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姜哥被起床号从床上叫醒时,天色还没有完全放亮。
说是起床号,其实也并不副实。以姜哥的经验,这种发出深沉响声的乐器,应该是一种军号。用来客串起床号,实在有些杀鸡用牛刀了。
不过,姜哥也能理解为什么是用军号来叫人起床。之前的正规的起床号,虽然能让船上的水手和海军立刻从床铺上弹起来,却无法唤醒被晕船折磨得头晕脑胀的辽民们。船上的司号长试验了几天,最终确定必须使用军号在走廊里吹响,才能把所有辽民从船舱里赶出来。
听到号角声落下后,姜哥立刻翻身从床上跳下来,精准地踩在船舱的地板上。他双手飞快地在下铺的两张床上一掀,两床被子就被直接掀飞。“快起来!”他低吼着拍打舍友的脸颊,自已抓起裤子就扯到腰上,灵活的双手扯了几下,就把腰带系好。
他的两个舍友——一个叫张忠旗,正蓝旗人,在建奴手下当了好几年的奴才;还有一个叫黄善,前主子在辽南被澳宋天兵打死,他就被分到张忠旗所在的那个村子,认了个新主子。这两人晕船晕得极为惨烈,每晚都是撑到半夜才勉强睡去,因而在早晨就很难醒来,每次都要姜哥动手去唤醒。
等到姜哥穿好鞋子后,张忠旗才刚刚穿好棉衣。姜哥叹了口气,心知这两人又把自己连累了。不出意料,几分钟后船舱的房门就被敲响。他打开门,一个高大的海兵就走进来:“1408,怎么又是你们晚了?”
姜哥和海兵处得还行,就苦笑着说:“马大哥,张忠旗和黄善两个也是没办法,现在还是晕船,每天早上都起不来。”
海兵皱着眉头看了脸色惨败的张、黄两人一样,摆摆手。“行了,我也不是要骂你们。实在吐得难受,就找医生开点阿片,大不了到了地儿就去隔离几日,少点吃不会上瘾的。”
他又对着姜哥说:“这些日子也是辛苦你,我给上面说说,看看能不能把你们调去上面点的舱室,好歹多吹吹海风,也能缓一缓晕船。”
姜哥千恩万谢地把海兵送走,自己帮两个舍友穿好衣服,带着他们走出船舱。此时这一层舱室里的人已经全部上了上层去洗漱,只有他们三个还在晃悠悠地扶墙前行。
上到甲板上,清晨的第一抹阳光已经洒在海面上,整个东方的洋面都被橙红色的阳光照亮,正对着阳光的海面呈现出一条金光粼粼的斑斓破碎的光路。今天是极好的晴天,尚处于白昼与夜间交汇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半个天空是由橙红到淡黄的渐变色,而另半个天空则由浅白慢慢变成藏青,还有几个星辰在阳光暂未涉及的领域轻轻放出光来。
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海风,姜哥的精神顿乎振奋起来。他领着张、黄二人走到甲板边缘的护栏处,拿着牙刷牙缸找专职的卫生员取了牙粉,就蹲在护栏下开始刷牙。在他们的前方,一处钢筋混凝土建成的海港已经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几面青底白启明星的海军旗正迎风飘扬。
上
午10点许,船队缓缓驶入江户湾。这支船队从旅顺出发,在济州岛、釜山、长崎分别停留补充给养,也放船上的辽民到陆地上缓口气。江户是船队在漫长的横跨太平洋的旅途中,最后停留的一个亚洲港口。下一次辽民们见到陆地,就要到檀香山了——那有可能已经到了1630年。
在船队停驻完成后,姜哥像上次在长崎时一样,在训导官处领取了身份牌,用别针固定在左胸前。这是识别辽民的重要依据,丢失了肯定要被关几天禁闭。
安好身份牌后,姜哥又小心翼翼地把训导官发给他的零花钱藏进贴身的口袋,这才跟着大部队从船板上走下运输船。刚刚下到港口的水泥地上,他下意识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踩在云朵上一样混不着力。这是在船上待了太久后形成的习惯,他前几次下船时都这样,这次好歹没有直接软倒在地上。
等身子适应了坚实的陆地,他才迈开步子往前走。很快,他便深深爱上了脚踩大地的感觉。
沿着被护栏划分出的通道往前走,一群群穿着统一样式的棉衣的辽人通过检查口。穿着藏青色制服的海港工作人员一个一个核查他们的身份牌,然后挥手放他们出去。在检查口旁还竖起一座2米高的塔楼,一人举着铁皮卷的喇叭在向姜哥们喊话,让他们注意回到海港的时间。
走出港区后,姜哥立刻被迥异于辽东的日本风情迷昏了脑袋:身边经过的倭人,身高最高的也不到一米五,很多都是一米四左右,这让姜哥仿佛看到了一群半大的孩童;几乎每个在港区扛活的倭人都是光头或者留着澳宋式样的短发,穿着澳宋式的修身棉服,看起来比港区外的那些野生倭人——姜哥习惯这样称呼那些不为澳宋人工作的蛮夷——精神了无数;入耳的再也不是熟悉的辽东官话或者澳宋人的普通话,而是一堆叽里呱啦的倭话,只有在和自己面对面交流时,那些小矮子才会艰难地说出几句发音不准的普通话。
姜哥终于明白过来,他已经不在大明了。
当他想明白这一点时,他顿时进入了有些恍惚的精神状态,比刚被解救时喝了半斤白酒后的恍惚还要严重。“已经不在大明了啊。”他这样想着。
虽然澳宋人在刚把自己带出来时就说,会送自己去海那边的美洲,去新的家园,自己也无限喜悦地答应下来,还对那片传说中有着一望无际的黑土地和漫山遍野的野牛的富饶之地充满幻想。但一旦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离开了祖辈上千年生活着的大明,这个来自抚顺的秀才还是陷入沉默。
在远离家乡,前往未知的远方所带来的冲击下,姜哥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港区外的日式城区里,直到他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一家餐馆中。他摇晃一下脑袋,把那些莫名的复杂情绪甩出大脑。环顾四周,餐馆里已经坐满了穿着和自己一样衣服的辽民们。
熟悉的乡音暂时冲淡了他心中的悲伤。几个素未谋面的老乡坐在他身旁,大声地叫唤店小二过来上菜。他们热情地揽着姜哥的肩膀,把菜单往他手上一塞
,让他来点菜。
姜哥感激地笑了笑。思乡归思乡,吃饭还是不能拖延的。他嘴里快速地吐出一长串菜名,那个站着和自己坐着时一样高的倭人小二马上在纸上记下名字。不一会儿,一盘接一盘的蔬菜便率先被端上来。干煸豇豆,杂鱼菠菜汤,小炒白菜,凉拌黄瓜,手撕包菜......
在船上的日子,鱼干和生鲜海产品是不缺的。只是由于大量的舱位都用来装辽东运来日本的商品,随船携带的蔬菜极为有限。在船上的这些日子,只有澳宋水手和海军能保证足额蔬菜供应,他们这些普通辽民,每日除了绿豆芽就是黄豆芽,能喝点柠檬干泡水都是病号的待遇。在上船之前,姜哥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竟希望满桌的烤鱼煮鱼蒸鱼能换成最普通的大白菜。
每次下船修整,能吃一大桌绿油油的青菜就是所有辽民共同的愿望。除了点了青菜,姜哥还点了一些鸡鸭:陆地上的动物也是常常出现在辽民梦里的美食。
每上来一道菜,无论是荤还是素,一双双筷子都会飞快地伸出,在转眼间将盘子里的食物夹得干干净净。店小二已经忙得飞起,一张张澳宋元被塞进他的腰包,为海岸町的发展注入充足的活力。正在忙着收拾餐盘,店小二忽然看到几个穿着灰色军装的宋人走进来,赶忙过去招待。
姜哥正忙着把拌黄瓜的醋倒进自己的碗里,面前忽然被放上一大块烤得发黑的猪排。他呆呆地抬起头,正看到一对被灰色军装覆盖着的胳膊正抓着小刀,沿着猪排的骨架缝隙将烤肉切开。
盘子里被放入一块洒满椒盐和孜然的烤猪肉,姜哥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一个高大的澳宋军官正坐在他身侧,笑着朝同桌的辽民点头,开口就说出熟悉的辽东话:“是去美洲的吧?请各位吃些好的。”
同桌的辽人轰然叫好。放下的门帘隔开了冬日的寒意,烤猪排的香气拉进了人们的距离。姜哥一把将猪排塞进嘴里,来不及细细咀嚼就把它吞进肚里。他大着胆子问:“军爷,你也是辽人吗?”
“我在辽东打过仗。”军人很和气地回答,“9月后就被调到日本来。”
店内的气氛更加热烈起来。每个辽人都站了起来,深深地向军官鞠躬,还有些人直接跪下,让军官和他的副官都连忙站起,把人们给扶起来。
“同志们,同志们,不用这样!”军官把下跪的人们托到椅子上,环顾四周大声道,“打败建奴是我国防军的应有之义,解救所有陷于敌人奴役的汉人,也是我大宋、我国防军天然的神圣使命!我国宪法已经规定,‘汉儿不为奴’!普天之下的汉人,不管是不是澳宋国公民,我们都有义务确保他们享受自由,享受尊严,永远不被人奴役!”
在响彻屋顶的欢呼声和掌声里,姜哥一口将碗里的醋喝掉,五官被酸得紧紧皱在一起。他把碗放回到桌子上,碗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汉儿不为奴,汉儿不为奴...”姜哥低声重复着,已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