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来的时候,带来了答应给我的鱼竿。
那是把黑色高碳双节枪柄竿,轮座经过了碳纤改装,尾盖上换了一块精致的黄铜铭文薄片。我喜欢那铜片上手工錾刻的四个篆体字:灵动疾飞。我一直希望有机会能跟老鬼去趟那家厂,拜会那位书法造诣了得的装备改装大师。
老鬼一来,几个小年轻就缠着他讲这次的鄂西钓行。
“这种事,你们还是应该直接找东师傅讲,他最擅于描述细节。”老鬼对几个小年轻说,“东师傅还没给你们讲?”
“还没,他们在谈论有钱人。”我说,“他们只关心这个。”
“屁的有钱人,”老鬼粗鲁的说,“真正的有钱人,你们都没见过。”
这餐火锅是一场具有老鬼特色的新闻发布会。稍作思索,我便将这次利川之行另编出一个版本,其中省略了陆羽农那些人,也不提神秘古潭里的怪鱼。给老鬼带来百万身家那枚风铃,在这个版本里,变成一位热爱户外探险的有钱人家大小姐。那位小姐丛林遇险,老鬼仗义出手,帮她赶跑了一条不下七尺长的花斑大蟒蛇。大小姐知恩不忘报,看中老鬼这人有情有义,又有一手特殊本领,便给了他一个唾手可得的生意机会。因此,老鬼便发财了。
“哇,师傅,是不是啊!”几个年轻人的惊呼,将旁边桌上的眼神也纷纷吸引过来。“我们得赶紧写段子,发微博,好好说说这事。”
老鬼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别听你们东师傅的,他就会瞎掰。”
因为临时有事,康小强过了会儿才到。等他到了,我们就开始吃饭。吃过饭,年轻人要去附近“欢唱”K歌,而老鬼对那种缺乏观众的表演提不起兴趣。他给了他们一卷钱,让他们自己去玩。
“行了,今天到此为止,我们老年人也要去找点乐子。”
跟几个徒弟分开之后,老鬼说我们也去唱歌。不过,他不喜欢去那种小孩子们玩的地方。以前跟弥勒佛混的时候,他们习惯去夜总会。
康小强开车,我们三个去了君豪。
停好车,三个男人穿过露天停车场,走进那条起初单调,但不一会儿就会非常刺激的过道。过道很长,有种怎么也到不了头的效果。这种让人先感觉曲径通幽,继而豁然开朗,然后眼花缭乱的装修设计,很对中年人胃口。
从进入大厅那一刻起,专为这个年龄层男士设置的欢迎仪式,就让老鬼找到了久违的感觉。他瘦小佝偻的身躯,因为昂首阔步而显得高大。进了包房,在一位说话语速极快的妈妈带领下,穿得少得可怜的妙龄女子鱼贯而入。这些见多识广的妹子很会看人,她们当中最聪明的两个,很快就像两只青翠的螳螂,分别吊在了老鬼左右肩膀上。
我和小强也各按“自己的”意愿找到了女伴。
我看见有个皮肤白皙,个子高挑的妹子对我眨眼睛,用漂亮的门齿轻轻咬住嘴唇,仿佛在跟我打招呼,就把她叫了过来。那位其实跟我素未谋面的妹子乖巧地坐在我旁边,今晚将跟我相亲相爱。
妹子说她姓苏,叫可可。我就叫她可可。她又问我姓什么,我说姓杜,她就叫我杜先生。不过,一分钟后,她又改口叫我老公了。
可可自称昨天刚过了二十岁生日,怕我不信,还给我看她手上,别人送的生日礼物。亮晶晶的,大概是枚水晶戒指。我还在认真看,她又把两只手,连同那枚戒指一起塞进了我手里。“老公,你是哪里人?”她问。
前段时间跟老谢他们在一起,我可能无意间又讲普通话了。告诉她我就是本地人后,可可脸上略微流露出失望。
“老公是做什么职业的?”可可接着问。
“自由职业。”我诚实的回答道。
“噢,自由职业好。但就没做点别的什么生意?肯定有。”
“也做点小生意。”
“平常有什么爱好?”
“钓鱼。”
“噢,我不会钓鱼。可很多人喜欢。江边经常能看见有人钓鱼。”
“是的,钓鱼的
人多。你看旁边这位,他就是著名的职业钓手。”
“你说他?”可可指了指老鬼,“钓鱼还是个职业?”
“就快是了。现在还不是。”
“那我应该去跟她敬一杯酒吧?”
“去,多敬几杯。”
老鬼喜欢喝酒,而且特别喜欢别人敬他酒,来者不拒。
我和小强撺掇着姑娘们跟他举杯,让他乐得脸上开了花。高兴之后,他就拿起麦克风,引吭高歌。老鬼声音沙哑,唱歌好听,能让人听出感情。康小强也喜欢唱,他和妹子扒着肩膀一起唱。我不太会唱歌,除了给他们鼓掌,就在跟可可猜骰子,喝酒,谁输谁喝。可可特别会猜骰子,所以几乎都是我喝。
我不擅长喝急酒,但像这样,连喝八小时也没事。老鬼正好跟我相反,他喝酒是三板斧,起初很猛,一旦陷入持久战,几乎总会挂。
当他终于摊在沙发上,晚会便宣告结束。
我先去付了账,然后给了可可三百元小费。小强将老鬼从沙发上摇摇晃晃提溜起来,见他暂时醒不过来,就扶着他走。
我又替老鬼给了陪他喝酒那两个妹子每人三百元。
把老鬼送回他住所之后,康小强接着送我回家。到小区门口,我说自己可以开进去,然后陪着他等出租车。
他看着我,表情神秘,“怎么样,”他对我说,“有没有发现,鬼哥这趟回来,整个人都变了样?彻底恢复了在鸢尾花俱乐部时的感觉。我甚至能从他身上嗅到一种古怪的自信。你不觉得,这变化来得很突然?”
“不突然。”我淡淡的说,“口袋里有钱,人就会自信。”
“我不是那意思,你看你这人,俗。我是觉得,虽然鬼哥还跟从前一样喜欢众星捧月,可从他眼里,分明有一种陌生的东西,你没看出来?”
“没看出来。”
“嗨,你对他还是不了解。”
“有时候,我对自己都不了解。”我对他笑了笑,慢吞吞的说,“每个人看上去,都跟真正那个自己是两个样儿。老鬼不是还醉心于山野吗?”
他诧异的看着我,好像不知该对我怎么说。这时,正好来了辆出租车,我挥手拦下,让他先回去。
康小强上了车,又从车窗探出头来,没头没脑地对我说:“相信我,他跟以前大有不同。你注意观察,会发现的。”
我使劲挥了挥手,让车走了。
第二天,老鬼将昨晚在夜总会的开销转给了我,还说最近要出趟门,去威海看货。我问他要去多久,他说不一定,因为要考察好几家工厂。虽然只是在电话里说,看不见表情,但我还是能从他的语气里感受到一种气魄。说是考察,可听起来,就像是他准备要去收购几家工厂一样。
这些天里,老鬼陆续跟从前的供应商和厂方恢复了联络。外面人说,他已厌倦山林,而且开始出入夜店。有人判断,他正忙着筹备新店,也有人说,他这次要做大生意。很快,就有人说他搭上了富婆。最后,大家一致认定,以前鸢尾花俱乐部那个炙手可热的老鬼,又回来了。
豪哥从上海回来后,我把他要的东西送过去,顺便问他对上次提到的事情到底有没有兴趣。让我没想到的是,这次他一口就答应了。
豪哥同意跟老鬼合作,共同接洽鸢尾花国际猎钓俱乐部,拿下西南地区独家代理权。他还告诉我,他已通过关系,打听到俱乐部那边拟定要在中国设立户外训练营,地址就选在重庆。看来,老鬼果然说得没错。
交了豪哥的货,我决定找个地方去钓钓鱼,休整休整。从利川回来后,我几乎就没睡过一夜好觉,闭上眼,全是龙桥河地下那些画面。有时候,我感觉自己仍跟沈新和老谢一起,在某个地方。但我不知道我跟他们在做些什么。我担心老谢,担心沈新。可我给老谢打过几次电话,他都没接。
老鬼最近忙得不见人影,我就找小强。小强告诉我,他刚收到条消息,说是在湖北丹江,一个叫荒村的地方,山岩上一个洞里近期出现了涌鱼奇观,每
天都有许多村民,带着水桶,在那个山洞边接鱼。据说那个山洞不大,涌出来的水流也不大,但鱼儿数量十分惊人,就像从养殖场往外倾倒一样。
“都是些什么鱼?”我问。
“他们也不知道,说是种类各异,好多鱼都没人见过。”
“没人知道鱼是哪来的?”
“是啊,那里既没河流,也没小溪,鱼是从山缝里冲出来的。有人说,可能是从地下河里溢出来的。”
“有点意思,”我说,“咱们去看看吧。”
康小强也对那地方出现的情况感到好奇,而且他最近有钱,感觉很爽,就答应跟我去。我俩二话不说,收拾装备,驾车一路到了丹江,在以前住过的一家旅馆住下。休息一夜之后,在当地一位叫余波的钓友陪同下,天不亮就出发,两小时后,到了镇上。吃过早饭后,余波带我们找到当地一位做渔业生产资料的朋友打听,结果令人失望。那个神奇现象,两天前就结束了。听说我和康小强两人专程为此远道而来,那人脸上顿时露出遗憾的表情。他向我们详细介绍了当时的情况,基本上跟先前听说的一样。
既然没有奇观可看,接下来两天,我们像往常一样,开始钓鱼。
丹江水库跨鄂豫两省,水源主要来自汉江,库区岸线曲折,是野钓爱好者的天堂。自从南水北调工程实施之后,大坝重新加高加固,蓄水面积达一千余平方公里,蓄水量达300亿立方米,被誉为“亚洲天池”。在这里,总能找到你想要钓的鱼,而且数量很多。
两天里,我们钓得很愉快,很尽兴,还偶遇了不少珍禽。有一次,康小强发现一对红腹锦鸡,掏出弹弓,准备捕杀,被我故意捣乱,失了手,结果还挨了余波批评。“那可是二级保护动物。”余波对他说。又有一次,在一处景色优美的崖边,碰上一位放牛的哑女。见来了生人,女子嘴里咿咿呀呀。起初,我和小强都以为她在威胁我们。“她在给你俩指路。”余波从后面上来,笑着说,“她是在示警,不能再往前,再走,草丛下就是悬崖。”
那天,我们在那处库汊钓了好几条鲌鱼。余波是烹制鱼鲜的好手,擅长就地取材。后来我尝了尝他做的鱼汤,有特殊的野菜香。余波做饭很利索,不让人帮忙,所以我没去帮他。在休息时,我就近找了块石头,坐着写笔记。我喜欢把钓鱼过程中的感受记在本子上,作为上网发帖的素材。
“钓鱼人最多拍拍照,很少有写笔记的。”问了我在写什么之后,余波感慨的说。他皮肤黝黑,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他很爱笑。
“不过,码头那边最近有位客人,也是每件事都做笔记。所以你并不是我所知道唯一爱做笔记的人。你看,有人跟你习惯相同。”
“每件事都做笔记?”
“不知道是不是每件事都记。听我堂弟说的,总见他做笔记。”
“那人是名游客?”
“特殊游客。除了钓鱼,到我们这里来的,就还只会想干一件事。”
“什么事?”我好奇的问。
“嘿嘿,”余波憨厚的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他们应该是偷偷来潜水的。否则,没人会租那么贵的船,在水上泊着。”
“库区还可以玩潜水?”
“明里当然不允许,”余波笑得很暧昧,“咱们这地方,现在干啥事都不被允许,因为要保证水质。”
“所以当地偷偷在做这个项目?”
“偷偷做都不行哦,哪里能瞒得过去,但有些客人喜欢来这里潜水。我们这里的人也知道,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收钱就行。”
“你怎么判定他们是来潜水?”
“我听说,他们的船每天开出去,只泊在同一个地方不动。”
“什么地方?”
“就在龙山塔附近。”
“那地方有什么特别?”
“那水下就是老钧州古城。”
“哦,钧州古城,”我忽然想起老谢跟我讲过这事,“我知道那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