桦地和迹部一起去了德国。
呼啸山庄的排练没有因为迹部的离开而停止, 希斯克利夫暂时由忍足代演, 没有人对此产生异议,但迹部到底会不会准时回来参加演出,谁也不知道。
迹部似乎没有把突然前往德国的事情告诉渡边丽莎, 她和冰帝学园里的每个人一样,在老师宣布忍足代演之后才得知迹部已经不在日本了。因为这件事, 她总在排练时边哭边抱怨,起初还有些人安慰她, 但很快地就再也没有人愿意理她了。
话剧部的指导老师悄悄地跟我们说, 他正准备换掉渡边丽莎。忍足听到这个消息后松了一口气,他好像是所有人里面最怕和渡边丽莎演对手戏的,每次念到有伊莎贝拉的部分, 他都会露出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来。
我和忍足在排练结束后久违地回到了闪亮大军的专用席。
食堂里喧闹依旧, 可与别处熙熙攘攘的光景不同,专用席上却是一排醒目的空位。
向日不在了, 凤不在了, 日吉也不在,听说凤和日吉肩负着部长和副部长的重任,成天埋头于网球部超负荷的艰苦训练之中。为此已经隐退的`户和泷也赶去帮忙了。
最后,终于连迹部和桦地也离开了。专用席上竟然只剩下了寥寥三人,我, 忍足,还有呼呼大睡的慈郎。
迹部的离开就像是在一个原本已经松动的结构上又凿开了一个大洞,导致了这个结构彻底崩离解析。
看似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的校园生活, 实则正随着一个又一个人的离开,逐渐变得空空荡荡,乏然无趣。
专用席已经失去了它原有的意义,我感到没有必要继续坐在这里了,于是留下睡得昏天黑地的慈郎,和忍足离开了那里。
距离合唱比赛的正式彩排还有三天时,我和凤在音乐教室进行了最后一次练习。
除了练习中必要的沟通之外,凤已经很少再和我说话。他绝口不提有关自己的事,也从不和我谈起网球部的进展,甚至就在我情绪低落时,他也不再开口安慰,或是递给我甜食。
在练习的途中,我有好几次突然情绪中断,有种莫名其妙要掉眼泪的冲动。
但最后我都忍住了,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掩饰了过去。
我不知道凤是如何做到在练习中始终保持专注的,同我大大小小不断发生的失误相比,他的演奏几乎流畅得没有一丝破绽。
也许凤比我想象中要强大许多,即使是肩负着网球部部长这样沉重的头衔,即使是每日都反复承受着艰辛枯燥的训练和指导,他依然坚持屹立不倒,甚至还能如此优秀地兼顾着完成合唱比赛的练习。
同这样的凤相比,我显得不堪一击。
练习结束后,凤淡淡地说了一句“先失礼了”,然后就收拾好书包准备离开音乐教室。
我慌忙叫住了他。
“凤……!”
凤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把上,听到我的叫声,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下周的彩排……你会来的……对吗?”
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安。
凤看了我一眼,随后又把目光收了回去。
“如果前辈是这么希望的话。”
说完,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独自坐在音乐教室里发了很久的呆,眼见天气渐渐阴沉,我再度被迷茫和空虚包围。
下课后,我独自一人来到天台,爬上水塔,盘腿坐在上面眺望远处。
这是在向日离开后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明明向日走了没有多久,时间却漫长得好像已经过去了大半个世纪一样。
我抬头,所见之处皆是乌云密布。一如不久前那个沉闷的下午一般,我和向日被潮湿的空气包围着,坐在这里谈起有关未来的事情。
我的头脑空空的,仿佛需要思考的事都已经被抽离开来。我因此感到一阵平静,也许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看看远处蔓延弯曲的小路,还有那广阔的灰色天空。
我发现有一个人来到了天台,门被“吱呀”打开,又被“吱呀”关上。
忍足爬上了水塔,然后十分理所当然地往我身旁一坐,好像从以前开始他就一直会这么做一样。
起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同我一样安静地注视天边浓稠低沉的乌云。
没有风,空气是静止的,万物都在朦胧中若隐若现。我的眼前开始出现一个小小的幻象,我想象着大风正在呼啸,路边支离破碎的纸片和塑料袋子被风卷起,高高地挂在树枝上,然后被吹得啪啪作响。
我微微闭上眼睛,将这个幻象保留在脑海中,然后身体倾斜,慢慢地将头靠在忍足的肩膀上。
头顶的大片乌云沉重而缓慢地移动着,我不愿睁开眼睛,只是聆听着忍足平缓的心跳。
“你会来看我彩排的,对吧?”我轻声问道。
“当然了,难道说麻里奈不希望我去?”
“不,我当然希望你来,我是怕你不来……那样也许我会觉得很紧张,因为继母说她要来看我。”
爸爸不肯让大着肚子的继母出门走动,原本我也认为外祖父的事会让继母没有心情理会这些,可她却偷偷地告诉我她还是会来。
我爸从小就不愿意管我学校里的事情,不管我参加什么活动他都会是那个缺席的家长,我想继母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坚持要来看我的。
“这种说法还真是让我高兴呢。”耳旁传来忍足温和的声音,“有我在的话,就能安心吗?”
我坦白地点了点头。
“真奇怪,感觉我像是家长不在身边就会觉得不安的小琴童一样。”
忍足笑了。“这么说,我是变成麻里奈的爸爸了?”
“少臭美了……你才配不上我妈妈。”
说到这里,我忽然愣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睛。
“等等……我刚才是不是说了‘我妈’?……我竟然说了‘我妈’。”
我还从来没有当面叫过继母妈妈,我为自己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话感到惊奇。
忍足一边揉着我的头发一边笑起来,表情俨然就像一个真正的父亲。
我叹了口气,重新把头埋到忍足胳膊里。
“向日以前说过……他是在这个水塔上认识你的。你们过去经常一起来这里,是吗?”
“是呀。岳人一有不开心的事情就会跑来这里生闷气,所以只要到这里来找他就准没错。那孩子也和你一样,是喜欢撒娇的人呢。”
“什么啊,才没有撒娇。”我边笑边否认道,“是忍足太像长辈了,总跟老爸似的爱操心,所以才会让人不知不觉地依赖你。”
“是吗?这样啊……”忍足若有所思地说,“那也没什么不好的,嗯,就算麻里奈依赖我也没关系。”
我似乎多少有些明白了向日的感觉。
只要和忍足呆在一起就会觉得安心,他就像一把大伞一样撑在你的头顶,为你遮风挡雨,在你难过的时候安慰你,在你困惑的时候开解你,总是在你陷入困境时默默陪伴在旁。他是我们之中最像大人的人,有时你无法看懂他在想什么,可当我们都还茫茫未知的时候,他已然早早站在前端指出方向。
“岳人最近联系过你吗?”忍足忽然问道。
“……我有段时间没去检查邮箱了。”
沉思片刻后,我回答道。
向日离开的这段日子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多到让我无法一件件去回忆,光是回想这些好像都很辛苦。
我不愿意去回想这些事,也不愿意把它们告诉向日。
我想即使我去检查了邮箱,当我打开向日那些邮件,看到他充满活力的相片和积极向上的话语,我能够产生的也只有巨大的落差感罢了。
“前段时间岳人发邮件来问过我,他有点担心,说一直没法联系到你。”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眯眼看着远处。
“我自作主张地回了信。”忍足说,“我告诉他你很好,让他不要担心……我这么说你会生气吗?”
“……不会。”
如果现在要我去面对向日,如果要我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都向他解释一遍,那还不如骗他说什么都没有的好。
忍足没有再继续有关向日的话题。
我忽然间觉得,当我们谈起向日的时候,就像是谈起一个已经离开许多年的人物一样。我们平静地缅怀他,缅怀当时单纯的心境,可更多的是在为目前的现状感到无奈,我们的烦恼,我们的困境似乎都离他很遥远,反过来也是一样,因此除了缅怀,似乎就再也没有更多可说的了。
“忍足,我很担心凤。”
转换话题后,我的声音低下去了一些。
对于凤的事情,忍足应该知道得并不多。但凤对我在态度上的变化,我想大家多多少少都能看得出来。
“那孩子啊,最近非常努力呢。”忍足回想了一下说,“就算我和迹部都不在,他也一个人硬是扛起了网球部的担子,不管是二年级还是一年级的孩子都很敬重他,倒真是个出乎意料有领导才能的人呢。”
“我知道他很努力。”我迷惑地说,“他好像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得很完美,网球也是,小提琴也是……我知道他有才能,所以他做得到这些事情并不奇怪,可是……”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
凤太努力了,已经有种努力过头的感觉。那不像是他,冷漠而有协调性地做着这些事,尽管外表看起来滴水不漏,可你丝毫不能从中感受到他有任何一点热情和喜悦。
他只是在为了做好这些事而做,并不是出于自身的追求和喜好。
我总有这种感觉。
“麻里奈没发现自己也很喜欢操心别人吗?”忍足柔声对我说道,“凤的话,`户和泷不是都在他身边帮助他吗?正因为迹部走了,那孩子才可以更加没有束缚地在网球部尽情施展才华,所以你现在看到的并不是他反常的一面,而是你所不知道的那一面。”
忍足的话让我陷入了沉默。
我以为我了解凤,可其实并非如此。凤的身上还有我许多不曾发现,或是轻视了的才华,也许他真的要比我想象中坚强、可靠得多,担心他只是出于我自身的不安罢了。
是的,真正无法把持好这一切,把所有事都处理到尽善尽美的人只是我自己罢了。
“如果要操心的话,我倒是希望你可以来操心我一下。”忍足开玩笑似的说道,“麻里奈好像从来都不怎么担心我的事情,是这样吧?”
“因为我知道你就在身边啊。”我从他的臂弯中抬起头来看着他,“你不是说过会一直在身边陪着我吗?”
不安的感觉似乎又隐约浮上了心头。我不禁向忍足确认道;“你哪里都不会去的……对吧?”
忍足微笑着,像是安慰我似的用手摸摸我的头。
“是的,我哪里都不会去,我会无时无刻陪伴着你,我已经答应过你了,所以不用担心。”
忍足的保证让我松了口气,终于笑了出来。
“迹部走了……或许也是一件好事。”他凝视了我一会儿后,将视线移开说道,“只不过,希斯克利夫还真是让我觉得辛苦。”
“为什么?”
“因为我还是和埃德加比较像呀。你不觉得吗?”
忍足笑咪咪地问我。
我露出了“是这样吗”的表情,他伸手捏了捏我的鼻子。
“不过这样一来也好……我既是希斯克利夫,又是埃德加,我既是凯瑟琳深爱的人,也是娶了凯瑟琳的人。”忍足颇有深意地说道,“你已经被我独占了。”
他既像认真,又像开玩笑似的搂住了我的肩膀,并把我的头往他的胸口按。
我笑了一下,以为他会马上放开我。可他并没有。
所有人都离开了。
迹部不在了,桦地不在了,向日不在了,凤也不在了。一切都无法回到从前了,如今在这个空空荡荡的校园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只要有忍足在就行了,只要还有忍足陪着我,只要忍足不离开我就够了。
我不需要别人……我只需要忍足。
我像催眠般地对自己说道。
忍足渐渐加重着手臂的力量。
在这一刻,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了两颗相互依存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