契丹同为胡虏狄夷的慕容复……
总之什么道理都被他讲完了就是。
而林中的众丐者这时也是摇摆不定。
一则徐长老等人言之凿凿,又有汪帮主亲笔所书密令及智光大师这样极具江湖声望的老前辈亲口作证,乔峰的契丹人身份已证明无疑。
二则乔峰继任帮主以来,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对帮中弟子极有恩义,抗击外敌从不含糊,才学武功更是人人钦佩,若此时要他们开口附和全冠清等人将乔峰赶下帮主之位逐出丐帮,他们却是怎么也不愿开口的。
杏林之中,一时便再度沉寂下来。
此时,却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声凄凄道:
“各位叔叔伯伯,帮中大事,小女子不懂,也没有资格插手。但先夫之死,小女子却斗胆请叔伯们为我做主。”
“先夫为人谦逊沉稳,在江湖中从未听闻有过仇家。如今却不明不白死于非命,小女子实在想不出有谁会做下如此恶事。莫非……莫非就是因为先夫手中握有什么重要物事,那人怕先夫泄露了秘密,因此才要杀他灭口?”
这话说得,就差直言凶手就是乔峰了!
乔峰眯起眼睛,冷声问:“你是想说,你疑心害死马副帮主的人就是我?”
马夫人闻言却是当即跪倒在地,竟对着乔峰磕起头来!
边磕头还边道:“小女子不敢说怀疑谁指证谁,只想诸位叔叔伯伯念及旧情,为先夫寻个公道!小女子感激不尽!”
乔峰没想到她会突然如此行事,心中有再多恼怒,也只得收敛怒火,沉声劝她起身。
这时,人群中一直没有离开的那三位美貌少女中,那红衣的少女突然朗声问:
“马夫人,我心中有个疑问,不知可否向你请教?”
马夫人回头看了那少女一眼,问:“姑娘有何指教?”
那少女道:“指教不敢。只是,依诸位方才所言,那密信在贵帮徐长老拆开之前,一直用火漆封住,除已故的马副帮主,应该再无人知晓信中内容。如此,何来因怕泄密而杀人灭口一说?”
马夫人见林中众人闻言,皆是耸然惊醒,只觉那少女所言十分有理,不由定定看了那少女一会儿,道:
“我却不知,如今外人也能干涉我丐帮帮内之事了。”
那少女丝毫不怵,迎着她的目光,俏生生笑道:“干涉谈不上,只是事关我家公子,对于事实真相,我需得与诸位好生辩上一辩罢了。”
马夫人又问:“姑娘家的公子是谁?乔帮主么?”
那少女摇头,“不,是慕容公子。”
马夫人神色似乎稍微缓和了一点。
她不再理那姑娘,转而说起了数日之前,自己家中曾遭遇窃贼之事。
虽那窃贼并未伤人,最后也不过盗取了些许银两而已,然而现场却遗留下了一件东西。
说到这里,马夫人从身后背着的包裹里取出了一样物事,将之交给了徐长老。
徐长老伸手接过,又将之慢慢打开,只见那包裹里正是一柄折扇。
展开扇面,便见上面画了一副壮士出塞杀敌图……
加之徐长老慢声念出的写在扇面上的一首诗,使得乔峰立时便认出,这正是自己二十五岁生辰之时,恩师汪剑通赠予自己的礼物!
乔峰平日不大耐烦将这类文雅之物带在身上,故而一直将之放在自己房中,只是,这扇子为何竟会出现在马夫人手上?
乔峰抬眼看向面前的众人。
他神色冷厉,只听徐长老那边还在摇头感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众人原本均是面带疑色,此时听了徐长老状似自言自语的感叹,哪还猜不出扇子的主人是谁?
一时之间,看向乔峰的目光便都带上了怀疑和审视的意味。
乔峰面色愈发冷肃。
他正张口预言,却不想,肩膀忽然被人按住,转头一看,只见从刚刚起一直保持着礼貌沉默的殷梨亭不知何时竟站起了身来,走到了自己身边,乔峰还在怔然间,便听得好友温润的声音自身边响起:
“敢问马夫人,贵宅遭窃,是在何时何日?”
马夫人闻言,抬眼看了殷梨亭一眼,她对乔峰近日结交的这位友人亦有所耳闻,但听人说他似乎并非大宗大派出身,在宋国武林也没几个人听说过他的名号,只知这人似乎是姓殷,当即便也没怎么把对方放在心上,只慢声道:
“是在我接到先夫噩耗之前的一日晚间,具体日期乃是……”
她说了一个日子,而后便静静望着殷梨亭。
后者面色温和淡定,嘴角却在听闻她答案的瞬间,带上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他道:“若是如此,那行窃之人必定不可能是乔兄弟。马夫人所言之日,我与乔兄弟正于太湖之上泛舟饮酒,我可为他作证。”
此言一出,人群中又是一阵哗然——
若殷梨亭所言不假,那便是有人盗了乔峰的扇子又将之刻意遗落在了马大元的宅子里,意欲嫁祸给乔峰!
马夫人见众人因殷梨亭之言而再次摇摆不定,眼中飞快闪过一丝不快。
她脆声道:“先生乃乔帮主挚友,先生之言,小女子……小女子不敢不信。”
这话说得巧妙。
是“不敢不信”,而不是当真不信。
果然,她这样一说,原本还觉得乔峰是被冤枉,因而松了口气的众丐者,又再度迟疑起来,渐渐地,人群中开始出现“是啊!他是乔峰的朋友,谁知道是不是说了假话袒护乔峰!”这样的声音来。
恰在此时,全冠清再次站了出来。
他大声道:“这位……殷兄弟,且不说你与乔峰乃为好友,你所谓之‘证言’是否可信,单就你凭空出现在我宋国武林,身手极是不凡,但此前却在武林中声名不显,便已使你自身显得十分可疑了。谁知道你是不是契丹人,是与乔峰串通好了,欲在我宋国武林图谋不轨……”
这话说完,群丐皆是一惊。
原本因为对方是帮主好友,众人从未对他身份有过怀疑,可如今听全舵主这样一说……
好像真的很有道理啊!
众丐者看向殷梨亭的眼神一下就变了。
乔峰见了众人反应,心中不由一阵钝痛。
他不仅难过于众人对自己的信任竟如此脆弱,只因为自己身世曝光,就失去了曾经所有的义气交情,更难过于因为自己,而让殷梨亭也承受了这诸多的怀疑与无端的谩骂指责。
他正要出言为好友分辩,却只听殷梨亭在耳边低低笑了一声。
“我是契丹人?”
那本应温润如玉的声音,此刻听在乔峰耳中,却带着股说不出的锋锐之意。
他下意识转头看去,就见好友脸上带着些怒极反笑的神色,双目之中,锐意凛然。
“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元国武当,殷梨亭。”
众人茫然之间,只听那位传闻中出身不显,脾气一直十分温和可亲的帮主的好友,用一如往常的温润淡定的语气,如此说道。
“还请,诸位指教。”
话音未落,杏林之中已是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