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楚有些听不懂。
什么叫无时无刻保持清醒?
姬狐笑笑, 声音缥缈似风, “公子楚以为,师兄如何能排兵布阵, 撒下这滔天大网。”
见魏楚还是有些懵懂, 白起解释, “据闻有药物, 可以元气时刻保持头脑清醒,教人毫无困乏之意, 然长久如此,有违人道。”
姬狐亦接过话头,“人如何能不困乏?疲累而不歇, 倚靠药物,长此以往,内里耗损空虚,直至内里尽数腐化,继而消失殆尽。”
魏楚这才明白,他们说的药物,应该类似于后世的兴奋药物。
这种药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是毒药。
是了。
魏楚这才明白过来,他不止一次的赞叹过苏秦如何能有这般精力撒下弥天巨网, 一件件, 一桩桩, 让整个七雄,都成为他手中棋子,仍有他翻来覆去, 操控全局。
原先还以为苏秦得天独厚。
现在想想,世上从未有过什么天才神童,只是别人比你付出了更多精力。
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妾……好像都记不清师兄何时安眠过了。”
姬狐笑了,娴静面庞,和煦笑容,只是眉宇间,却始终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悲伤。
很多时候,苏秦都只是睡下一会儿,便又起身安排筹谋,实在困乏便灌药,从最开始的一碗,然后两碗,一碗接着一碗,越喝越多,越喝越频繁,再后来,不用喝下药物他也睡不着了。
就这么睁着眼睛,看着天黑,天亮,一天又一天。
姬狐没有说,她曾经偷偷换下过苏秦的汤药,换成安神的草药,却被苏秦瞬间发现。
他从来不对人发脾气,即便晓得了自己换下他的汤药,也只是将安神汤倒掉,叫人重新送来。
不与人争辩,下定了决心,便不会争辩,只会闷声不响的做。
不听不理。
不闻不问。
让人从骨子里都透着凉意。
姬狐曾问过他,如何得知那碗药被换过。
苏秦笑笑,“喝多了,便晓得那股味道,又酸又涩,世间再没有比它更恶心的味道了,比起它来,什么药都似琼浆玉露,自然晓得。”
她一直知道,从小便知道,师兄是个一意孤行之人。
大师兄还在时,总会靠在树上,轻轻敲着一脸不服气的苏秦的脑袋,唇角带着无奈的笑意,念叨上一句,“你啊……”
她便在一旁偷偷笑。
是啊……
姬狐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
她早就知道了。
师兄总是一意孤行。
魏楚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面对这样的决心,任何劝阻都显得苍白。
姬狐了然一笑,朝魏楚道,“妾知晓公子楚好意,只不过师兄一心只为成就大业,怕是听不进去劝的。”
“那女子是……”
魏楚有些不清楚,虽说对苏秦的做法感到震惊,但他依旧不明白,姬狐来找他做什么。
白起却是微微颔首,“女子是为后事?”
姬狐点点头,笑道,“大将军智慧。”
窗外有鸦雀腾飞,扑扇着翅膀飞向远方。
姬狐轰然转身朝二人跪下,道,“师兄为大计,妾不敢拦,只求……只求事后,上将军能救下师兄一命,准妾带师兄回谷中。”
白起漠然,“若他不肯走,你亦是徒然。”
姬狐苦笑,脸色也跟着苍白了几分,“妾知晓。只是哪怕有一丝机会。”哪怕,他剩不了许多日子。
在谷中修习的日子,是他们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她想让师兄在安稳中离世,总比带着无尽的执念与怨恨要好。
“我们答应你。”
白起看向魏楚,显然让魏楚自己决心,他无需表态,魏楚说的话,便是他会做的决定,他们早已代表了对方。
魏楚没有犹豫,直接答应了姬狐这个要求。
他无法做到冷眼旁观,在清楚知道苏秦最终的结局下更是如此。
魏楚苦笑,千方百计想与苏秦撇清关系,回想实在可笑,自己无时无刻不在受苏秦教导,如何还能两不相干。
他,终是师父。
“魏楚无用,但立誓,定保老师全身而退。”
姬狐微微愣了愣,继而坦然一笑,那一瞬间眸子染上泪,顷刻间又消失不见,“师兄一定很高兴。”
门外赢礼叩门,“使臣大人,齐王来了。”
姬狐微微颔首,从偏殿角门退了出去。
随后不久,偏殿内响起齐缗王特有的大笑声。
临淄近海,夜里风多,姬狐抚了抚被吹乱的鬓角,缓步走向了宫中让丞相歇息的地方。
不得不说苏秦深受齐缗王喜爱,就连宫中,都为苏秦安排了寝殿住所,只为丞相彻夜辅助王上处理朝政时能有个地方可以歇息。
苏秦正半倚在榻上闭目养神。
他睡不着,只能闭着眼睛养神,头疼欲裂,却只能忍受,好似提前受尽油锅刀山之苦。
姬狐悄声进来。
苏秦眼睛也没睁,叹息似得说了一句,“多事。”
“生死在天,何苦为我再去求得他人庇佑,凭你一身本事,本不用如此。”
姬狐没说话,打开手边食盒,从里面拿出一碗乌黑药汁。
即便知道他无法安睡,姬狐还是想尽办法求来安神药方,只求让苏秦好受一点。
苏秦推开药碗,双眸微启,瞳孔似比以往更加浅淡,“何必?”
那样的药服用多了,瞳孔便会变得越来越透明,最终失明,再然后四肢无力,瘫痪在床,最终回天乏术……
姬狐替他擦了擦嘴,跪坐在他身旁,伏在他膝上闭上眼睛。
“师兄又何必。”
苏秦拿出一块玉牌放在手中摩搓,痴痴的看着,似乎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
过了许久,才回过神。
抚着姬狐的头发叹息,“你总说我固执,你又何尝不与我一样。”
“嗯。”
姬狐闭上眼,埋在他怀里。
苍白的手指划过乌黑的发,挑起一缕银白,苏秦眼底带上一抹愧疚,曾几何时,才不过二十的年纪,便已有了白发。
他终究欠她良多。
“若有来生,苏秦定日日夜夜祈求上天,只求上天保佑姬狐永世安稳。”
“嗯。”
“不要再遇上我这样的人了。”
“嗯。”
忍了许久的泪,终究还是落下。
埋在怀里,倔强的不肯让他看见。
姬狐忽而想起刚才魏楚问她的话。
“你为何……”
她是怎么回答的。
“因为我在等。”
从她的少女时代,那抹俊逸的身影早早在脑海中挥散不去。
即便她可能等不到她想要的结局。
可她愿意一直等下去。
师兄说得对。
他们都是一样固执的人。
……
送走齐王,魏楚还觉得有点儿不真实。
这就答应联手伐赵了?
他的任务就这么完成了?
“不然。”白起摇摇头,一盆冷水浇下来,直接把魏楚浇个透心凉。
“此言,应当为借口之言。”
齐缗王田地天生就不是个能担纲大局的人,要不然富得流油的小国宋国,就在齐国这个大老虎胡须边上酣睡,齐国也愣是不敢一口将人吞了。
即便有怕六国借机合纵伐齐之忧患。
但真的就毫无办法吗?
即使六国伐齐,齐亦毫无转圜之余地吗?
怕不尽然也。
说到底,还是怕出事,怕个万一。
这要是换做秦国。
莫说富得流油,又丝毫无作战能力,简直就是一块肥五花的宋国,就是穷山恶水,地质条件相当严峻的巴蜀,膘肥体壮的草原大汉义渠,不也一一就这么打下来了吗?
秦国对外展现了他们强悍到可以横扫一切的军事能力。
六国相当厌恶秦国,提起来就是暴秦,恶秦,简直天下得而诛之,可正儿八经与秦交战的,还不是只有魏国。
魏国为何与秦交战。
那更是与为义渠,巴蜀等地出头毫无关系。
也是秦国挑起的梁子!
就这,当年堪称大国的魏国,对上赤贫老秦,还是一棍子敲不死,乱棍子下来,嘿,还是敲不死。
最终结果,那只有自己被敲死了。
其余几国说过什么吗?
除了发表严厉谴责外,屁都没冒出一个来。
说到底,这玩意儿得靠智慧与勇气并存。
秦昭王嬴稷是属帝王蟹的,举着钳子就爱横着走。
齐缗王田地是输小绵羊的,即便拥有广阔肥沃的草原,他也不敢伸头。
“那我们……”
白起摇头,“便做不知即可。”
当做不知道?
魏楚蹙眉想了想,瞬间又相通了!
是了!
要是齐缗王不反悔,他们怎么有理由攻打齐国呢?
白起却皱了皱眉,只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魏楚却一直想着姬狐的话。
她今日所言,委实太过可怕。
他从未见过一个人,能为心中所想,执念到这种地步。
搅动天下风云,几欲灭掉齐国,对苏秦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到底为了什么?
燕国?
魏楚摇头,即便燕国与齐国有世仇,但依苏秦此人冷漠,决不是一个为了国家便可做到如斯地步的人。
为了不朽名声?
他大可以换一种方式,凭他的聪明才智,辅佐秦王,甚至可能不用等到祖龙时代,在嬴稷手中,秦国便可统一六国。
到底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