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美杜莎两腿发颤地裹着赫尔墨斯的披风摇摇晃晃站起身,准备去将身上的痕迹都清洗掉时,神殿门口传来了一阵说话声。
“海王究竟说了些什么,您竟然会被气成这样?”
“……没什么。”雅典娜那的语气,颇有些躲躲闪闪的不干脆。
“您这种说辞也许能说服其他人,但却无法说服我。”听声音就能判断得出,如此沉静而又成熟的温和嗓音――除了射手座的亚齐里斯不会有其他人。
“所以说――咦――……!?”恍若察觉到什么的雅典娜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气,而后猛地加快脚步,冲进了神殿内。
目瞪口呆地看着正微微颤抖着、试图将自己藏在一根多利克式廊柱后的美杜莎,雅典娜的表情简直就像是被雷劈了一般。
亚齐里斯则在看到衣衫不整的美杜莎时,将视线移向了一旁――这种时候盯着受害者看个不停,简直就像是刻意责备对方一样。
更何况,他也听说了昨天发生的事,这种时候既不能安慰,也不能鼓励,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他根本就不知道。毕竟对于一向对女神忠心不二的美杜莎而言,这种屈辱……绝对比死更让她难受吧。
“……是谁?”雅典娜的声音中并无责备,反而带着一丝痛心,但正是因为这样,才更让美杜莎觉得难过。
自从特洛伊战争开始之后,她就再没见过这位女神初见时,那种毫无阴霾的清丽明快笑容。今后,恐怕也再不能见到了。
“雅典娜、大人……”干涩嘶哑的嗓音让她说不出下面的话来。
“谁做的?”
“…………”
“我没有责怪你,所以,说出来吧。我会帮你去杀掉那个该死的混蛋的。”她慢慢地向瑟缩在廊柱阴影后,直打颤的美杜莎走了过去。
“女神殿下。”身后的亚齐里斯略带责备地开口叫道――即使是安慰人,说要杀掉别人这种话也实在太不谨慎了。
“……是……波塞、冬。”
雅典娜诡异地沉默了一下,那不知道是苦笑还是无奈的神情,看上去格外抑郁。
“怎么又……是他?真是不遗余力啊……宙斯、全知全能――所以,这是警告么?下一个又是谁……?”
“不用害怕。不论是谁,都别想对我所庇护的人做什么,所以如果受到胁迫的话也说出来――其实不是波塞冬做的,对不对?”雅典娜轻柔地伸出手,试图像小时候那样摸她的头,结果却被慌乱的美杜莎躲过了。
“请、请不要接近我,很……很脏。”
“…………没关系。好了,来――过来。”轻轻叹出一口气,雅典娜伸出手拉住了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她,然后对亚齐里斯点点头,将试图挣脱开的美杜莎,拉向沐浴净身的后殿。
“你和莱安、埃里克他们一样,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即使别人再怎么说闲话,说你们的不是,我也永远都不会嫌弃你们的,所以――现在也一样。”
完全没有丝毫作为神的意识,简直就像平常的人类一样,熟练地将水烧上之后,雅典娜又坐回到局促不安的美杜莎身边。
“干嘛苦着脸?还有,你戴着的这个眼罩是怎么回事?以前好像没见过……”
回避了眼罩的问题,美杜莎微微侧过头,“请您……不要这么温柔地跟我说话,这会让我更加羞耻自己所做的事。”
“并不是你做的吧?只是被强迫的不是么?”
即使将双眼隐藏在“魔眼杀”之下,她还是能感觉到,哪怕笑容不再像过去一样清丽明快,女神的眼睛依然满含轻松柔和,令人轻松愉快的光泽,令人安心――因为女神的小宇宙,依然像过去一样充满了平和的包容性。
仅仅只是这一点,就令她喉咙收紧,眼眶发热,忍不住哽咽起来。
看到她将脸埋进披风当中,双肩微微抖动,却倔强地不肯发出一点声响的模样,雅典娜轻轻梳理着她沾上了鲜血和灰尘的浅紫色长发,低声道,“抱歉……对不起……美杜莎,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她拼命地摇头,“不!如果我能再强大一点的话,也许就……”
“你不用自责,宙斯那个老混蛋想要挑起纷争,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自从我成为大地的掌权者,圣域建成并聚集起众多圣斗士之后,不论是天界还是海界,都开始蠢蠢欲动。
冥界暂且因为有珀耳塞福涅在,所以没什么关系……但安菲特里忒那件事之后,天界都认为波塞冬彻底记恨上了我,现在你们会被死老头盯上,全部都是我的问题……”
“雅典娜大人,请您不要这样说。”欺骗女神这件事,令她的内心犹如被撕裂一般痛苦。
但是假如说出真相……她就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雅典娜也会因此而面对神王宙斯、及奥林匹斯诸神的围攻,那时候――
即使有海王波塞冬的庇护,也……
何况雅典娜从来都不是会在男神身后卑微地求帮助、求生存的女神。美杜莎也仅仅只看出波塞冬对雅典娜有好感,而且那份感情不浅――仅此而已。
其他的她知道的并不多。
波塞冬究竟是否会在宙斯与雅典娜翻脸之后,倾尽全力来帮助圣域,美杜莎根本没有把握,她不敢用女神的性命,去赌这个危险的游戏,只能选择更安全的方法。
当水烧好后,雅典娜站起身,阻止了打算帮忙的美杜莎,独自将水都倒进水池,随后淡淡地说,“美杜莎,从今天起,你和斯忒诺她们就离开这个神殿,别做祭司了如何。”
“……哎?”结果,还是要被抛弃了吗……
“你们转移到圣域山顶的女神殿去吧,这样她们也能活动自由一些不是么?同时也能够得到最好的保护。我太疏忽大意了,竟然蠢到以为这种事、他们只要做过一次就会收敛……至于你,就来做我的贴身侍女如何?虽然这样可能会有些委屈你――”
“……不,像我这样污秽的存在,不应该留在您身边。姐姐们也是,请您让我们回到喀戎老师的居住地去吧。”美杜莎略微偏过了头,“不然就像您之前所说的,把我们发配到极北之地、或者按照誓约内容杀死我们也可以。”
“…………你是认真的吗?竟然想回去――喀戎已经不在那里了啊!还有极北之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去那里的话,等着你们的只有死而已!”
“…………”
“…………”
无声的沉默和无声的坚持。
沉默是雅典娜最不会对付的类型――至少过去她就无数次曾败给过摩羯座佩恩哈特的沉默。
无力地叹出一口气,雅典娜转过了身,抿起唇说道,“……我明白了。不过,现在让你们走也不现实,因此还是先将身体调理好之后,再从长计议吧。…………你那什么表情?不许抗议――!现在不是我的祭司,就可以抗命了吗!?你先和斯忒诺她们去女神殿待命,回头我再通知你们的处置决定。”
“…………是。”即使是死亡或者流放,她都没有丝毫怨言。
就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一样,雅典娜立刻皱着眉补充了一句,“不过,你可别指望我会真的把你们活埋坑杀,那种惨无人道的死法,绝对敬谢不敏。别告诉我这样你还有怨言。”
“……不会。”即使不用看,她都能猜到现在女神的表情――绝对是一脸不爽和怨念。
别说不满了,她甚至,可说是充满了感激……这种情况下,即使被赶出去或者被杀,也是正常的。
至少月与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在面对自己的部下失身于宙斯时,所做的事就是愤怒且毫不留情将之驱逐遗弃。
听到雅典娜叫她脱掉披风进入浴池,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尴尬的美杜莎,支支吾吾地慌张摇头,“那个、雅典娜大人,我自己来就好了。”
让身为处女神的女神,看到受到玷污的身体什么的,她是绝对不会做的。
“有什么好害羞的?别说你,就是莱安、埃里克、亚齐里斯、帕特洛克罗斯小时候的裸体,我都见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毕竟他们几个十一二岁之前,都是我和佩恩、波吕克斯,还有加尼梅德照顾那几个孩子的。真不知道你是在不好意思什么……太奇怪了。”
[雅典娜大人,那样才比较不正常吧!请您也稍微害羞一下啊!]
美杜莎突然觉得自家女神这个往好听里说是“有气度”,说难听点就是“破廉耻”的性格,真是太令人担忧了。
而且她完全没想到就连射手座的亚齐里斯,小时候也包括在内――真不知道他每次见到女神时,究竟是怎样自我催眠才没有失礼地掩面转身逃跑的。
[不,某种意义上而言,完全不觉得女神这样很不正常的射手座也很不正常。对,最不正常的,就是那个认为女神这样都很正常的亚齐里斯大人了。]
美杜莎有些眩晕地泡在热水里阴郁地想道。
事实上,古希腊的男女们对于赤身裸/体并不避讳。从现今的希腊古典雕像就可以看出,不论男女,裸露出身体都是一种展现自身肉体自然美与成熟美的方法。
那甚至是男人们炫耀肌肉与力量,女人们昭示身材与魅力的最好方式。
因此在希腊人来看,裸/露出肌肤还会害羞的美杜莎……其实才是最不正常的那一个。
美杜莎在后殿洗浴完毕,正在更衣期间,雅典娜来到神殿大殿处,找到了已经在那里站了将近两个小时,都一动未动的射手座亚齐里斯。
他脸上竟然没有半分不耐烦和郁闷无聊,反而静静地仰头注视着在阴影与火把之间愈发显得缥缈不实的女神像,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雅典娜大人。”察觉到她走近,亚齐里斯回过身,“您已经下定决心了?”
“美杜莎一口咬定是波塞冬做的。”她的话很突兀也很简短,但亚齐里斯的表情,明显是听懂她在说什么了。
亚齐里斯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她。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忍让、只要我不争,就不会有任何事发生……我果然还是太天真了。明明从特莉那件事时候开始,我就应该认识到这一点的――”她语调中充满了愤恨和无力,但却没有一丝打算认输的软弱。
“这不是天真。而是您的优点。”他只是略微歪了歪头,坚定地否决了她的自我嘲讽,“不啻以最大的善意去揣度对方,这正是您的长处。所以只要您下定决心,我就会奔赴您手指所指的战场。哪怕那是死地也罢。”
勉强地笑了笑,雅典娜摇了摇头,“虽然很想说‘我们去干掉神王宙斯吧’这种话,但是……不行。”
比起她那一瞬间的犹豫和迟疑,亚齐里斯的反应显得坚决得多,“这种时候,不论您怎么做,我都会站在您这一边。”
“就是因为你这种无条件的忠诚,才让我更加愧疚……”她微微垂下头,用略带轻颤的声音答道,“不论是帕特洛克罗斯也好、你也好,还是斯忒诺她们、美杜莎――大家……
你们需要帮助的时候,我都不在你们身边,最后只能无奈地接受你们死亡或者受害的结果……我算什么女神!算什么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无往不利的战争女神?
就是特莉也能比我做得更好吧?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接受这种令人厌恶的现实!宙斯――我那位父神,除了会残害我身边的人来逼疯我之外,什么都不会做!那群可恨的疯子……!”
“…………”一瞬间,似乎想到什么似的,亚齐里斯的神情变得有几分黯然。
“还有――袭击她的是海王波塞冬?…………我才刚从波塞冬那里回来啊!”
雅典娜紧咬牙关强行忍耐着,就连声音都开始变得颤抖含糊,说出来的话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艰难,“真是……屈辱、不甘――宁可说谎也要维护我。原来我这么不值得信任、不值得依赖……你们大家,都是这么看待我的是吗?觉得我不值得信赖……?”
“并非如此,女神殿下。我们只是――”他的声音霎时戛然而止,就像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不该将话说下去一样。
“……够了。一会你送美杜莎她们到女神殿去。”背对着亚齐里斯,她将双手紧紧攥起,随后又仿佛放弃般松开,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淡然,“刚才说了太多任性的话,抱歉。我先去、冷静一下头脑。”
“我们只是、同样都想保护您……”凝望着远去的身影,伸出的手、最终也只是伴随着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无力地垂了下来。
刚穿好衣服就听到女神和射手座疑似在争吵、实则只是女神单方面自我责备的声音,美杜莎立刻拖着沉重的身体,从后面赶了过来。
“亚齐里斯大人!您怎么还站在这里?请您赶快去追雅典娜大人,我担心――”
亚齐里斯微微抿了抿唇,满脸的为难。他回过头,轻轻笑着摇了摇头。
“很抱歉,我不能去。”
“什――为什么……!?”喘了口气,平复双腿间撕扯般疼痛的不适感,美杜莎微张开口不解地反问。
亚齐里斯带着苦涩淡淡地笑了,“……像我这种随时会奔赴死地的人――你说,追上之后,我要怎么去劝说才好?”
“亚齐里斯大人……”
[为什么一个一个……全都是这么喜欢纠结、别扭不坦率的人――从特洛伊之战后就一直在闹别扭的两人,竟然就这样彼此疏远了十多年吗?]
可笑大家都认为他们在正式场合还和过去一样自然,所以竟然毫无所查。女神太会掩饰,射手座太会逞强,结果就变成现在这种局面……
“身为圣斗士,便一日与幸福无缘。这一点,我想来到圣域的每一个圣斗士心中,都已经了悟了吧。”
察觉到亚齐里斯在说什么,美杜莎猛地上前一步,“等、不――不是这样……!”
“那是哪样呢?”亚齐里斯仿佛透过深远的夜空,在注视着什么遥不可及的存在一样,“放心好了。虽然我的确是这样想的,却不会强求别人也和我有一样的想法――”
“毕竟――……”
“我可以为了信仰牺牲自己,但是我并不愿为了信仰牺牲我所爱的人。”
那是比朝阳还要更璀璨夺目的清爽温和微笑。
如同燃烧自身的太阳一般,闪耀着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绚丽光辉――美杜莎瞬间就想到了很久以前雅典娜曾用来形容过他的一个词。
――――净火天之翼。
【净火天:《神曲》中天堂分九层,第八天为水晶天(也就是天神中的圣浮里亚所在的原动天),第九层为净火天,是至上神的居所。也是最高、最圣洁、最光辉、最纯净的一层。】
这位射手座,拥有着足以被称为“净火天之翼”的所有光辉特质。
而且,尽管语气虚无缥缈得几乎随时都会随风溃散,但他的声音却满是无畏坚毅的不容置疑。
正是因为雅典娜本身,并不想成为那样逼着他们去牺牲自己――牺牲自己所爱之人的残酷信仰。所以,他绝不会将那种沉重的负担,加诸于她肩上。
“…………”尽管因为戴着“魔眼杀”,美杜莎此刻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仅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温暖绚烂小宇宙都能感觉出,他的笑容和雅典娜所形容的有多么相符。
……一旦这个男人露出那种璀璨夺目、耀眼纯净的笑容,就是铁石心肠、作恶多端的恶人,也无法反驳他的话吧。
并没有察觉到美杜莎的呆然,是因为自己的笑容和小宇宙,亚齐里斯继续开口说道,“你稍微收拾一下,我们带斯忒诺小姐她们返回圣域吧。”
“……嗯。”讷讷地应答一声,结果最后,她也只好妥协了。
相处了这么多年,虽然和这位射手座还算比较熟,但因为从未有被他劝说什么的经验,所以美杜莎完全不知道射手座亚齐里斯的清爽耀眼笑容、配备上他那个温暖绚烂的小宇宙,综合杀伤力在圣域中可说是排名第一的“大杀器”。
比起什么燃烧小宇宙放出的杀招或者大绝,那个笑容才堪称是射手座的“必杀技”。基本上从女神到教皇,所有圣斗士外加侍女、杂兵,还有外面的普通人…………一律秒杀。
就算教皇卡斯托尔逃避责任丢下文件跑去摸鱼,又或者金牛座萨耳珀冬落井下石挑拨离间导致被众人追杀,狮子座莱米安由于太好战以训练的名义打伤数名圣斗士、天蝎座普路托贪心财迷到聚众开设赌局等等――碰上亚齐里斯的“必杀技”都只有败阵的份。
可事实上,亚齐里斯并不常笑,反而总是一副严肃沉稳的神情,或者干脆就是胃疼郁闷的表情。
尽管多数情况下,他露出后面那种表情多半是因为女神又做了什么迨拢蛘吣掣鍪ザ肥坑执脸鍪裁椿鍪隆
要美杜莎看来,亚齐里斯比卡斯托尔要适合做教皇多了。但雅典娜却说如果亚齐里斯做了教皇,首先就会过劳死。
雅典娜表示,为了不让圣域出现一个过劳死的倒霉催教皇,才选了最会偷懒、摸鱼、支使人的卡斯托尔(卡斯托尔:……喂!!老子做教皇的时候那小子毛还没长齐呢!《――炸毛模式启动中)。
亚齐里斯帮忙扶着斯忒诺,美杜莎则扶着尤琉蕾,四人慢慢向圣域山顶的女神殿走去。
因为已经身处山腰的缘故,四周非常寂静,漆黑却又带着几分幽暗深蓝的夜空在不时划过身边的轻风映衬下,没有了白天山道上烟尘滚滚的肃杀和沉寂,反而有着几分清朗明亮之感。
“――――”美杜莎虽然看不见,却听到了身侧尤琉蕾呆然的小声低语,并感觉到了她伸出手指向天空的轻微动作。
“尤琉蕾姐姐?”她不解地出声询问。
亚齐里斯停下脚步,仰头向天空看去,划破天际的那颗流星尚未消失身姿,拖着纤长的蓝色萤光,在夜幕之上勾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这才悄无声息地向北方坠落而去。
“流星……啊。”
看着流星闪烁着微光的尾翼消逝,亚齐里斯怀念地低语道,“……很久以前,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女神曾告诉过我,天上那些繁星,不过都只是一些表面坑坑洼洼的巨大石头。而我们现在看到的那些星星的光芒,搞不好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消失了。只是它们死去的讯息、尚未来得及传递到遥远的这片大地上。”
“哎?怎么会――星星都那么美丽,怎么会早就已经……!而且、还是坑坑洼洼的大石头?”听到亚齐里斯的话,美杜莎第一反应是无法置信。
“但是,我相信雅典娜大人并不会欺骗我。我想你也和我一样吧?”
“虽然是那样没错,但我还是……”不想相信。
亚齐里斯略微歪了一下头,似乎确定了什么一般开口――
“啊?”美杜莎一下子就懵了。
“所以,会无法像我这样干脆地接受这种说法,一点也不奇怪。毕竟,想要相信美好的幻想,让它永久停驻在自己心中,是每个人都有的权利啊。”
……做梦的权利,每个人都有。
而他,正是为了守护那些美好的心愿,那些纯粹的梦想,那些拼命活着的人们,才战斗至今。这就是他所坚持的守护道路。
“我记得,雅典娜大人似乎曾说过,亚齐里斯大人很像太阳?”
亚齐里斯只是轻微摇了摇头,视线依然停留在流星消逝的方向,“比起太阳,我更愿做刚才划过天际的那颗流星。”
“咦?为什么?流星不是很快就会――”美杜莎突然停住了口,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看向他,“!!”
微微眯起眼,他的语气显得相当温柔,“是的,女神曾说过,我像太阳一样温暖耀眼。过去的我,也自大地以为自己可以成为照耀他人,给他人温暖的太阳。但是,那不过是我的傲慢罢了。
“所以我也曾经犹豫、彷徨、迷茫、痛苦……在守护与杀戮之间徘徊挣扎了许久。仅仅只为了不杀一个人,拯救所有人。最后,帮我解答了这一点的,正是雅典娜大人――”
慢慢的,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但话语间却满是义无反顾的决然,“然后我了解到――所谓的守护,正是全然的……自我牺牲。”
亚齐里斯那继承自母亲海洋女神忒提斯的紫晶色眸子漂亮而又透明,其中涌动的炽烈情绪、就连无法得见他此刻表情的美杜莎都略有所觉。
也正是此时此刻,她才突然意识到,这个平时都看起来温文尔雅沉稳平和的射手座,是一位真正的战士。
“迄今为止,我依然不愿妄杀一人,但现在已经略有不同。因为假如固执地坚持着这种想法,只会陷入偏执的漩涡。早晚都会无谋地踏上无意义的死亡,更加无法拯救任何一个人。”
不论是犹如锋利的戟矛一般锐不可当的气质,还是犹如盾牌一般厚重可靠的沉稳,都让他散发出一种久经沙场的悍然与凛冽。
他是名副其实的英雄。
但他却从不站在最耀眼的位置上来显示他的光芒,他甚至不需要任何浮华的赞美和华丽的修饰。因为,英雄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成为英雄,只是为了守护。
只有在守护什么的时候,他才会显露出潜藏在温和之下的激烈和锋锐。横扫千军如卷席一般,以自身化为长矛与盾牌,开辟出胜利的道路,带来胜利的荣光。
“即使星辰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去,但它的光辉却能持续几千年、几万年,甚至几亿年地照耀在人们身上,带给他们无限的希望和前行的勇气,并用自己死后残存的余光,为他们指明前路。就算终有一日会化为流星坠落,残骸和光辉也会散落在大地上的每一片角落,持续守望、看护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
“因而我才说……比起太阳,我更愿做刚才划过天际的那颗流星。”凝视着眼前略有不安的美杜莎,亚齐里斯再度露出了令人无法拒绝否定、闪耀着炫目光辉的璀璨笑容,就仿佛在劝慰对方的担忧一般柔和。
“甚至不如说,我更愿意成为那样的流星。”
“所以……即使哪一天,将自己燃烧殆尽,随后化作碎屑、飘落在这片我曾誓言守护的大地上,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微风拂过他耳侧的碎发,将耳后略长的棕蜜色发丝吹起,温柔地轻抚着他的脸颊。
“或许――那样对我而言,才是最好的结局也说不定。”
终于明白过来这些年女神和射手座闹别扭的症结出在何处,美杜莎用有些闷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试图劝说他改变主意,“但是,雅典娜大人、一定会非常伤心――”
“不论是哪一个圣斗士死去,女神殿下都一定会难过的。”他闭起双眼,只沉静地回答了这样一句话。
尽管那是事实,但是这种话,简直就像是在掩饰什么一样。
“可对雅典娜大人来说――”美杜莎急急地试图反驳。不能视物之后,她对人的感情和心绪,反倒察觉起来敏锐了许多。她直觉这不是射手座的真心话。
“……并不是……只有我才是特别的。”
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他只是用淡淡的平静语调,否决了她的猜测。
话语之间完全是一种陈述事实的平和态度,甚至连美杜莎所以为的忧郁或哀怨都没有,仅仅只是一片沉稳静然。
“…………”就连当事人都否定了一切的可能性,身为局外人的她,还有什么资格去劝说?
“所以,你只要相信着自己心中那美丽的憧憬,相信着永恒的星辰永远不会坠落为流星。陪伴在女神身边、伴随着她前进……就好。那样的话,雅典娜大人的悲伤,也能减少几分了吧。”
怔怔地站在原地,世界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周身却被那股强大而温暖的小宇宙所笼罩的美杜莎,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算是……亚齐里斯式的安慰了吧。
即使哪一天他死去,也希望他所守护的人们活在这片大地之上。所以,希望届时美杜莎能继承他的意志,去守护女神。因为这样,她也有了活下去的理由,而不是因为这件事就消沉、轻生……
他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却不意味着能随意牺牲别人的性命。或者该说,他甚至愿意牺牲自己,去拯救别人。
如果一定要有无可避免的杀戮发生,那么他也愿意将死者的诅咒和怨恨背负在自己身上。因为那样……别人就能够毫无负担地生存下去。
竟然用这种方式将女神托付给她――温柔地劝说她,希望她能选择抬头挺胸地活下去,而不是因为曾遭受的暴行而意志消沉,今后只能满怀愧疚感与罪恶感,步向无意义的死亡。
这个被雅典娜称为拥有着净火天之翼的男人…………
这种纯粹却又悲伤的生存方式、温柔而又包容的理想愿望――――
[…………就是打动了雅典娜大人的原因吧。]
“啊,忘记说了。这些话,可千万别告诉女神。”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亚齐里斯歪了歪头嘱咐道。
“是,我不会告诉雅典娜大人的。”但是不代表我不会用另外的方式对雅典娜大人说明您时刻都想着“自我牺牲”的崇?高?想法……美杜莎暗暗想道。
[身为圣斗士,却要将自己守护的女神抛诸身后,只想着牺牲自己将对方留下――这种想法实在太差劲了!最好的惩罚方式,就是把他按照雅典娜所说的“物品拾取绑定”……一辈子都拴在她身边!]
看了面无表情、但却散发出一种阴暗气场的美杜莎一眼,亚齐里斯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又不由得微微笑了,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的阳奉阴违。
“……我说,你的表情已经出卖你了哦。”
“……呃。”美杜莎立刻哽住了,“该说真不愧是亚齐里斯大人吗,观察力真强……”
“不、相信我,完全是因为你阳奉阴违的次数太多,就连我都怕了你了。”
苦笑着转过身继续向女神殿的方向走去,亚齐里斯没有再开口说话。
看着走在自己前方,小心翼翼帮忙扶着自己的长姐斯忒诺,步履刻意为了配合她们而缓慢无比的亚齐里斯,美杜莎突然觉得有些惆怅。
雅典娜和亚齐里斯――简直就像是雅典娜拜托处女座释寂摩、种在处女宫山背的那些白色舍子花一样。
因为,舍子花……它守护的、永远只是一次又一次的错过。
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她不知道,很久很久以后――有一位特洛伊先知卡珊德拉的后人,也曾以这样的谶语,道破了他们的命运。
彼此相守、彼此相知、却彼此两不相见。纵然悲哀,也是见证了最真挚爱情的存在……
然而,那份感情是否是爱情――也只有身为当事人的他们,才能说得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