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尔没想到自己能再见到他。
他有很多称呼, “陛下”、“精灵王”、“树海的掌控者”,在外人看来, 他是权威的象征, 是一个力量强大的族群的首领,然而在瑟尔心中, 他却是这个世上最亲的人, 永远只想用最亲密的叫法呼唤他。
“爸爸。”
精灵王轻轻嗯了一声, 碧蓝色的双眸温柔地看向瑟尔。
“你长大了, 瑟尔。”
瑟尔眼眶微微泛红, 却精灵王接下来又说。
“——也晒黑了。我以为你在伊兰布尔蜗居一百五十年,至少会变得白一些。”语气里带着一些遗憾。
瑟尔愣了一下,随即注意到精灵王是故意这么说的。这和小时候一样,每一次瑟尔犯了错,精灵王把他挂到树枝上后, 就会袖手站在一旁欣赏他那又倔又憋屈的小表情。
即便瑟尔现在已经三百多岁了,无论是以人类还是精灵的年龄来看都不能算是孩子, 但精灵王依旧保留着这个癖好。此时看到瑟尔无奈的表情,精灵王勾唇笑了一下。大概对于一个父亲来说,逗弄孩子永远是不变的乐趣。
“过来。”坐在树冠铺织的卧榻上,精灵王对他招了招手。
瑟尔无比自然地走上前去,在精灵王身边依偎坐下。
“你刚醒吗?”
“本来准备等你,但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你刚才在和谁说话?”精灵王问。
两人之间的对白就像是再寻常不过的普通父子。
“以利。”瑟尔不怎么高兴, 甚至有些控诉地对精灵王说, “他说话说一半就跑了,一直这个脾气。”
精灵王哦了一声,似乎不为他对造物主的态度感到震惊,也不为以利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感到惊讶。
“那下次你可以同样回敬他。”
瑟尔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两父子在对待神明的态度上,出奇的相似。
过了一会,还是瑟尔忍不住开口问:“他说你……”
精灵王没有让他说完,而是伸出手轻抚上了瑟尔的额头。瑟尔感觉到那微凉的触感,不满地将那只手握在手心里,想要把它捂暖。
“上一次我见你的时候,至少还是有温度的!”
精灵王笑了一下,有些无奈又有些放纵地看着瑟尔抓住他的手用力搓揉。没有任何人敢这么对待精灵王,包括艾斯特斯在内,所有人都将他看成是王座上的雕塑,神权的象征,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只有瑟尔——这枚他亲手摘下来的果实,依赖他,仰慕他,永远将他当做父亲。精灵王以前不懂得这种情感,和他自己的父亲一样,他们只有大义,无所谓小爱。然而瑟尔教会了他……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
瑟尔紧张地看着他。
“所以以利说的是真的,你会因为成为神明而丢了性命?”
精灵王纠正他。
“我并不是因为成为神明才死去,而是迎来所有生命都将迎接的死亡。”
“那至少不该是在这个时候!”瑟尔有些愤怒,愤怒中又夹杂着恐惧。
精灵王看着他,心中的那一丝不舍又加深了些,便从瑟尔手心抽出手来抚摸着他的脸庞。
“记得小时候你问我的吗?”
精灵王优雅的声音在瑟尔耳边传来,他莫名觉得有些困了。
“为什么我们是尖耳朵,这个问题,就和我为什么一定要成为神明然后死去一样。没有为什么,瑟尔。这是在世界创造之初就定下的。”
瑟尔睡着了,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精灵王的寝室。眼前的房间如此熟悉又陌生,是他少年时的住处。他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想要再去找精灵王。
然而,他走到房间门口就被多拉贡拦下了。
“陛下已经闭关。”
多拉贡的下一句。
“战争来了。”
战争来了,毫无预兆。没有挑衅,没有檄文,甚至也没有摆在明面上的矛盾和争议,以矮人王国为首,数个国家同时向精灵树海发动了侵略战争。瑟尔得到消息的时候,离他们最近的一支军队离橡树林已经不到百里。
所有还未成年的精灵都退到了树海的最深处,而所有成年的精灵都将踏上战场。瑟尔看着那些年轻的,还略带稚嫩的脸庞,目送他们义无反顾地背上行囊走向前线。艾斯特斯也在其中,他走得比他们任何一个都更靠近前方。
瑟尔眼中的银色好像被冰封住了。
“有多少敌人?”他问。
“灰领的矮人,中部的人类王国,北部的高地人,还有几个独立城邦。”多拉贡在他身后回答,“返回树海的斥候送来的情报里就是这些,还有没能回来的……”没能回来的精灵斥候,当然也没能送回情报。
“中部王国,高地人?”瑟尔诧异,“我记得他们属于光明神的教区。”
圣城与瑟尔的关系向来不错,他没想到这些属于圣城所掌管教区的势力也会参与这场战争。
“听说这些区域的光明神的大祭司也都被软禁了。”
瑟尔这一次真的感到吃惊,向精灵宣战可以说是为了眼前的利益,可是软禁光明神的祭祀是为了什么?要知道,单论在大陆上信众的范围以及在信众中拥有的权势,即便是以利也及不上都伊。
这等于是在和大陆最强的神明宣战!能让人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们谋取的利益该是多么庞大?深思下去,令人胆寒。
瑟尔抬头望了眼遮蔽着整个树海的“树”的枝干。仅仅是因为传来精灵王病重的消息,这些突如其来的敌人就采取这样大的行动?树海里有什么值得对方不惜一切也要攫取的东西吗?他想起了行踪不明的青壮年精灵们。
“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族里的战士们离开树海去了哪里?”
多拉贡的脸板得紧紧的。
瑟尔知道了回答。
“你觉得,我们会输吗?”许久,他听见王庭侍卫长如此问。
瑟尔说:“我从来不输。以前是,以后也是。”
……
“快一点!将所有防御措施和陷阱都布置好!”
兽人在高处指挥,混血女孩坐在父亲的肩膀上,随着他的动作颠颠簸簸。布利安抽出一只手扶得特蕾休坐得更安稳一些,然后继续下令:
“我需要几个德鲁伊去催生一下西边刚种下的荆棘藤蔓,让它们长得快一些。谁有空?”
几个德鲁伊举着手,其中一个是个矮人。
“去吧!”
矮人德鲁伊跟不上其他精灵德鲁伊的步伐,在忙碌的人群中走得踉踉跄跄,旁边,一个混血的高地人走了过来。他没有说一句话,将矮人放到自己肩膀上,追上其他德鲁伊。
“我们的敌人中有矮人,也有高地人。”
蒙特从一旁走来,看见这一幕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还有兽人。”布利安索性替他说完,“你想说什么?”
“这些德鲁伊来自不同的种族,常年在橡树林接受训练,但是毕竟他们都有属于自己的国家;这些瑟尔带来的混血,是无根无凭了,但是他们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争。你觉得在战争真的开始的时候,对着容貌相似的同族,他们会下得去手吗?”
“我杀过的兽人不比瑟尔少。”布利安说,“种族、国家,不是划分阵营的唯一根据,信仰才是。在这里的人,不是信仰自然女神就是信仰瑟尔,他们不会背叛精灵,就像你不会背叛瑟尔。”
蒙特本来还想说什么,到这里哑然无语。
谈起了瑟尔,他们索性以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你觉得他现在在想什么?一百五十年前拯救了世界,可是世界现在却要与他为敌。”蒙特挖苦道,“那时候,他是不是不逞英雄,放任那些人被魔潮吞噬比较好。”
“那就不会有你我了。”布利安说。
“也没有我了!”在他头顶的特蕾休加了一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可以肯定地说他不会后悔。”布利安打断蒙特,“我经历了退魔之战的最后时期,知道恶魔是什么。它们不是人类,不是精灵,甚至不是生命,对于所有活着的生命来说它们就是绝望,是死亡本身。在那样的战争里,你不会想到种族之间的矛盾和争执,你只会想着怎么活下去。如果再给瑟尔一次机会,相信我,他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并不会因为今日遭到的背叛,就去放弃拯救昔日的世界。
“而且——”布利安话锋一转,“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抛弃了他。”
他指着远处,一扇绣着白色蔷薇的旗帜在树林间隐隐显现,比任何敌军都先抵达橡树林,它迎风招展的蔷薇花瓣永不褪色——白蔷薇骑士团!
“援军来了。”布利安大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