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几乎将全部精力都投入为自鸣钟生意善后, 连内务府的差事都有些顾不上。好在十六阿哥体恤,没给他太多活计, 只让整理整理以前的文书, 算是支持他度过难关。
好容易挨到石咏休沐的时候, 这日他记起早先答应过石崇, 要去潭柘寺探访妙玉师徒的下落的,便与家人打了招呼,出城一趟。
李寿与石喻原本也想一起出城松快松快, 偏巧他们两人这日午后要去正白旗旗署。石咏也因为天气渐渐转冷, 不想带弟弟出城去吹冷风,所以婉言劝住了石喻, 自己借了马匹出了西便门, 问清了方向,一路向西, 奔门头沟潭柘寺而去。
相传, 康熙皇帝对这潭柘寺颇为喜爱, 曾经数次游览,并给寺院赐名“敕建岫云禅寺”。只不过寺院背后有龙潭,山上有柘树, 因此民间一直沿用“潭柘寺”的旧称。
石咏在官道上策马疾奔, 十一月头的天气,冷风直顺着领口往他衣内钻。好容易奔到地头,将马匹拴在山门外托人照看,石咏自己则徒步上山进寺, 询问妙玉师徒的下落。
他问起“慧空师太”,潭柘寺的僧人倒也真有听说过的,当下给他指点了寺后一间供比丘尼暂住的小院。石咏谢过,按指点寻了过去,小院中有几位年长的尼姑正在洒扫,听石咏问起,都说他来得不巧——慧空师太与妙玉小师父,今日一早就出门去了。
石咏忙问她们,可知道这对师徒去向何处,又何时会归来。院中的尼姑彼此看看,都摇摇头,说:“据说是进城,今晚能不能赶回来,还真不知道。”
潭柘寺距离京城大约五十余里,石咏一路快马疾奔,也耗费了不少时候。若是慧空与妙玉师徒真是进城,一去一回,天黑了也未必能赶回潭柘寺。
石咏微微失望,打算打道回府,石崇却不忘提醒他:“去看看她们住的地方那!”
石咏猜到石崇的意思:“你难道想趁旁人不在,将绿珠那只颁瓟斝也一起取了吗?我可告诉你,不管怎样,那只颁瓟斝现在是归旁人所有。不告便取即为偷!这种事儿我可做不出来。”
石崇确实有这个心思:他年少时聪明豪侠,却从不检点,视规矩礼法为无物。石咏说这话之前,石崇的确有心鼓动石咏,想劝他找到另一只颁瓟斝,拿了就跑。
可是一旦被石咏喝破,石崇无奈,只能缠着石咏:“自然不是,我只想你去她们师徒的住所等候一会儿,万一珠儿也在,我能与她隔空说上几句话也好,也不枉费你大冷天里跑了这么远。”
石咏听石崇说得在理,便请院中比丘尼带他去慧空与妙玉的禅房等候。院中比丘尼应下,将他引至妙玉的禅房跟前。
在那里,石咏坐定,环视一周,只觉得此处与妙玉昔日在承德的住所,格局相似而细节不同。
当日妙玉在承德的住所,空空荡荡并无长物,极尽“断舍离”之能事。而如今这里一间,则颇像是个小女孩儿的闺房,房中摆放着不少精巧的物事,归置得整整齐齐,极富意趣。唯一房中有一座小小的佛龛,佛龛跟前有铜香炉一座,稍许透露了主人出家修行的身份。
而石咏面前的案上供着小小一瓶香花,案上垒着满满的都是书籍。石咏随手翻了翻,见并不都是佛经,还有不少道家书籍,如《南华经》之类。可见这位少年女尼,涉猎甚广,并不止拘泥佛学一道。
石咏心想:那位慧空乃是精擅先天神数的,自然不是那等只懂得抄经念佛的人。
他等了好久,待其余人都去忙别的,才悄悄问石崇:“怎么样,绿珠姐姐在吗?”
石崇强调了数次,坚决反对石咏管绿珠叫“姐姐”,可是石咏为了避免有人要当他祖宗,时时都将“姐姐”这个称呼挂在嘴上。此刻石崇有求于人,自然也拿他没办法。
“不……好像不在……”
“她怎会不在?”
石咏心想,慧空师徒进城,妙玉竟然将颁瓟斝也带走,难道她又是要去给人奉茶不成?
石咏猜得不错,妙玉眼下,的确正在烹茶。
只不过这次她烹茶并非为了待客,只是侍奉她师父慧空师太而已。
此刻两人正在八贝勒府隔壁的院子里稍歇,八贝勒早先说过要见慧空师太,所以这一对师徒才会大老远地从门头沟赶到京城里来。妙玉随身携带各种茶具器皿,此刻沏上一杯清茶,是想要为慧空师太提提神。
待茶沏好,妙玉双手将茶盏给慧空师太奉上,眼看着师父端坐在自己面前,托着茶盏,极为优雅地小口品茶,心思却不知飞到了哪里。
在京里住得久了,妙玉自然也察觉得到,她们这一对师徒,可并不是唯一一对能够为八贝勒“算命”的。但这也很正常,诚亲王府有一众文人与三阿哥一道切磋文史;雍亲王府有人上门为四阿哥讲解佛学命理……到了八贝勒这里,这位贝勒爷则就是执着于请各种各样的人为他“算命”。
她们师徒自从上京,一应生活起居,无论是在城里还是在潭柘寺,都不用自己负担。妙玉原本还不知道,可后来无意之中听潭柘寺的僧尼提起,才晓得都是九贝子负担的。
她们师徒,就仿佛是专门被人“买来”给八阿哥算命一样。
她曾经几次问过师父,为何一定要如此。慧空师太只是说,她们师徒二人在苏州本就为权势所不容,而如今因果也已在京中。她们唯一要做的,便是静候结果。
早先八贝勒府遣人去潭柘寺送信的时候,似乎喜气洋洋的,还送了慧空师太一份厚礼,并专门安排了车驾,请她们师徒进京。据妙玉看来,她今日怕是又要在这小院里独自等上大半夜。
慧空师太品过茶,那边早已有人来请。慧空拿了拿架子,又等了一会儿,才扶着妙玉起身,随来人过府。
妙玉则候在院门内,望着慧空离去的身影:她倒是想起来,上次扶乩的时候与绿珠交流过,当年石崇在走向穷途末路之前,也曾有一段时间,无比热衷于算命占卜——原因无他,只是对自己未来的命运无法掌握而已。越是心里没底的人,才越是喜欢算命。
隔壁就是八贝勒府,八阿哥与几个心腹谋臣并九、十两位,都聚在外书房里。八阿哥为人最是温文,见到慧空过来,笑着起身合掌,向来人道:“大师到了。”
慧空亦合什行礼,道:“恭喜八爷!”
众人闻言都笑:“大师远在京郊,也听说了八爷的好消息了?”
慧空神色不动,微微躬身,继续说道:“好事既然已经发生,便成为定数。贫尼虽然人不在京中,可是一样算得到。”
胤禩颔首微笑,慧空这话暗含了她上次向胤禩所说的道理,而且之后发生的事,的确如慧空所言的那样,一件一件地发生了。因为这个,如今在他的全部谋臣之中,他倒的确给了慧空一个立足之地。
九阿哥胤禟亦是如此,他是不得不对慧空刮目相看。这八贝勒府进过那么多为胤禩相面算命的人物,甚至还有道士张明德之流,可实实在在地帮上了忙的,迄今为止也就慧空一人。
“这先天神数……也还真是神,”胤禟眯缝着眼,斜倚在一张铺了软垫的花梨木雕仙鹤硬木椅上,懒懒地说,“爷本待不信的,可大师竟然连太妃的病都能算得到……”
胤禩笑着打断了胤禟的话,“事情已经过去,九弟便不必再说了。不过是天时、地利、人和,以及皇阿玛的恩典而已。”
若是再说,这事便不光彩。
他们兄弟几个联手算计十三弟胤祥,可是一旦冠上“天时、地利、人和”之名,听起来就很悦耳,仿佛他们顺应天命,拿了自己该拿的一样。
慧空见厅中之人一派得意洋洋,微微皱眉,低声问胤禩:“八爷召唤贫尼,可是有什么未解之事?”
胤禩摇摇头,说:“这倒没有,只是请大师过来坐一坐,若是大师愿意起上一卦,那是再好不过。”
他自从那次慧空在承德为他起卦解卦之后,心里便觉得踏实不少,觉得自己乃是顺应大势,一步步往上走,从未逆天而行。但有一样,他越是走得高,就越是怕一步走错,摔得很惨,因此便越发倚重慧空师太的“先天神数”。少了慧空的指点,便觉得缺了什么。
胤禩说这话的时候,外书房胤禟胤峨等人正在与几个门客谋臣闲聊,倒也并没有真的将慧空放在眼里。慧空在一片说笑声中略出了一会儿神,开口道:“常言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八爷现在趁愿,也要知道荣辱自古周而复始,须防着乐极生悲的那一日。1”
胤禩闻言一惊,支起身体问:“大师可是已经看到了什么不妥?”
他这样大声一问,整个外书房都安静下来,众人目光灼灼,都盯着慧空。
“阿弥陀佛,”慧空垂首合什,“没有不妥,只是贫尼想提点一句,八爷,若不早为以后打算,到时只怕会后悔。”
八阿哥如今只是稍稍得势而已,离那大位还远,现在就这般得意,若是以后他再遇上挫折……
这时候九阿哥突然从他那张硬木椅上支起身体,面带不善,半咸不淡地说:“所以,大师今日是不肯依我八哥之命,算一算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十阿哥也大大咧咧地说:“慧空大师,你言语里都是机锋,神叨叨的我们凡人哪里听得懂?不妨明里说出来,我们哥儿几个哪里做得不妥了,八哥的命数,又是哪里变了不成?”
慧空听九十两位都是如此口气,当即皱了眉,心里已经隐隐约约觉得不大对。但是八阿哥手下谋臣七嘴八舌,来势汹汹,一起顺着九十两位的话头说了下去。
原本慧空一介女子,说出来的话,就没有多少人在意,不过是因为胤禩愿信,旁人才愿意听她之言罢了。
可是胤禩依旧重视慧空,他礼数周到地诚恳请教:“大师所说,胤禩都已一一记住了。胤禩若是有做的不妥的,请大师指教便是。大师今日,真的不愿起卦么?”
慧空摇摇头,淡淡地说:“非为不愿,实是不必。”
“自上次起卦,八爷的天时地利人和,并无任何一样有所改变。八爷的命数并未稍改,实在不必另起一遍。”
她话还未说完,九阿哥已经一挑眉:“好,这话可是你说的,爷是记住了。”
慧空不再与他多说,径直向八阿哥行了一礼,转身便往书房外面走去。岂料九阿哥追出来,将他刚才所说的,一字一句,当着慧空的面重复了一遍,最后盯着她说:“你一个女人,爷本是不愿信的,奈何旁人信!”
慧空也盯着胤禟,双目微微一缩。
“放聪明一点,该说的,说!那些触霉头的,统统给搁在肚子里。哄好了八哥,哄得他集中精神去做那些大事,爷自然会赏你!”
慧空几次为八阿哥起卦算先天神数,九阿哥那里,早已经是数千两银子的大手笔奖赏送到了潭柘寺。
慧空紧紧盯着九阿哥,饶是她涵养甚好,又是佛门中人,也难免动了无明之火,一团气全堵在胸腹之间,半晌方道:“贫尼知道该怎么做。”
“再者贫尼早先既已说了那些话,算了那些卦,便知往后的路,只有追随八爷身后,再无其他出路可言。所以九爷大可以放心!”慧空也知道,她的因果,眼下已经是牢牢与八贝勒府绑在了一处。
话不投机半句多,慧空说完这一句,转身便走,不妨与外书房跟前来人一撞,正撞在肩上。
“对不住!”来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腰间系着黄带子,撞了慧空师太这一记之后,随口道歉,问:“大师还好么?”
九阿哥胤禟面无表情地望着来人,阴阴地道了一声:“十四弟,你来晚了!”
来人正是十四阿哥,冲胤禟畅快一笑,只道:“是弟弟的不是,一会儿喝酒,当自罚三杯!”
慧空师太撞得左肩剧疼,偏在此又不敢耽搁,只能咬牙忍痛,扶着自己的肩膀走出八贝勒府,来到隔壁小院,对妙玉说:“走,回潭柘寺去。”
妙玉根本没有料到这个,听见师父吩咐,连东西都来不及收拾,当即扶起慧空师太,上了来时的车驾。
她吩咐车夫驾车出城。车夫诧异地问:“小师父,现在这个时候,还未赶到地头,天就全黑了。”
妙玉脸一沉,只说:“已经吩咐了你,你便去做,问那么多做甚?”
这时候慧空却出了声,只说:“妙玉,赶车的师傅说得对,这天眼看要下雪了,走夜路颇不明智……你先将师父扶回院中,为师……为师要起一卦!”
慧空此刻左肩剧痛,但兀自掩盖不了心中的惊骇。在这初冬暗沉沉的午后,她隐隐有种预感。
果然,妙玉扶着慧空从车上下来,师徒二人扶持着缓缓走回借住的小院。妙玉忽觉面上一凉,抬头望天,只见已有细细的雪花从天空飘落。
“师父,下雪了!”
妙玉微微蹙着眉,她只想着她们师徒二人各自有一件非常暖和的素色鹤氅留在潭柘寺那头——这回,可得挨冻了。
然而慧空却全无这种心思,她甚至连从天而降的雪花都察觉不到,她只扶着左肩,踉踉跄跄地冲回自己的静室,寻到桃木枝,颤颤巍巍地起了一卦。
卦象一起,慧空自己也无法相信。
她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计算这上天给与她的喻示,每算一次,她的心就更冷一回。此刻屋外雪花飞舞,夜色渐渐降临,寒意无边无际,透入骨髓。
“变数——”
早先那些她算过千万遍,绝没有半分更改的天时地利与人和,就在早先她与人相撞的那一刻,已经开始悄然变化了。
十一月初五,康熙出京前往遵化谒暂安奉殿并孝陵,并因喀尔喀土榭图汗遣使来朝,谒陵后圣驾前往热河。五、八、十、十二、十五、十六、十七等诸位阿哥等人随驾前往。
期间良妃旧疾复发,八阿哥得了圣谕许可之后,星夜疾驰,回京探视。待良妃病情稳定之后,八阿哥立即打发太监一名、亲随一名,并携一对新得的海东青前往康熙行在,向皇父请安。
作者有话要说: 1这里几句奉劝的话都节选自原著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前给凤姐托梦的那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