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文明发生碰撞,定然会引发冲突。一个强势文明摧毁弱势文明的防御网,深深地契入弱势文明的核心,定然会引发更多的冲突。
正在福园大酒楼3楼发生的宴饮,就被楼下传来的喊叫声打断了谈话。放下手中的茶杯,我松了口气,方才青山忠俊又提出什么资金压力过大,要请我美言几句。我敷衍他的时候都想笑,他当我是谁,还能帮忙说话让幕府拖延交赔款?这么大的数目,晚一天财政厅都会要我小命。
街道上的喊叫声越来越大,我很自然地从桌子旁站起走到窗前,伸出身子向下望去。
道路对面的是一家平民阶层的餐馆。此时,这家餐馆里的客人正不断从出口涌出,仿佛里面遭了火灾。不多时,几个穿着体面些和服的倭人从门口滚了出来——是真的字面上的那种滚出来——又有几个酒瓶子从门内飞出,在街道上摔成碎片。
正在围观参观的路人发出尖叫,还未逃出参观的一些食客开始翻窗户翻栏杆地争先恐后地离开那片是非之地。站在窗前,我有些听不出那些滚出来的倭人在喊些什么,只看到又有几个过路的倭人喊叫着冲进去。
一旁的郑芝龙面色微变。他拉了我一下,示意我下去:“出事了。”
还没等我说话,一声枪响就从对面的餐馆里传出。这下原本还静坐不动一副得道老人样子的青山忠俊也神色一变从桌前站起。
我一句妈的咽在喉咙里,一推窗台就往房间门口跑去。等我、方海和郑芝龙三人冲到街道上时,餐馆里的枪声已经连续响起好几次。几个穿着国防军常服的士兵站在餐馆门前,地上蜷缩着好几个倭人武士,正在辗转呻吟。又有几个国防军士兵围成一圈,一人正单膝跪着给一个袖子被血染红的战士包扎胳膊。那人脸色有些苍白,坐在地上没有反应,身边一个高大的汉子给他嘴里塞了一根点着的香烟,另一只手还提着一把左轮手枪。
我凝神看了那人一会儿,确定眼前这看着都有30的大汉确实是我认识的那位,于是便一声大喝:“包信义!”
那人浑身都抖了一下,回头一见我就下意识地想跑,但看着周围的同袍都在我和他之间来回看,于是只得强撑着点头哈腰:“李团,李团,你也在这儿呢...”
我皱着眉头站在原地,看着包信义身边的几个海军陆战队的士兵,他们身上多少都带着血迹,但还好好像只有地上那人胳膊有严重的伤,其他人大约只有些皮外伤。餐馆大门早已被打碎,一个背后有狰狞血口的倭人趴在门槛上,显然是被手枪打死了。
我瞪了包信义一眼,跨步走进餐馆。郑芝龙也跟了进来,他的社会经验比我丰富,一眼扫过就把餐馆内发生了什么看了出来。
“里面发生斗殴。”他说了声,伸手拉起桌子上的一个倭人,露出他肿起的额
头:“这人被钝器打中脑袋,估计打晕了。你看,他的领子上都是打湿的痕迹,估计被酒瓶子爆了脑袋。”说罢,他一松手,那倭人就倒在桌子下面,发出几句呻吟。
我环顾一圈,店内翻倒的椅子桌子比比皆是,七八个倭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几张破碎的板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板凳——的碎片洒在地上,上面还沾了血迹。
“吃饭的时候斗殴,很常见。”
我回头看了郑芝龙一眼。他此时手里拿着一把前端被血染红的倭刀,手指上刀刃上挑下来一点蓝色的布料:“这就该是捅伤门外那人的刀子。”
他把刀柄对着我递过来,等我接过后,他说:“一把肋差,用于室内格斗,善于使用这种刀的人不多。”
我朝他点点头,再次环顾一周,确定室内没有隐藏起来的倭人,便走出店铺。街道上围观的路人已经被驱散,青山忠俊神色难看地站在街道中央,他的家人们表情紧张地站在他身旁,隐隐有和海军陆战队士兵对峙的情形。
包信义这厮手里拿着手枪,嘴上咬着根没点燃的烟,左手叉在腰上,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倭人,直到眼角的余光注意到我从门口走出来,才一下子收起凶光,腆着脸看着我。
“把枪放下,伤员包扎好没有?”我朝他摆摆手,目光看着手上有伤的年轻士兵。
“没大碍,没大碍,没伤到动脉...”
我抬起头再次瞪了他一眼,心道海军陆战队也不该驻扎日本,他们怎么会到江户这儿来?但此时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几声凄厉的哨声响起,戴着白色头盔的宪兵一路狂奔而来,还隔着尚远便迫不及待地吹响口哨:“全部放下武器,双手抱头!”
我和方海,以及海军陆战队员们顺从地蹲在地上,双手放在脑袋上面——宪兵权威不可侵犯的规矩是要牢牢记在脑子里的。于是原先还剑拔弩张的街道上只剩下青山忠俊的人还站着,手里还握着刀子。
宪兵们手里抓着短棍把我们隔开。见到对峙的一方是国防军,为首的宪兵队长明显表情放松了不少,特别是他看到地上躺着的都是些倭人后。他对着我笑一笑,转身对着青山忠俊就是一声大喝:“让你们放下武器,把刀子丢掉!”
显而易见的,青山忠俊和他的武士们没有听从宪兵队长的命令。青山开口道:“吾乃从五位下伯耆守...”
“老子让你把刀放下!”队长非常不耐烦地吼了声。他的部下们已经拔出腰间的火铳对准青山忠俊,看表情有些跃跃欲试,大约随时准备把这个看着就地位崇高的日本人击毙当场。
“中尉,不要开枪。”
队长扭头看着我,我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证件递给他,压低声音:“对面是幕府的老中,情况特殊。”
和我对视一眼,队长放低声音让部下把枪收起来。他换上一副温和的语气对青山忠俊道:“这位青山先生,请配合我们的工作。宪兵执行任务时,在场的人员都要服从宪兵的指示。”
“在我的家乡,没有士兵敢对上官无礼。”
我的目光投注到青山忠俊后方的一个年轻人身上。那人穿着一身棉布质的袄子,头顶带着纱帽,脸上冻得有些红,站在青山忠俊队伍的最后方。
“在我的家乡,武士的尊严不受挑衅。佩刀是武士的生命,武士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丢弃佩刀。”
“但是这里不是你的家乡。”队长开口了。他的声音逐渐冰冷起来,周围的宪兵手里的火铳枪口微微上抬,一双双目光在青山忠俊队伍里来回扫视。“这里是澳宋共和国的租界,宪兵的威权是法律赋予的,不受你国的管辖。”
青山忠俊一直平静地凝视着几米外的队长,秋风吹动他的胡子。如果不是那颗在阳光下有点反光的月代头,他的模样还是挺庄严的。只是在一名御家人对他说了什么后,他的表情才出现波澜。
我也感到有些不对。说话那人打扮和其他御家人全然不同,且我之前也没见过这人,他不会是在福园酒楼里吃饭的无关人员吧?
“这里是日本,是日出之地,是天照大神后裔建立的地上神国。”年轻人慢慢走过青山忠俊的身侧。他果然不是青山的御家人。这个青年人脚上穿着一双布鞋,全然不是青山们穿着的皮靴。他身上的衣服看得出长期穿着的特有的老旧的痕迹。一支刀柄从腰带里伸出,刀柄上缠着泛黄的布,大约是用以增添摩擦力。
身旁的郑芝龙看了我一眼,从我的眼里看出同样的意思。于是他微微躬身,右脚后退半步顶在地上。听到我一声大喝“抓住他”后,郑芝龙猛然起身,如残狼如猛虎的眸子死死锁定眼前的青年人,双腿在地上一蹬,一百五六十斤的健壮身子便如弹簧一般弹起,眨眼间就越过七八米的距离,用肩膀狠狠撞在那青年人身上。在目标连惨叫都没发出、身子还在空中时,郑芝龙就双手紧紧箍住对方的腰上,一个精巧的摔投技将对方砸在地上。下一秒,方海已合身扑上,一把拍飞青年人腰间的肋差,双手如铁钳一样将对方的手臂拧到身后固定住。
宪兵们一下子有点反应不过来,队长最先转过身子,将短棍指着我。包信义闪身站在我面前,高举双手挡住队长的棍子。
不远处响起同样的哨声。我侧过脑袋,街道今天涌出更多的宪兵。所不同的是,这些宪兵全部拿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且有一身胸甲的骑兵跟随。
我又低下脑袋,看着那个被方海按在地上的日本青年。对方正努力地调整脑袋的位置,双眼死死地盯着我,即便额头上流出的鲜血流到眼角也决不晃动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