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的地方挺出人意料,是在东银集团的豪宅楼盘,印江。要说江从何来,其实是起源于隔壁渝城。东银推出酒店化、管家式豪宅的第一个项目,坐落渝江南岸。全是大平层,低楼房,电梯入户,配有专门的管家为住户服务。
最好的楼栋,顶层剩两套。一套住东银集团老总,另一套空置。价格区间在7000万到8000万,享有全渝城最好夜景。大片大片的落地窗,穿透式视觉感,极高端。
去年沈南逸带魏北到渝城出差,经由熟人介绍去看了房。8000万是以前的价格,如今还得往上涨。当时沈南逸在屋内逛一圈,伫立于窗前抽烟。凉风吹得烟头闪烁,银河般辉煌的夜景就在他脚下。
而沈南逸只回头问魏北:“想不想要。”
语气轻描淡写,好似几千万就只是纸。轻飘飘的,不值一提。
“不要。”
魏北的回答更淡。他抄起手,与沈南逸并肩。口吻似笑非笑,眼里缀着无边灯火。
“身旁没个人,此良辰美景与何人说。”
“不要也罢。”
实际不是淡泊。视金钱为粪土的人,大都腰缠万贯。八千万就放在你面前,唾手可得。钱到了一定数目可以感动人,这话不假,魏北有过一瞬心动。
但他克制很及时,他要的远不止这八千万。说得矫情些,他有他的演艺梦,他想等待王克奇。给彼此对“艺术审美”一个成全。说得现实点,那时魏北才二十二,离他大红大紫,感觉也并不遥远。
红了,火了,天下谁人不识君时,八千万又算得了什么。
魏北很清楚,如果他今天收下这八千万,就说明他确实只为钱。目光就只在做情人、拿劳务费的小格局里。如果他抵住诱惑,沈南逸才会对他另眼相待。
愈是说什么都不要的人,往往要的更多。野心更大。
介绍人并不理解,挠腮抓耳想着这孩子怎不识好歹。马脸憋得有些红,每每欲言又止,噎得自个儿难受。他悄悄走到魏北身旁,递眼色,“小老弟,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全渝城最好的夜景房啦,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趁着南哥高兴。”
“我不要,他才高兴。”
魏北轻笑几声,从包里摸出烟盒。抖一根出来点上,嘴唇轻含烟头。他呼出口白雾,再将烟递往沈南逸的嘴边。
“南哥。”
沈南逸就看着他,微微低头含住。他伸手揉一把魏北的头发,到底是略有意味地笑了。
“只要看得远一点。挺好。”
那天的夜景美得不似人间。那晚的沈南逸也格外温柔,索要魏北时,难得做了前戏。自此东银集团,印江楼盘,在魏北心里烙下痕迹。
有钱了。他想,他要在这儿买一套。不告诉沈南逸。
锦官城的印江楼盘偏生在市内,不过说是楼王,地理位置确实好。开往地下停车场,夹道为国槐,仪式感隆重。
宴会在c幢的餐厅,楼上全是设宴者买来的房子,不为居住,专门应对今天这样的情况。喝酒太多无需代驾,直接电梯上楼,回家睡觉。一卡对应一套房,一百八十平,间间任选。
个人隐私感极强,有什么需要直接给管家打电话,上门.服务。
魏北瞧着这阵仗,心里居然松口气。不是什么鬼迷日眼的聚会,更偏家宴感。菜肴由高端酒店直接提供,管家就站在门口。
在座全是男人,除魏北年龄偏小,大都年过四十。最年轻的三十六岁,是出版商老总的儿子。
沈南逸压轴到场,魏北紧随其后。男人们伸着脖子看了会儿,脸色暧昧又意外。众所周知沈南逸的滥情性子,没个固定的人儿,自然不会随便带出来。
这还是第一次。
魏北长相俊逸,逢人本是三分笑,他偏要给八分。于是露出一口整齐白牙,眼睛弯弯的,特勾人那一挂。银西装衬得他清秀漂亮,因有一个收腰设计,扣子系拢时,那把腰,得劲儿。双腿长且直,迈步而来,全踩在人的心尖尖上。
dn影视公司的老总宋明启,是个花舌头油肠子。瞧着魏北审视一番,转头就对沈南逸讲,“老沈你不厚道。多他妈好的苗子,你给老子私藏。”
“知道这孩子能走啥人设不?啊?全民男友!迷得那些小姑娘老阿姨哇哇叫,这钱还能不好赚?”
“我没私藏,”沈南逸让魏北坐他身旁,随手点点酒杯。魏北明眼色,知道应当亲自动手给他倒酒。
沈南逸就一手夹烟,一手抚在魏北的后背。掌心沿着曲线游走,很缓慢。
“魏北也在演戏,只是一直不温不火。你们大公司瞧不上。”
宋明启不相信,“那是没演技?演什么的。”
“不应该啊,你这张脸就是抠图也该出名。”
“演三级片。不是什么正经片子,难登大雅,很小众。”
魏北接过话,倒是答得不卑不亢。
宋明启没明说,神情出卖一切。包括周围几人,眼色传来传去,大致意思也不过是:十八线小演员,背景不够干净。俗称“黑历史”太多,压根就不好包装。
路人缘不会太好,社会对“情|色片”的包容度不够高,自然属于没什么前途的“弃子”。除非遇上大导演,再出一部爆红的影片。
话题上去,流量跟上,只有魏北真正地进入大众视线,才有机会“翻身”。彼时再连续发几篇软文,将他的身世也好、坎坷星路也好,无论什么故事,怎么悲惨怎么来。
博得大众同情,是因人都喜欢对“弱者”加以施舍。美名其曰共情心,不过是换取存在感,让自身显得不那么惨。
营销者牢牢掌握大众心里,才有这么多一夜成名的爆款。
而真正静水流深者,往往沉默不语。
魏北知道这圈子的规则,可偏生睡不下去。其实说来也怪,沈南逸他能睡,单伍他能睡,随便哪个金主也好,钱到位,他都能睡。
但沾上娱乐圈就不行。别人讲娱乐,他讲演艺。好似倔强地自我提醒,他是想成为演员。
每人都有脾气,奇怪的地方也不尽相同。导演要睡魏北,娱乐圈的投资人要睡魏北,都不行。
他的理念是,凡与演艺事业相关都应纯粹。不该沾上任何潜规则的污迹,他才能心无旁鹫地去入戏。
娱乐圈的不能睡。圈外就可以。从圈外人那里得来的机会,算不得圈内潜规则。
怪不怪。
怪。
这理念简直怪极了。
几乎没人可以理解魏北。
但他无所谓。他不需要,也不屑被人理解。
“您不理解我,在座各位都不理解也没关系。”魏北笑得挺标准,提起嘴角微含讽刺,“被理解无异于卖|淫*。”
宋明启的表情明显变了。他沉沉地盯着魏北,接着摇了摇头。年轻,他说,到底是年轻。也败在年轻。
还不“懂事”。
沈南逸起初不做评价,只是抚摸后背的大手遽然停下。他用手缓缓爬上魏北肩头,五指收拢,笑着用力。
“道歉。”沈南逸说,“给宋总道歉。”
“哎,小孩儿嘛。有点脾气我理解。”宋明启笑呵呵地打圆场,眼里却分明是不悦。
今日魏北顶了他的嘴,可没那么好糊弄过去。
在座各位装聋作哑,明白是要看一出好戏。看看魏北怎么妥协,看看沈南逸怎么教育。恶趣味不限于俗人,同样适用某些败絮其中的高端场合。
魏北捏着放于大腿的餐巾,骨节凸显,青筋直冒。他脊梁永远挺直,像一根不会折断的竹子。
“我没做错什么。我不道歉。”
沈南逸慵懒地吸口烟,抬了下眼皮子。
“道歉。”
魏北干脆心一横,咬牙坚持道:“我没做错什么。我.....”
“啪!”
似无声处惊雷震响。
等众人看清沈南逸微扬的手,魏北已将脸偏向一边。左脸颊迅速红肿,那声干脆、利落、简直如霹雳灌耳的巴掌,震得魏北的左耳嗡嗡。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世界骤然安静了。像是有人按下暂停键,又像是他听不见了。
魏北慢慢地偏过头来,他看着沈南逸。霎时染红的眼里带了些委屈。
你居然打我。他想说,可没说出口。我分明没做错什么。你居然打我。
突然安静得有些诡异。碗筷碰撞声没了,咀嚼声没了,谈话声没了。似乎仅剩他与沈南逸,在一片蹊跷的静谧里,直直看着对方。
为什么打我?哪怕是我做出再过分的是,以往你也未曾打过我。是不是真就不再顾及我的尊严,而你要为所欲为了?魏北在桌下揪着餐巾,硬生生捏出许多皱褶。
他脑子里的问题堆积盘旋,却没有一个敢问出口。
紧接着,那种嗡嗡声骤然远去。桌上嘈杂的响动扑面而来,像山呼像海啸。一阵阵地撞击在魏北那根傲骨上。
他盯了沈南逸几秒,这时间也玄之又玄,感觉很久很久,又感觉很短很短。好似他压根不曾瞥向沈南逸。
挺直的傲骨稍弯了点,魏北生生止住悬在眼眶的温热。他捏紧的双手已感麻木,终于,轻轻地、轻轻地松开了。
魏北起身,直视宋明启。依然是展了个漂亮、标准的微笑,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宋总。”
宋明启满意了。他停顿半晌,才假惺惺地笑着说:“不要动手,不要动手。”
“年轻人嘛,你跟他多讲讲就好啦。动手要不得。”
“看看这脸哟,多可惜。”
然后桌上之人又活络起来,仿佛按下重启键。男人们继续推杯换盏,似方才根本无事发生过。他们以沉默而施压暴力,以冷眼摧毁坚持,以自认为正确的规则去抹杀别人。
其实相比沈南逸的巴掌,这要可怖得多。
而大多人,以沉默为荣。
魏北刚要坐下,沈南逸却一脚踹翻他椅子。要说利落的“耳光”能理解,这个举动就令人稀里糊涂。
不过沈南逸要教训自己的人,犯不上外人插手。
魏北不说话,垂头看着他。沈南逸指着宴厅前方的一大块空场,他说:“你不是会昆曲儿么。去唱。”
“这饭桌你还没资格坐。去唱戏。”
宋明启有意无意接了句:“哦哟,小年轻还会这才艺?来来来,给大家来一个!”
“我们鼓鼓掌!啊!今晚可他妈有耳福啦!”
于是掌声雷动。
叫好声四起。
魏北说:“我唱得不好。”
沈南逸说:“我是叫你去唱戏,不是问你好不好。”
这就拿他是个兔儿爷。想怎么玩,就怎么弄。
魏北觉得今晚挺胸抬头特别累,尤其是脊梁,酸疼。可他坚持着,依然昂头越过诸位,站在空场中央。宛如站在最大最广的舞台,只要他上去,就要光芒四射。
昆曲唱腔华丽婉转,念白儒雅,俗称“水磨腔”,因此听来缠绵动人,柔和悠长,十足地抓人心。魏北不会什么基本功,没有腿功、把子功之类,连唱也乱来。可架不住嗓子好,竟别有韵味。
他咿咿呀呀唱着,但压根没人听。
餐桌上觥筹交错,话题从新出台的过审政策,聊到某部电影某个导演,又明里暗里地讽刺几个对家出版商。据说东银集团拿的都是购物地皮,又有人撺掇沈南逸出来搞投资。
酒过三巡,人已烂醉。宋明启红着脸,大着舌头指向魏北,“这他娘的,天生就该吃演员这碗饭。站在那儿,多你妈漂亮啊。”
“老沈,听我一句。你今晚把他借给我玩儿,老子明天给他捧红了!”
魏北正唱到:但愿月落灯再红。《牡丹亭》的“离魂”时常叫他听哭,这回,怕是也快唱哭了。
宋明启声音很大,魏北听完,心脏猛地停跳半拍。
所有人都看向沈南逸,他却抿口酒,淡声道:“老宋,你喝多了。”
“让管家送你回去。”
话到这,已表态。明眼人都知道,宴会该结束了。
于是男人们纷纷起身,说什么走走走,上楼睡觉去。叫人安排个知情懂趣儿的来。能伺候这些人的女孩男孩,大多挺干净。质量高,瞅准了钱。
沈南逸带着魏北来,意思是不用安排。管家只将房卡交给沈南逸,特贴心地离开电梯。
嘈杂离去,浮华也沉。只剩两人时,魏北仍感觉左脸火辣辣的疼。
这不是打在他脸上。是在根骨。
两人出电梯,刷卡进入房门。玄关的感应灯立即开启,沈南逸脱鞋走向客厅,洒脱而慵懒地躺靠在沙发上。
他叫魏北过去,站在自己面前。
“有什么话想说,你就直说。”
魏北沉默。
半晌,他说:“我没做错什么。”
沈南逸皱眉,道:“再给你一次机会。”
魏北死倔地与他对上眼,说:“我没说错什么。”
沈南逸就豁然支起身子,他猛地拉住魏北前襟,顺势将对方拉着往下拽。突如其来的猛力,叫魏北没抗住。双膝遽然跪下,碰撞大理石地板。
“咚”!
同是一声巨响,宛如饭局上的耳光。
“放你妈的狗屁!”
沈南逸喝得有点多,红着眼睛爆粗口。他贴近魏北,两人鼻尖相对,眼睛相对,长长的睫毛似要交战一起。
“谁都知道你魏北没说错。没人说你错了。”
“没人在意你怎么想,他们只在意自己是否高兴。这个圈子里,没人想听真话。你知道这是可悲的,但你没能力去改变。你还不够格。”
“魏北,知道今天在座的都是些什么人吗。你还想不想在圈子混。”
膝盖的疼痛细细密密,慢慢缠进骨髓。大理石冰凉,很硬。
魏北别扭地挺直后背,双手撑住膝盖。
他咬牙道:“可我.....”
“有你。”
“但你终将离开我。”沈南逸说,他攥着魏北衣领,神色淡漠。光线从上方倾泄,密密匝匝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
太近了,魏北有些看不清沈南逸的全部神情。他想退开一点,好看清全局。
可沈南逸偏不给他机会。
魏北感到窒息,唯听见耳畔一句沉沉警告——“你要想站着把钱挣了,就得聪明点,再聪明点。”
“如若未来我不在你身边,魏北,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