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的一个晚上, 我坐上了爸爸为我安排好的汽车, 汽车载着我一路驶向机场,在那里正停着准备送我离开日本前往美国的私人飞机。
我没怎么整理行装,只是把半年前来到日本时带着的那个背包又原封不动地背在了身上。
除此以外我没有什么可带走的东西, 也没有什么想要带走的东西。我的房间和我刚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仿佛这里从来就没有住过什么人一样。
临走前, 我去了一趟继母和爸爸的房间。
我走到他们的床前,把一支白玫瑰放在继母的枕头上。然后我俯身吻了一下继母的枕头, 从那里传来了淡淡的幽香。
这就是我最后的告别。
汽车直接驶进了机场的停机坪。我知道不会有人来送我, 因为此时此刻爸爸正在医院里陪着待产的继母,而继母还不知道我将要离开的事情。
等她知道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身在遥远的大洋彼岸了吧。真遗憾我无法在离开前见到景奈子一面, 我很想把玫瑰花放在她的襁褓旁, 告诉她我是多么希望她能健康成长。然而身为姐姐的我就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
我从车上走下来,把我唯一的行李, 那个装着相片和纪念册的背包从后座拿了出来。
脚踏地面的一霎那, 我忽然觉得身体里好像完全空了。
停机坪上的飞机已经准备妥当,入口处悬挂着楼梯,只要我一登上去就可以随时起飞。嘈杂的机械音不断传入耳中,夜晚的风不知为何变得很大,我独自站在停机坪上看着飞机的信号灯, 它重复着闪烁,熄灭,闪烁, 熄灭。
在既没有月亮也没有太阳的夜空中,这个信号灯仿佛是世间唯一闪耀的星辰。
我忽然回想起从美国回到日本的那一天,我也曾站在停机坪上迷茫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我意识到,我的离开和我的到来并没有什么不同,来到这里时我是一个人,离开时我依然是一个人。
我把手放在扶梯上,深吸了一口气。是时候放开一切了。
“打算就这样当逃兵了吗?”
听到背后传来意外的声音,我不禁停下脚步,转过头去。
就在回头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两个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身影——`户和慈郎。
他们在夜幕中向我走来,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自己大概是在做梦,直到`户怒气冲冲地站到扶梯前冲我吼道:
“原麻里奈!你这混蛋少自以为是了!”
我站在扶梯上呆呆地盯着他,脑中回荡着那个已经很久没被人叫过的全名。
“你以为自己是独行侠还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很帅气啊?简直逊毙了!”
我看着一上来就对我毫不留情破口大骂的`户,又看了看站在他旁边的慈郎。他冻得整个脖子都缩在衣领里,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我。
“麻里奈好过分啊!要走也不和我们说一声……要不是我和`户刚好去了趟你家从管家那里听说了,说不定就真的来不及见你一面了啊。”
“你这家伙脑子是不是在哪里撞坏了啊?”`户一脸不快地说,“不告诉其他人也就算了,连我和慈郎都瞒着!我告诉你,这种逃避方式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逊的一种!别以为逃去美国你就没事了!”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俩。
“说到底有什么好逃的,就算全校都与你为敌又怎么样,试着反抗一下啊,不挣扎也不抵抗,就这么灰溜溜地一个人逃掉,这种马上就放弃的行为一点都不像你!以前对付西内的那股劲头都跑哪去了?难道迹部那家伙不在你就活不下去了吗?你这家伙就只有这点骨气吗!”
我突然很想哭,但并不是因为被`户骂了才想哭。相反,他的痛骂让我激动得想要喜极而泣。我根本没指望过能得到谁的原谅,尤其是`户和慈郎的。在我做了那么多错事以后,我没有对他们做过任何解释和交代,他们依然蒙在鼓里,是我没有尽到过半点身为朋友的责任。他们理应憎恶我,理应像所有人那样弃我而去。
可他们没有,他们还是来了。
“发什么愣,你倒是说点话啊。”看我半天都不开口,`户皱着眉头说。
“我……”
我不是什么独行侠,也并不觉得这样做很帅气。我只是没有勇气再面对这里的一切,包括`户和慈郎。
我是个逃兵,是个软弱无能的逃兵,`户说得都对。
始终没有说话的我突然冲下了扶梯,上前紧紧抱住`户和慈郎。
“能认识你们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我搂着他们俩,一闭上眼,眼泪就流了下来,“对不起,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朋友,我什么都没能为你们做,我一无是处还犯下这么多错误,我根本不值得你们对我好。”
“……笨蛋。”
`户边骂边慢慢地把手放在我背上。
“你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了吗,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我站在你这边。所以没有办法啊……就算你做了错事,就算全世界都把你当成敌人,我也还是得站在你这边。”
我记得,我还记得那天和`户一起坐在球场边的看台上时说过的那些话。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
慈郎在另一边用力地抱住了我。
“麻里奈,别走,留下来吧。”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可以一起战斗,一起面对,只要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总有办法渡过难关的。”
慈郎是我来到冰帝学园后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他是我在这个陌生的国家,这个陌生的城市,这所陌生的学校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如果在最开始没有他对我伸出友谊之手,我是绝不可独自在这个地方生存下去的。
我趴在他们的肩膀上哭了起来。
愧疚和悔恨都在这一刻爆发了。我是个无可救药,糟糕透顶的人,面对这样的我,`户和慈郎却依然敞开胸怀接受了。
我自私怯懦地认为,在我做下那些不可原谅的事之后,他们绝不可能再接纳如此肮脏的我。可我错了,我只是在用自己狭小的胸怀度量他们高尚宽大的胸襟。在他们面前,我是这么的自惭形秽,我知道我配不上拥有这样的朋友。
“亮……慈郎……我得走了。”
我用哭红的眼眶看着对面同样眼眶发红的两人。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竟然还是有不舍的。我不舍得慈郎,不舍得`户。这个城市本来已经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我的希望和我的心都已经粉碎在这里,化为空气,烟尘。
可就在这一刻,某些细小的碎片似乎又拼合起来,轻轻叩问着我胸口的某处。
在这世界上的某个地方依然两个人愿意接纳我,有他们的地方就有我的一片立足之地。
我想留下来,我想和他们一起战斗,我不想失去他们,这个冲动盘旋在我的脑海中,让我痛苦万分。
可我还是不能。
我做不到。
“抱歉……真的很抱歉……”
我离开了`户和慈郎,流着眼泪重新走上了扶梯。
“麻里奈!不要忘记我们……绝对绝对不可以忘记我们啊!”
当扶梯收起,舱门关上,慈郎的喊声也随之被阻隔在外。
我走到座位上坐下,透过飞机的窗户,我看到慈郎和`户依然站在停机坪上不断地朝这里挥手。
`户正张着嘴巴朝这里大喊,我听不到他在喊些什么,我从没有见过他那么奋力、拼命地想要向我传达什么的样子。最后,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未能传达到的悲伤和悔恨。
这就是我最后看到的`户的样子。
伴随着轰鸣声,飞机起飞,慢慢融入进一片茫茫夜色中。
我低头俯视这片我驻足了半年的土地,整个城市笼罩在星星点点的灯火之中,仿佛我的脚下才是真正的星空。
再见了,我的故乡。
随着夜景渐渐远去,化为无数模糊微小的光点,直到完全被黑夜覆盖,我的泪水再一次决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