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琮走至隔壁厅内, 原本就沉默而严肃的官员便更甚,他们一同起身, 作揖:“见过陛下。”
赵琮毫不拖泥带水,直接走到首位, 转身坐下,沉声道:“各位坐。”
下首众人按次坐下。
“朕不再冗言,福禄——”
“是。”
“这三日,你随公主一同参与搜查,你说说,都查到些什么?”
“是。”福禄跪到地上,说道, “三日前, 江家锦园内共有县学学生三十八名,官员二十一名,世家与勋贵人家三十二名。其余侍卫、女使、厮儿、护卫共两百零四名。公主亲自搜查官员与世家、勋贵,小的带宫中与公主府的侍卫搜查其余人。进园子前, 本就严查过, 这些人等大多清白,另有些小问题与此事无关,小的事后再单独禀于陛下——”
赵琮点头,示意他继续。
“刺客姓孙名永,原是流民,到底是从何处来,还待查。他两年前流至洛阳, 本住在官府安置流民的宅子中。后在城郊偶遇忠孝伯孙博勋,孙博勋看他学问好,主动资助他读书,将他送至县学,且帮他办下洛阳户籍。陛下,刺客刺杀后,本要自尽,未来得及,咬舌前他高呼是为孙家父子办事,因他已不能说话,小的们无法问话。但他醒来后,虽已目盲,三日治疗之后,尚能写字,这是他自己写的认罪书。”福禄低头,将东西奉上。
赵琮嫌恶地撇过眼睛:“给诸位大人看看。”他不看。
“是。”福禄将认罪书先递给赵克律,赵克律仔细看完,的确是那位学生的亲笔。方才他们在这儿等待时,已有人将孙姓学生的字作给他们看,因孙姓学生浑身都是伤,眼睛又看不见,此时写出来的字很凌乱,但起笔落笔皆是一样的。的确一看便知,是同一人所写。
上头交代了他做事的原委,称孙家父子要他这般做,只说怨陛下,具体缘由未告知他。他还说忠孝伯是他恩人,他不得不为之,这话便假得很,但既写了出来,便是证据。最末还有孙永亲手写的花押。
这当真是铁证,当时场中三百多人皆是人证,亲眼所见,再加之本人痛快认罪,孙家又的确有前科在前,动机十足。赵克律暗想,孙家这就到头了啊,真是想翻身都翻不了。
他将认罪书再递给其他人看,在座的,一一传看,都看完后,再回到福禄手上。
福禄再道:“陛下,人证物证皆在,且刺客害人的笔中刀还是孙博勋所赠,是在洛阳城中一家铺子里头打制的。小的亲自带人去查看,问了掌柜,确有此事,当时是孙家一位厮儿去买的刀,共买了五把。刺客当日用了两把,小的带人再去孙家与县学里头搜查,在孙姓学生居住的屋子里头搜到一把,另外两把皆从孙家搜到。”说罢,他一挥手,小太监呈上另外三把刀,锐利且细,泛着冰冷银光,与那日的刀一模一样。
赵琮点头,小太监再把刀给其余人看一遍。
福禄则是磕头跪到地上。
赵琮垂眸看向自己受伤的左手。
厅中又是一片寂静,众人都看过刀之后,赵琮才抬头问:“在座的,可还有话要说?”
钱商出列,拱手道:“陛下,确是人证物证皆在,孙家虽助开国有功,更是太后娘家,但胆敢如此行事,臣以为,当论死罪!”另有多人附议。
也有一位侍郎起身道:“陛下,证据虽确凿,怕是还要再回开封商议一番才是。咱们大宋自开国以来,从未处死过任一勋贵,太|祖——”
赵琮冷冷打断他的话:“开国以来,也是头一回有人敢刺杀皇帝。”
侍郎腿一软,跪到地上。
钱商也低头不言语。
本还有些议论声,这会儿又全停了。众人这才想起,方才陛下是如何专断地直接写诏书立新的继承人。
赵琮再问:“还有无话要说?”
再无人敢开口。况且证据的确太确凿,文官们凡事讲究规矩,倒也不是替孙家求情,只是求个规范罢了。但陛下这副规范都不顾的模样,他们也就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再惹怒陛下。
见无人再说话,赵琮下定论:“除去孙博勋忠孝伯的爵位,孙博勋与孙沣父子直接处死,孙家其余男子皆流放,女子与已嫁女儿暂不论罪。”赵琮语速极快,可见心中早已想好,他也无意再在臣子跟前掩饰自己,往后,他只做自己真正想做的。
他说完,再问一回,“可有异议?”
众人老实摇头。
“是否都已听明白?”
“是。”
赵琮痛快起身:“锦园禁令解除,孙家父子带回开封处置。诸位大人若是愿意欣赏锦园□□,自可留在此处,只当朕放你们休息。若不愿意,自行回开封去。”
钱商立即问:“陛下何时归?”
赵琮蹙眉,应道:“再议。”总得等小十一能坐船时再走。
“是。”
赵琮往外走去,走到门边,他忽然侧脸,对身后的福禄道:“那位刺客,一同带回开封府。”
“是。”
“带回去,朕没事儿刺了玩儿。”赵琮说罢,轻声一笑,随后便回身大步离开。
“……”
众人吓得、懵得说不出一个字儿来。
待他们回神,陛下已走。他们面面相觑,没事儿刺了玩?这是久远时期,那些不将人当人的暴君才会行的事儿,他们大宋最重礼仪,怎能这般……
但他们无人敢说任何话,往深处说,也不怪官家,差点儿都被人给刺杀了,谁还高兴得起来?一时在气头上也是应当的,只是,这也实在与从前的陛下太不相符。
不论如何,他们都知道,经此一事,往后谁都不好过。陛下原本也只是面上绵软罢了,往后这层面子怕也没了。这回证据太确凿,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信这事儿的确是孙家所为,此时倒又纷纷埋怨孙家。
孙家被处置的消息,伴随着禁令的解除,就这般传了出去。
赵琮不怕丢脸,他被刺杀的消息也就一同传出去,百姓们一听孙家连官家都敢刺杀,个个都骂,都道处死那是活该,陛下没凌迟已是格外优待。孙家在外,如今已是声名狼藉。
消息传出去的同时,开封府的宫中侍卫得到消息,即刻便将孙家封起来,且将孙家男子都抓走。孙家的门匾也早被砸下,天天都有人到他们府前叫骂、扔东西。侍卫满面冷漠,随他们骂,随他们扔。如今孙家大门紧闭,门上砸有各式污物,门前脏乱得厉害。
萧棠官位不够,未去洛阳,如今这事儿也是他在督办。
他站在孙家门前,望着这一幕,心中较为唏嘘。陛下常与他说些心里话,他能猜到,这回怕不是孙家干的。但孙家心太狠,也太沉,陛下容忍他们太久,这回也是意料之中。他收起唏嘘,面色一冷,直接再带人进去,他们还要再将孙家搜查一遍。
赵琮处置完这些事后,禁令一解除,赵克律等人哪能真留在锦园赏□□?他们一一从洛阳回开封。
赵从德一到开封,立即先去孙家看一眼,到的时候,恰好瞧见禁兵们从府里头往外不知搬些什么,孙沣的妻子于氏从里头追出来,哭嚎着要拦。禁兵毫不留情地挥手将她甩出去,她被甩到门上,立时就吐出一口鲜血来,她扶着门哀声哭泣。
赵从德本是来看好戏的,这么一看,他不由就咽了口唾沫。
禁兵抬眼见到他,也仅仅是打了声招呼:“见过世子。”说罢,抬上东西绕过他就走。
赵从德也顾不得这些禁兵的怠慢,他只是看着于氏,养尊处优多年,昨日还是高贵的夫人,仅仅一日……
皇权当真是令人艳羡,只不过一日,能令人升天,也能让人即刻下地狱。于氏哭着,见到赵从德,眼睛一亮,就想往他来,只是她已经无法走路,只能在地上爬。赵从德陡然回神,转身立即离去。
他心中直跳,皇权令人艳羡,却也当真可怕得很。
赵琮与官员共商孙家一事时,他不在场。
但他听闻赵琮连看一眼孙博勋都不愿,查清楚缘由,拿到证据便直接定了他们死罪时,是有些不信的。赵琮是他堂弟,原本与他一样不过是郡王府的世子,将来袭王爵,一样当个郡王罢了。
赵琮甫一出生时,他还是很喜爱这位七弟的。
他自诩家中嫡子,瞧不上庶出弟弟。当时大宋又仅有三位郡王爷,他们魏郡王,安定郡王与惠郡王。惠郡王赵克律自是不必多说,从小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成日里之乎者也,还仗着比他大,经常教训他,要他读书,赵从德看到他便头疼。
也就赵琮入他眼,安定郡王身份高贵,与先帝同属一脉。且幼时的赵琮冰雪玲珑,长得比小女娘还漂亮。他无弟弟可疼,便常去看赵琮。那时赵琮身子不好,他是很得意的,决心培养一位跟自己亲近的弟弟来,往后弟弟也能仰仗他。
可谁知几年之后,两人便有了天差地别。
他那时才意识到,原来不是先帝嫡亲的子孙,也能当皇帝。
但为何偏偏是病弱的赵琮呢?他、赵克律,又或者他那只比赵琮大一些的嫡子世元,哪个不比赵琮好?为何偏偏是三岁的,连话都说不完整的,病弱的赵琮?难道仅因为赵琮比他们还要高贵一些的血脉与身份?
大家都是太|祖子孙,又有何差别?
不满有时候就是来得这样莫名。
这些年他过得不顺,又有人撺掇,心中就愈发不满。
直到见到于氏前的那一刻,他心中对皇权还是渴望得很。偏偏见过于氏后,他有一些怕了。若是他哪一回失了手,赵琮该如何处置他?
赵琮似乎真的变了。
他也真的有些怕了。
他再想到赵琮那句将刺客带回去刺了玩儿的话,想到他人所说的赵琮亲手刺瞎刺客双眼的事儿,他的脸色一白,差点连马也没爬上。二管家将他扶上马,问他怎么了,他来不及说话,甩马鞭便走。他只想离孙家远些,再远些。
孙太后直躺了一天,才缓缓睁开眼。
她迷茫地望了眼床顶,脑中逐渐闪回之前的场景,她立刻叫道:“来人!”
却无人应她。
“来人!”她再高喊一遍,并撑着坐起来,胡乱扯开幔帐。
外头终于响起脚步声,孙筱毓慢步走进来,走到床前,也不看她,只是低头道:“姑母。”
“父亲,大哥,他们——我已躺了多久??”孙太后已有些语无伦次。
“姑母,您已经躺了一天,这会儿正是夜间,姑母肚中可饥?”
“父亲与大哥,他们,他们……”孙太后盯着孙筱毓,“你为何不抬头看我?”
孙筱毓顿了会儿,抬头看她,轻声道:“姑母,陛下已下令处死大爹爹与爹爹。”
孙筱毓声音平淡,仿佛在说他人事一般,她的眼光更是平静无波。她太平静了,平静到孙太后以为她说的是假的,不仅呆滞反问:“你说什么?”
“姑姑,大爹爹与爹爹派人刺杀陛下,证据确凿,已被下令处死,回开封执行。家中的几处宅子皆已被封,男子全部流放,女子暂不论罪。”
“你胡说。”孙太后不信。
“姑姑,是真的。”孙筱毓依然平静。
孙太后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却根本未能下床,她身子还未好,眼前一黑,她又栽回床上。孙筱毓淡淡地倾身上前,为她盖好被子,说道:“姑姑,您早些接受现实吧。”
“现实?”孙太后回身看她,忽然伸手打了她一个耳光,“现实?现实就是你不顾家族,不顾父母,抱他赵家大腿?现实就是,那样骄傲的你,连魏郡王府的弃子都愿嫁?!”
孙筱毓伸手抚摸自己的脸,低头问:“姑母以为什么才是现实?”
“我要去见赵琮!我是太后,我放下身段来求他!还能救父兄的命!”孙太后说着还要再下床。
孙筱毓却忽然笑起来,孙太后诧异看她。
孙筱毓笑着说:“姑母,他们做事之前,又可曾顾虑过你?顾虑过我?顾虑过我们这些所谓的孙家女儿?更何曾顾虑过母亲她们这些嫁入孙家的可怜女人?”
“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姑母,您怎么还没醒呢,大爹爹与爹爹要的从来都只是荣,我们在他们眼中,什么都不是啊。”
“我去求赵琮!”太后还是要下床。
“姑母!”孙筱毓却厉声叫她,“您醒醒吧!他是谁?他不是幼年养在你膝下,被你骗,被我们孙家骗的孩童了!他是真正的大宋皇帝!他手上掌有所有人的生死!他要谁死,谁就得死!即便无罪,他下令处死,又有谁真敢说半个‘不’字来?!为何这样浅显的道理,您不懂,大爹爹与爹爹也不懂?!你们还敢直接称他的名讳!他在你们眼中到底算什么?赵家是天家,我们呢?我们不过普通人家!我们这样的人家,明明可以安生度日,你们为何只想着对抗?!”
孙筱毓流下眼泪:“你们不尊他,却又无能力扳倒他,何必害我们?幼时你们告诉我,陛下不足为惧,及笄时,你们依然告诉我,他不足为惧,孙家由燕国公降为忠孝伯,你们还这般——”
“此事,并非父亲与大哥所为!他们是为人所害!”
“姑姑!是不是他们所为又能如何?这些年来,你们何曾尊过陛下?你们对他做过什么,你们可还记得?你们曾多少次想杀了他?我听到过,听到大爹爹要你杀了他!他恨你,恨大爹爹与爹爹,恨我们孙家!为何你们看似理智,却总是这样天真?!孙家必死!当初但凡你们多想及我们一些,孙家如今又何以至此?”孙筱毓挡在她面前,不让她出去,“你们想要至尊高位,我与我娘,我哥哥,想要的不过是安稳度世罢了!”
孙太后听完她一席话,怔怔片刻,还是要下床。
孙筱毓将她推回床上,通红双眼,冷漠道:“娘娘认命吧,我与我娘还想好好活。待我嫁给赵廷,我将我娘接去宋州安稳度日。哥哥即便被流放,我也会使银子令人一路照料他。娘娘,您在宫中继续当太后,您,放过孙家吧!”
孙筱毓说完,又流下眼泪。
孙太后也跟着哭起来,她所求的也不过是拉孙家一把,为何最后会如此。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的父兄会以这样的方式先她而去,而她却束手无策。为何当年那个红着双眼依偎着她说话的孩童,会变成如今这般?她从来没有真正下手害过他啊!
而那刺客到底是谁派来的?赵从德说要派人在船上动手脚,害赵琮溺水,再嫁祸于世子妃与姜家。此事未成,如今刺杀赵琮的人,到底又是谁?她不信她的父兄能做出这般事来。是谁这样恨他们,要这样害他们孙家?
孙太后本就身子不适,此时脑中凌乱极了,她还想着去求赵琮,孙筱毓却死死压着她,不让她去。她行动间,孙筱毓索性下手在她后颈狠狠一敲,她再度晕过去,房中才安静。
离她们不远的院子里,赵琮正盯着赵世?喝药。
赵世?不愿喝:“苦。”
“药哪能甜?喝了。”赵琮皱眉。
“陛下喂我喝。”
“……自己喝!”
染陶在一边直笑。
“幼年时候,陛下还喂我喝药,如今……”赵世?失落低头。
赵琮头疼得很,染陶知趣起身道:“婢子去外头守着。”她笑着离开,她一走,赵世?便伸手去拉赵琮的手。
“腻歪不腻歪?”赵琮躲开他的手,“喝药!”
赵世?大惊:“陛下,我们互通心意才一日,你便嫌我腻歪?”
“……”赵琮总不能说自己是有些不好意思吧?但见赵世?这样,他只好道,“不是……”
“陛下嫌弃我。”
“朕没有。”
“有的,否则陛下为何不喂我喝药?”
赵琮无奈:“朕伤了手呀,如何喂你喝药?”
“就同我晕过那日那般喂我便好。”
“……”赵琮的手一顿。
赵世?立刻笑起来:“别怪染陶姐姐,她那日将我狠狠威胁一顿呢!”
赵琮有些尴尬,低头从床边拿来药碗,塞到赵世?手中,说道:“快喝!”
“喝喝喝,我喝!”赵世?拿起碗仰头就要喝,“只是喝之前,还要做些事呀。”
“嗯?”赵琮诧异看他,赵世?背上的伤还早着呢,大部分时候依旧只能趴着。但是赵世?的身子的确算是很健壮的,趴了一天,他已能在不弄裂伤口的情况下稍坐片刻,他这会儿也正好跪坐在床上,只是腰背还挺不直。
他见赵琮好奇看他,嘴角一翘,倾身就往赵琮靠近。
赵琮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些。
赵世?轻声笑,弯着腰的他,上身前倾,正好将头歪在赵琮的肩膀上。
赵琮担心他碰到伤口,回头看他一眼,下巴触碰到他的鼻尖。赵琮想移开,赵世?却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往下微微一按,仰首,吻住他。
赵琮与他对视,眨眼。
赵世?再笑,稍稍离开他的嘴唇,唇瓣相依之间,他看着赵琮的双眼,轻声道:“陛下,闭眼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