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水晶宫
旋龟迟缓地登上殿阶,见仆人们蹑手蹑尾,除苔打扫皆不敢溅出一星半点的水花,总管海龙唉声叹气,愁得鳞片都暗了。
“怎样了?”旋龟问。
海龙叹道:“还能怎样?他从小吃不得委屈,自从知道人家已纳过侧夫,窝在鲛绡被里哭了十几天,不眠不食,生生气胀了一圈!”
“呵呵,看来是动了真情呐,甚好,甚好……”旋龟摇头晃脑,神情中倒有些高兴的意思。
海龙奇道:“相国此话怎讲?不是说没机会了?”
“没有机会,可以创造机会嘛。其实从探子得来的消息看,那位炎帝大人是想求个雨师,这次纳的侧夫并不合要求。”
海龙急道:“您怎么捂着不早说!唬得他饭也不肯吃!”
旋龟笑道:“他自小要什么有什么,得什么扔什么。万一大家劳心费力备好嫁妆,把婚事办成了,他过两三天又赌气分手跑回来,我们吐血是小,失了体统是大。老龟这是试他一试,瞧是不是真心。非要把这事儿弄得百般波折,千辛万苦地嫁过去,他才会珍惜呢。”
海龙呆了半天,赞不绝口:“相国才智若鬼神呐!”
旋龟一拱手,慢悠悠地往后殿去了。还没进门,便听得细若蚊声的“嘤嘤嘤嘤”,无孔不出地传过来。鲲鹏叫闹哭泣都是这个动静,旋龟早已见怪不怪了,推开殿门一路走到榻边,隔着绡被揉那胀鼓鼓的白肚儿。
“溟主不气,不气。不过是个侧夫的位置,何苦来哉?”她柔声哄道,“世间那么多尚未婚娶的好女子,哪一个不是任溟主挑选,何必一株珊瑚树上栓死。”
嘤嘤声暂停,胖鱼滚来滚去叫道:“就要她!就要她!你立刻去把虎蛟喊来,点齐兵甲,本座这就带军上岸把什么正夫侧夫全都吞了,她就是我独一份儿的了!”
旋龟哑然失笑:“孩子气话!那共工乃有大能的自然之神,文武兼备,除几个创世神,世间谁也奈何不了他。况且炎帝夫妻二人情深,就算能设计除掉共工,瑶姬大人岂不心生怨恨?”
溟海哽咽道:“那怎么办?自从见过她,别的女子在我眼里都是土石蠢物了。”
旋龟不做声,故意沉吟良久才吞吞吐吐道:“……话虽如此,倒也不是全无希望……”
溟海呼的掀翻绡被,抓着老龟猛晃:“有何良策?!快说快说!”
“咳咳咳!溟主且放手,老臣晕得要吐了……臣知溟主不甘心,又使探子上岸细察,今日刚得了几个新消息。”
“速速道来!”
“消息说,那共工主司布云行雨,筑堤防洪,他一走,炎帝身边就没有雨师了,因此才广纳侧夫,想寻一个能祈雨的祭司。九黎族的蚩尤铜筋铁骨,打仗倒是有本事,可他不会降雨呀。”
溟海听得此言,弹身跳起来,在水晶榻上乱蹦:“我会我会!本座专职降雨!淹了东陆也小菜一碟!”
旋龟连连摇头:“海水不成!要淡水,不能是咸的。”
“不要咸的。”溟海略一思索,拍手道:“那也好办,不过凑些雨云,多费点功夫罢了。虽不能淹了陆地,连下上十天十夜还是可以的。”
“足够了,足够了!能降雨就有谱。”旋龟笑眯眯地道:“且劳溟主费神,写拜帖一封,再备礼物一份,老臣亲自登陆去递。”
这胖鱼赌气十多天不肯起床,此时听有希望,忙爬起来准备。旋龟吩咐仆人准备饭食:“不慌不慌,一边吃一边弄,饿瘦了不体面,这相亲嘛,就得容光焕发!”
溟海囫囵吞下百斗鲜鱼,随便垫了垫底。他本有逸群之才,只是情根深种失了理智,旋龟稍加点拨,他便口述成一封文辞雅丽的拜帖,让文书刻在玳瑁上。
说到礼物,溟海又嚷嚷着让奴仆去他库里搬那十丈高的珊瑚宝树、夜光璧、琅\冠来,旋龟摆手:“不可不可!臣此去乃是投石问路之意,若送太贵重的礼,倒显得溟主急迫,跌了身份。”
溟海此时恨不能把宝座都打包送给心上人,急道:“那送什么才好?”
“小小一份,精美又有特色,这般才有诚意。”旋龟沉吟片刻,提议道:“送一对珍珠如何?”
陆地上人们以为海蚌生的珍珠便是好宝贝,却不知在水族眼中,那是最下等的珠子。真正的好珠乃是鲛人之泪,要相貌身材顶好、千岁以上的鲛人,于月圆之夜在深海中哭泣,这样泪水集精华于一体,化成的珠子才是好货色。
雄性落泪成珠为“皎”,万芒流溢,夺人眼目,可做首饰;雌性落泪成珠为“珀”,光彩稍次,但质地细嫩,磨粉护肤最佳。鲛人性烈,轻易不肯落泪,要用各种手段才能出珠。这胖鱼养着一大批鲛人使唤,最不缺的就是珍珠,当即叫人取来三斛细细挑选。
准备得当,旋龟在溟海的催促下上路了。
这一日夕阳斜照,人们收了农具往家中去,看到寨子外站着一个从未见过的老婆婆。也不知她年岁几何,但见腰弯似弓,双耳尖尖,白眉三寸,拄着一根非金非木的拐杖,一看便不像人类。
见她慈眉善目,倒也不怎么吓人,一个女孩儿大着胆子问道:“婆婆来姜寨作甚?可是找我们瑶姬大人?”
那老婆婆点头笑道:“正是,正是。请这位姑娘代为通报一声,老朽从北冥而来,为自家君上传话。”
这女孩儿也没听过北冥是哪里,随手将尖底陶罐往土里一插,跑着往寨子里去了。
前几天收的一批青麻刚刚晒干,瑶姬正坐在屋中剥麻搓线,听闻有北冥来的使者,甚是诧异。炎帝部落深入东陆,距离大海万里之遥,从未跟那里的水族打过交道。但既是一国之君的使者,自然不能怠慢,瑶姬立刻收了茎秆麻线,差人请那婆婆进来。
使者进门便拜,恭敬道:“百闻不如一见,主君果真是天上地下第一美人,威仪端丽,倾倒众生,旋龟今日可算开眼了。”
瑶姬谦虚道:“谬赞谬赞,不知使者来此所为何事?如今的北冥之主……是若望的后嗣吧?”
“正是先王遗孤。”旋龟流了两滴浊泪,以袖拭之:“可怜见的孩儿,出生便没见过母亲。孤零零从炎渊火山孵化出来,才不过丈许一尾小鱼,凄凄惶惶,见者流泪。臣等不负先王所托,扶持幼主长大,如今君上刚满一万五千岁,真个是玉容俊秀,性情温顺,才德过人……”
这老龟语速极缓,说话又没主题,从主人身世开始陈述,瑶姬耐着性子听下去,渐渐摸到一点头绪。果不其然,旋龟说到最后,取出一包书简并一个木匣,双手奉上:“臣此次叨扰,正是为君上提亲来的。”
拜帖刻在半透明的玳瑁甲上,一共六片,温润如玉。匣子是海沉木制成,熏以龙涎香,旋龟打开盖子,陋室之中仿佛立刻升起两轮月亮。只见木匣中放着一对小巧精致的珍珠耳坠,流光溢彩,瑰丽夺目。
“礼物简陋,难成敬意,只呈溟主一片仰慕之心。”
瑶姬看着书简和耳坠,心中诧异,问道:“你主上可知我已婚娶多年了吗?”
“溟主早已知晓,言说自己生得晚,只求侧夫之位。他身为水族之主,天生精通水系法术,听闻主君缺一位雨师,愿效绵薄之力。”
她这般说,瑶姬更是惊诧。北冥的疆域远比整个东陆还大,海中更是以富裕繁华著称,这样一位血统高贵的君主,何必去国离乡,求个小小侧夫之位?
旋龟见她迟疑,开口解释道:“其实溟主是对主君一见倾心,肯不要名分,只要能侍奉于瑶姬大人身边便心满意足了。自先王逝去,北冥无女性统领,全指望溟主一人。若能做成这桩姻缘,我族别无所求,但恳请一女嗣回海中继承大统。”当即将溟海在仲春篝火晚会上对瑶姬一见钟情的事陈述出来。
这一日姜川狩猎晚归,回到家中,见瑶姬秉烛读简,面带愁容。
“阿姐怎么了,谁的信?”
“水族来提亲了。”瑶姬也不多说,把玳瑁甲交给弟弟。
姜川细细读了一遍,见这书帖文辞庄重,语言隽永,既含蓄表达了仰慕,又说明了愿修两族之好的期望,可知执笔人文采极佳。姜川也皱了眉头:“鲲鹏一族历来头脑聪慧,面貌姣好,又是会施雨的水族,若真的能嫁倒是皆大欢喜。但听说水族极富裕,我们这里的条件恐怕……这溟主怎么如此执着?”他想了一想,突然拍手笑道:
“哈!我知道了,定是他见过阿姐,春风一度后便立刻拜倒在裙下,情愿被你差遣。我猜的对不对?”
瑶姬戳他一下:“你又来打趣我了!如今这事好生难办。他只是一时意乱情迷,嫁过来肯定会后悔。我们得想个好法子,要拒绝,又不能让他失了脸面。”
姐弟俩商量了一夜,第二天再次接见使臣。那旋龟也明白她二人的顾虑,干脆建议道:“书简往来毕竟疏远,不如请溟主亲来此地,向主君表达心愿,如何?”
姐弟俩想,只要让溟海白天来一次,看看这里的艰苦环境便会打消想法,遂欣然应许。不管事情成与不成,按照规矩,回礼是一定要的。两人苦恼半天,既不能贵重到让对方误会,又不能失礼,最终选了一枚五彩琉璃珠,拴上瑶姬亲手打的繁复丝绦,交与旋龟带回北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