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回到家的时候, 我看到爸爸正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时间已是凌晨, 他开了一盏台灯，在昏暗的光线下一边读报一边等我。
“你总算回来了。”因为熬夜，他的双眼显得有些浮肿。
我低着头, 盯着地板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等我站到他面前的时候，爸爸已经放下了报纸。他狐疑地看着我：“你怎么了？为什么到这个时候才回来？”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的外观虽然看起来完好无损, 可内在已经像摔坏的人偶一样裂成一堆碎片了。我缓缓蹲下身子，然后跪在了爸爸的膝前。我的举动让他顿时呆住了。
“求你……随便什么地方都行……把我送走吧……我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我用手抓住爸爸的膝盖, 呜咽了起来。
“我再也受不了了……求求你……让我走吧……”
我已经被忍足摧毁了。我什么都无法思考, 只想逃离这个地方。我害怕明天的到来，我希望天永远不要变亮，我不知道明天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从现在开始流逝的每一分每一秒, 对我来说都是无止境的折磨。
我趴在爸爸的膝盖上不停地哭。他起先沉默着，半响后, 我感觉到他的手正在抚摸我的背。
“没事的。”他用低沉又无奈的声音说,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抬起头来用哭得通红的双眼看着他。
“你能送我走吗……？”
“我需要知道原因，然后才能决定。我不可能连原因都不知道就冒冒失失地就把你送走。”
泪水从我的两颊滑落，一滴一滴地掉在爸爸的膝盖上。
“那不是一个意外。”
前往威斯康星州渡假的那年，我掉进了冰湖里。
“那不是意外，不是我不小心摔进去的……是我自己跳了进去。”
这些年来, 爸爸一直认为那是一起意外事故。知道那并非事故而是自杀的，只有我和南次郎。
“你说什么……？”爸爸疑惑地望着我。
“我一直都想告诉你，可那是一个秘密, 我知道如果我说出了这个秘密……是绝不会被原谅的。”
那个秘密原本应该会被一辈子藏起来，除了我之外谁也不会知道。可是等到明天，那个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它会被当做摧毁我以及我周围一切的武器，在所有人面前公开。
“我爱他……爸爸，我爱他。”
当他坐在旁边听我弹钢琴，当他用大手揉乱我的头发，当他用胡渣蹭我的脸，当他用流着汗的结实胸膛紧紧拥抱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爱他。
“我知道那是错的，我知道那是不被允许的……可我还是爱上了他。我恨你，因为你从来不会像其他父亲那样对待我，你对我视若罔闻，你完全不关心我在想什么，不关心我需要的是什么……你只是把我远远地丢在一边，是你把我送去了越前家里，是你迫使我不得不寻找其他依靠。”
对爸爸的恨意仿佛又催生了更多痛苦的泪水。
“他做了所有你不曾做过的事，是他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父爱存在，如果没有他就不会有今天的我……所以我陷进去了，我陷进去的不是冰湖，而是无底的泥沼。我无法自拔，我去请求他们收养我，这样我就能以养女的身份一直呆在南次郎身边了。可他们拒绝了我……所以我才做了那样的事，我觉得失去他们就再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我令他们讨厌，令他们避讳，他们甚至因为我而离开了美国。现在你知道他们是为什么而离婚的了，因为他们知道了我的秘密……他们无法容忍我产生了那样肮脏的想法。”
爸爸的手从我背上离开了。离开的一刹那，他的手似乎抖了一下。
“麻里奈……”
除了唤我的名字，爸爸没有再说其他任何话。他闭着眼睛，摇了几下头，仿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我令你失望了是吗？我想打从我出生开始，我就一直在令你失望……”
我感到精疲力尽，极度的疲惫让我连从地上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来到这里是一个错误，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因为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客厅，而爸爸一直坐在沙发上没有离开。
那一晚他彻夜坐在那里，甚至连房间都没有回。
从第二天开始，我没有再去学校上课。
继母得知了外祖父病危的消息，因为过度忧伤而出现了流产的先兆，随后她住进了医院。爸爸一连几天没有回家，一直在医院里陪着继母。
在这段日子里，我常常一个人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然后就这么抱着膝盖坐在浴缸边发呆。
那天从电影院回家的途中，我把迹部的手机扔在了路旁的垃圾桶里。至此我彻底断绝了和外界的所有联系，我的身边谁也不在，没人关心我，没人在乎我，也没人想起我。
我变成了一个人。
我喜欢躲在浴室里一直听流水的声音，我觉得如果不能一直听到这种声音，我就会丧失活下去的勇气。
有一天，爸爸从医院回来了。他走上二楼来找我，发现我不在房间里。他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听到了浴室里传来的流水声，于是他走过来敲门，问我是不是在里面。
我没有回答他。
他在门口踌躇了一下，我想他大概是以为我正在里面洗澡呢。但他在门口站了很久都没有走开，水龙头一直开着，他就一直站在那里听。
流水声没有停下，他也没有离开。
“麻里奈。”我爸敲敲门说，“我知道你在里面。能给我开门吗？”
我还是没有回答他。
他反复敲了很多次的门，他以前从来不会像这样坚持敲到我肯开口为止。我厌烦了，于是问道：“你要进来干嘛？”
我爸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进去告诉你我爱你。”
这一回轮到我沉默了。
水龙头的声音很大，而我爸的声音则隔着一道门，听起来不是很清晰。可我想我还是听到了那句绝不可能从他嘴巴里说出来的话。
“门没锁。”
说完这句，我突然感觉眼眶湿了起来。
我爸打开门走了进来。他先是看了看抱腿坐在浴缸边的我，然后又看了看水池边打开的水龙头。
水正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我觉得只有听到这个声音，才可以证明我依然是活着的，世界依然是存在的。
我爸走到水池边拧上了水龙头，流水声停止的那一刹那，我忽然浑身一抖。我像受到了惊吓的小动物一样缩紧了身体，我觉得浴室不再安全了，没有声音可以证明我的存在了。
爸爸向我走来，他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前蹲下身，看着脸色惨白的我。
“管家说你最近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东西也不肯好好吃。”我爸说，“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我很害怕，我害怕许多许多事，我怕到晚上几乎睡不着觉，但这些事我一件也不想说。
我摇了摇头。
“我很好。”我用小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她怎么样了？”
“她很好，但我看你不太好。”
我爸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下巴。他很久没有碰过我了，他的手指不像想象中那样粗糙，而是带着一种温和的触感。
“你知道吗，你长得很像你妈妈。”我爸细心地打量起我，“你的眼睛跟她一样是蓝色的，你的头发也和她的头发颜色一样，你们俩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不知道我爸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些。我爸从不和我提起妈妈，也从不在乎我的长相。他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说着以前从来不会说的话，做着以前从来不会做的事。
“最近发生了不少事，我累了，想必你也累了。要组建一个家庭不容易，你必须面对各种琐碎的小事，每一个细节都有可能演变为夫妻或儿女之间不和的原因，要避免这些东西太难了。但每个家庭都必须要经历这一步。只有在吵吵闹闹，分分合合中，我们才更能体会到彼此的重要性。”
爸爸好像蹲累了，他变换姿势，盘腿坐到了地上。
“我几乎不和你提起你妈，是因为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一直恨着她。我恨她抛下我和你，恨她为了追求更多幸福而自私地离开，我曾经发誓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但我再婚了，她有了新的家庭，我也有了新的家庭，我们各自有了各自的人生，追求幸福并没有错，如果她离开我们能过得更加快乐，那么离开也未尝不是好事。”
我盯着爸爸的脸，忽然察觉到这些年里，不止是他不曾好好地看过我，我也不曾好好地看过他。
我长得太像妈妈了，她的离开对他而言是一种不可磨灭的伤害。所以当他看到我时才会不自觉地把目光移开，因为我会令他想起妈妈，令他想起那段背叛。
“我并不能说我现在不恨她了，但那种恨已经没有过去那么强烈了。我爱绘里，她值得我为她展开新的人生，这就足够了。麻里奈，你妈妈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她能弹一手好钢琴，她也许有些缺点，但大多数时候她是完美的。尽管她离开了，但你要相信她依然爱你，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和她血脉相连，唯一继承了她才华的人。”
“我不是一个好父亲，很多时候我都忽略了你。但我不后悔和绘里结婚，她是好女人，我相信她会好好对待你，补偿你这些年缺失的母爱。我希望你能生活在一个不愁吃穿的环境里，我可能没法让你对我改观，但我还是尽量想让你过无忧无虑的日子，至少不为钱而担心。这就是我和绘里能为你做到的事情。”
我爸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像说出这番话来耗费了他全部的精力一样。
我把脸埋进膝盖哭了起来。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背，然后苦笑了一下。
“你总装着一副要强的样子，动不动就和我对着干，可实际上我比谁都了解，你根本就是个爱哭鬼。”
这番话，爸爸要是能早点说出来就好了。
我的眼泪里包含着这些年来所有的辛酸，失落，和对妈妈的思念。妈妈离开的太早了，以至于我对她几乎没有任何概念。我不恨她，只是会无数次地幻想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她见到我，她会喜欢现在的我吗？她会拥抱我，亲吻我吗？只要一想到这些，我就忍不住想要嚎啕大哭。
爸爸不再是以前的爸爸了，他在试着和我沟通，交流。我们已经组成了新的家庭，我们本可以就此重新开始的。
但一切都太晚了。
“对不起……我做了不可原谅的事。”我哭着说。
“我知道。”爸爸安慰我道。
“不，你不知道！……我做了很多错事，我伤害了很多人，也包括你。”
“是吗？但我愿意原谅你。”爸爸对我说，“因为你是我的女儿，不论你做了什么，我都愿意原谅你。”
我再也忍不住，扑到爸爸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这是多么久违的一个拥抱，我直到此刻才意识到爸爸的身上有股被我遗忘了的气息。我从小就对气味非常敏感，我知道爸爸在摆弄照相机后，指尖会残留一股塑料的味道。爸爸很爱整洁，他总是喜欢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的，所以即使在工作完回到家后，他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大汗淋漓，一身臭烘烘地跑去洗澡。他的身上永远都有一股淡淡的塑料味，那虽然不是好闻的香气，却是他每天都和相机在一起努力工作的证明。
这就是爸爸的味道，我曾一度忘记了这种味道，可现在我全想起来了。
他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可他独自将我抚养长大，在没有妻子，没有母亲的单亲家庭中将我一点点拉扯起来。他也可以像妈妈那样选择对这个家庭弃之不顾，他可以趁着年轻再娶更漂亮的妻子，他甚至可以把我丢进孤儿院，可他没有。他选择了我，以他不是那么令人理解的方式抚养着我。
我知道，失去妻子的伤痛让他难以承受。所以他才不会像别的父亲那样宠爱我，关怀我，触碰我。他逃避我，在我面前沉默寡言，只是因为他太伤心了。可他还是用努力工作赚来的钱供我上很好的学校，让我学习钢琴，让我读很多小说。我从来没有为钱而发愁过，我爸不抽烟，不酗酒，他所有的收入都花在我的身上，我想这就是他用来表达爱的方式。
我的父亲和别人父亲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只是更严厉一些，更不善言辞一些，更喜欢用并非语言而是实际行动来保护我。
我以为他冷漠专横，不讲情面，可那始终只是为了让我过得更幸福。
“爸爸，对不起……”我抽噎着说，“对不起……我做了太多错事……已经无法挽回了……”
“没事的。”爸爸拍着我的背说，“你只是太年轻了，年轻的时候难免会犯错。”
“可我犯的错太严重了，我拆散了龙马的家庭，南次郎是因为我才离婚的……是因为我！”
“并不是那样的。”
我在爸爸的怀里慢慢抬起头来，他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事实和你想的正相反。”他缓缓说道，“并不是因为你的错而导致他们离婚，他们会离婚，除了有他们自身的矛盾之外，是因为他们觉得对不起你。”
爸爸说，在越前一家离开美国之前，曾经向他表达过歉意。
“他们很喜欢你，可他们不能取代我成为你的父母。他们感到很内疚，因为他们只能用那么直接残酷的方式来拒绝你。伦子认为他们伤害了你，你的事故让他们感到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越前一家离开美国并不是因为厌恶你，想要避开你，而是因为他们自己也有太多的问题需要处理。”
爸爸盯着我看了很久，他的眼神里闪过很多复杂的东西。
“麻里奈，告诉我，你现在依然爱他吗？”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我脸上滚落下来，我摇了摇头。
“我没有能力再去爱任何人了……爸爸，我的心已经碎了。”
爸爸揽过我的头，把我抱在怀里，像哄孩子一样不停地摸着我的头，拍我的背。
“我知道了。”他沉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如果这是你希望的，那么我答应你，送你离开这里。”
听到他的话，我仿佛崩溃般又一次埋头痛哭。
“我爱你。”爸爸说。
“我也爱你。”我泣不成声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