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实在没什么好过,开春就下几场雨。花草来不及发芽打苞,寒凉风雨肆意蹂.躏,像粗暴的歹徒要扼杀一次生命勃发。
城市绿化显出几分生猛,而早春未凋的腊梅更透出骨子里的泼辣。
春天来临时,什么都露出张扬。万物生长且彪悍,万物包括人。
常言道一年之计在于春,用大白话来解释,是每年都应开个好头,早早计划。还有句话叫“瑞雪兆丰年”,意思是去年的冬天太冷,雪太大,来年都会有好收成。
这些谚语如今是否适用,还有待商榷,毕竟文明社会一天一个样儿,说不准。
现代都市人尤其不信这一套,开春意味着新一轮三百六十五天的折磨即将来临。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丧。但有盼头的人,永远都会吊着那一口气。
直到他们不再期盼。
初八恢复工作日,沈南逸的邀约就来了。什么大学座谈会、全国巡回签售会、旧稿再版商议、新书送审。以及某些出版社、影视公司的朋友饭局,最近编辑汪林颂脑子发烧,希望沈南逸好好搞一搞他的作者微博号。说是跟着上面的政策走,树立良好正面形象。
沈南逸对着视频,笑得极其迷人。汪林颂后背发凉,要不是自己有老婆,真他妈得为他弯了。
“你不要笑。”汪林颂指着屏幕嗷嗷叫,“我日你先人!你这么一笑就没好事。”
“我是没什么好事。我是想劝你脑子清醒点,上面什么政策我不管。你觉得我是有正面形象的人么。”
“文圈里都传遍了,我沈南逸始乱终弃,换人就像换袜子。没反人类反社会,已算是我对这世界最后的温柔。你在做什么白日梦。”
沈南逸难得没有锋芒毕露,许是刚过冬,窗外一晴,整个人优雅柔和。说着刻薄的话语,意外地字正腔圆。他偏头扯松领带,又长又分明的睫毛下罩着叫人误会的情绪。
汪林颂时常腹诽沈南逸,这人喜欢暗中放电而不自知。还偏要你爱又爱不了,忘又忘不掉的。
魅力男人都这样。汪林颂想,他撑着下巴在纸上安排日程,看到催稿两字就头大。于是噼里啪啦的火星子冒了一头。
“我说南哥,沈大作家。新书写得怎么样了,有安排吗。还有就上回那稿子吧,过审他就过......哎哎哎!你他妈不准关视频!你关一个试试看!我操!”
沈南逸刚抬手,顿在鼠标上。
“你操一个试试。”
“有话好好说!”汪林颂简直怕了沈南逸,讲其他事还行,唯独说到过审就翻脸。
“南哥,那你说,你是想怎样。”
沈南逸把手腕正对视频,表盘秒针快速走动。
“别浪费我时间。给你一分钟。”
汪林颂:“我们今天还就要谈谈审核的事儿!”
“三十秒,二十八秒......”
“那你新书的主题到底是什么!”汪林颂差点掀桌而起,他猛地喝口水,挠着眼见不日将要秃顶的头发。
“我们讨论一下大纲和人设!成不成!”
沈南逸笑得很标准,四平八稳坐在桌前,似要开展联合国会议。他以食指和中指夹烟,端起半杯威士忌。从去年年末开始,未剪的头发已蓄起,扎得艺术又风流。
“你看我什么时候和别人讨论这些了。”
“汪林颂,不要没话找话。”
“也不算没话找话,前几天去你家拜年,你让我在书房坐,就随便翻了翻你桌上的书稿。”
汪林颂说。
“然后吧,发觉这本男主角的人设,很熟。字里行间,包括外貌神态描写,就像生活中的某个人。”
沈南逸顿了顿,“瞎几把扯淡。”
“可别急着否认,着急就是心里有鬼。”汪林颂跟发现啥牛逼玩意似的,“再然后吧,我离开前在你家院子里看见一男生。嘿,那种感觉就出来了!”
“那种生命力、年轻感、干净又英俊。”
“写的就是他,是不是!”
“汪林颂,你在浪费我时间。”
沈南逸看了下表,果断关闭视频。随着叽哩哇啦的乱叫被隔绝在网线那端,书房终于安静片刻。
他再次拉扯领带,像喘不过气。空气黏腻得不行,春雨洗不去湿漉漉的窒息感。
无原型、无背景、无真实事件,纯属虚构。这是他永远会写在作品第一页的句子。
沈南逸不太喜欢别人发散思维,看一本书,去纯粹看这本书是如何写的就好。不必代入,不必联想,不必与现实挂钩。既然作者创造出全新的世界观,读者可以带着好奇心去探索。
不合适便从这个世界退出即可。没有人可以无障碍接受任何观点,正因如此文学才有乐子。
可独独这本——已写过半,再有个两三月将迎来完结——沈南逸依然没有在新书第一页写上这句话。
他空出第一页,似未曾想好该作什么序,又似要跟读者开个玩笑。这是一部不同于以往的作品,从翻开第一页,便不同。
雨丝怠了片刻,这会儿又卷土重来。水珠子在枯枝上错杂弹,冬季那棵差不离要死的玉兰树居然发新芽,顽强地活过来。
“重生”那天,魏北自作主张地给它输起营养液。时逢沈南逸应酬回家,身上酒气重烟味重。他与魏北并肩站着,两人味道交混,意外好闻。
沈南逸没问缘由,倒是魏北含着烟头,双手插袋。他抬起下巴,不看沈南逸,只看树。
“除夕夜那天雪很大,我回来时在这儿抽烟,看着它快死了。”
“我就对它承诺,说要是你能在春天活过来。我就救它。”
“这世上无人可以‘救’任何。”
沈南逸嗓音很沉,似谁随手拉动大提琴弦。声音里的颗粒感无比清晰,在魏北耳中滚过,激荡阵阵回音。
“我只做我可以做的。就像你也只做你想做的。”
魏北说着,他经过沈南逸时,有意无意用手背擦过对方的小指。而他身上残留的黑鸦片香,才是真真毒|品。
酒精上头的沈南逸突然抓住魏北,两人僵持在玉兰树下。夜色蘸了浓墨,泼毫于顶。魏北挣扎两下,没甩开。他就盯着沈南逸,不退不避。
沈南逸高大的身形,罩着魏北。压迫感很强,像野兽侵略。他轻轻抬起魏北的手腕,很凉。他以唇覆去,滚烫地吻在魏北静脉上。
鸦片香更黏腻更清晰,迷人且危险。沈南逸不再动,魏北却无法自控地手腕发颤,身子也一颤,差点腿软。
沈南逸的那双眼里,情绪沉沉。叫魏北不敢再看。多年后他再想起这夜,咀嚼那个分明狂暴又克制眼神,仍觉能令人十足高潮。
“不要勾引。”沈南逸说得很直白,“我现在不想做。”
这两句,也够魏北嚼味余生。他早该明白他被看透,可当时太年轻。
很多事情都不懂。
此时魏北靠在窗边,瞧着那棵奇迹生还的玉兰树。莫名觉着生活还是充满希望,至少人或动植物,每天都在努力而顽强地活下去。
他掐准时间,估摸沈南逸与汪编辑“畅谈”得差不多,就敲响书房大门。沈南逸扬声叫他进去,魏北开门,却站着不动。
沈南逸不再碰他之后,魏北亦不再踏进书房,不再去看沈南逸的新稿,不再和他讨论作品。魏北像个守财奴般,吝啬自己某些绝妙的观点。
于明于暗,他们都在较量着。
今天魏北穿得挺正式,银灰西装配皮鞋。肩宽腰窄,高挑清秀。整个人介于青涩和成熟间,似一朵内敛的四照花。他故意将黑发后梳,露出光洁额头,高挺鼻梁。眉眼藏笑,温柔又杀人。
沈南逸捏着玻璃杯,看他。半晌,抿了口辛辣的酒。
他起身,从椅子上拿起外套。
“走。”
差事是陪沈南逸出席饭局,来者有出版界大拿,影视圈资本家,林林总总共十人。这是个结交上层、攀附“资源”的好机会。
辛博欧去不了,最近学校有个微电影要他当男主角。眼下正满世界飞。
自然就由魏北代劳。
辛博欧眼红得不行。魏北却不怎么乐意。
这类饭局往高大上地说,是资本家聚会。拿出去吹牛都得是我和哪个出版社社长吃饭,哪个影视公司老总,哪个带“官”字背景的爷。往龌龊了说,就是天黑之后,禽兽出没的淫|乱趴。吃饭喝酒是次要,转场玩鸭子玩小姐才是重点。
魏北见识过不少,多数时候跟在大佬们的后边帮忙擦屁股。想睡他比较困难,要么是得钱到位,要么得靠人格魅力。
大白话说,就是清高。魏北不愿低头,哪怕今天打个头破血流也甭想骑他。
以前这类事儿太多,闹得再没人叫他陪酒。沈南逸出去赴局也从不带魏北,说起来,这是两人首次同时出席饭局。
魏北不知道沈南逸在想什么。沈南逸不解释。
开的座驾是乔治巴顿,魏北每次用它上路,后座必定是沈南逸。否则他总觉得自己镇不住。这车子太野,太霸道。往路面一放,跟你妈坦克似的。
偏偏与外形不相符的是,车载音乐永远放勃拉姆斯与贝多芬。沈南逸偏爱,魏北也是。
关于这车,是震过几次。后座宽得不行,躺上面却并不太舒服。至少魏北不觉舒服。当初那几次也如今日,下着雨。沈南逸想得不行,喝了酒,等不到回家。
窗户紧闭,魏北先是坐在他身上,沉沉浮浮,又痛又快活。他不会否认做那事很舒服,人应当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欲望。这不羞耻。
沈南逸的背部很宽,好似令魏北抱不住。他以长腿勾缠住对方精壮的腰,被摇得支零破碎。像极了风中漂浮的叶子,找不到降落点,又不敢飞太高。
雨水冲击在玻璃上,开始很小,细细唰唰。后来车内温度升高,叫喊声变大,快活得简直要了命。
于是雨水开始狂暴地冲击车窗,砰砰,砰砰。又像心跳。
有那么几次,魏北觉得自己要死。他会死在沈南逸身下。
其实也值得。总好过最后孤零零地终老。
沈南逸捏着他下巴,居高临下。他要魏北叫他名字,愈清晰愈好。魏北就死死绞住他,叫着沈南逸。
那是魏北第一次在干这事时,念出沈南逸三字。车内久久回荡,似一出激昂的交响乐。
沈南逸停顿一秒,眼睛发红。不知是不是喝酒太多。居然感觉心快化了。
魏北却悄悄地看向后视镜。
在汩汩流淌的雨水中,他看见,自己也红了眼。
初春花未开,阴天,没有晚霞。手机导航提示距离目的地只有五百米,再拐个弯,就到了。
前方红灯。魏北就停下。他摇开车窗,点燃一根烟。风吹动几根没有固稳的发丝,竟格外潇洒落拓。
他无意间往后视镜瞥去,却毫无征兆地对上一双眼。
深邃。迷人。
他们的眼睛,都被前方绵长的尾灯映照发红。
他们看着对方。
像极了那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