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爽的秋风中,云出号游船缓缓行驶在神奈川到江户的航道上。雕花的窗户打开着,温暖的阳光洒在窗前的茶几上,杯盏中的茶水反射着波澜破碎的阳光。窗外,不知名的水鸟在空中飞舞,而它们的下方,源源不断地有船只往返于海面之上。
我、郑芝龙、青山忠俊、方海四人(注1)分别坐在方桌的四边,桌子上摆放着精致的茶点,每人面前都有极品的雨前龙井在飘出沁人心脾的淡淡茶香。
青山忠俊坐于上首。他微笑着看着我。目光异常柔和,语气十分亲切,正询问着我和我的部下是否习惯日本的生活环境。
“多谢青山先生关心。到日本数周,将士们都适应得很好。”我微微向前鞠躬,语气愈发温和。眼角的余光看着郑芝龙,他不着痕迹地和我对视一下,又咳嗽一声开始说些其他的话题。
我松了口气,坐直身体,小心地挪动一下已经发麻的双腿。在上船时我就不该客随主便地跪坐下来,从未受过屁股挤压的小腿和脚部哪里受过这个苦,坚持了十几分钟就开始发麻发酸。我发挥军训练蹲姿的战斗精神咬牙顶了许久,才借口去盥洗室,回来后再盘腿坐下,总算免于下船时一瘸一拐的窘境。
在船上的一个多小时里,我也是在待得有些难熬。和绝大多数日本人——确切地说是日本的贵族和大官僚——一样,青山忠俊完全养成了说腹语的习惯,任何话都不会如澳宋人一样直白地说出来,而是要绕几个弯子,少不得还要欲说还休地让我自己猜测。事后郑芝龙告诉我,这是日本人对下级说话的惯例。只要说得不明白,下属做错了事,那就是下属领会上级意思不到位,上级是没有任何责任的。
“那就是他还是没摆清楚自己的地位。”那时的我的语气有些沉了下来,“我是说,日本的地位。”
郑芝龙回答:“一个古老的国家要适应时代的变迁,总要点时间。”
视角调回云出号游船。在郑芝龙的引导下,我和青山忠俊的谈话总的来说,还是比较顺利的。只是青山先生那一口普通话,实在是有些不过关了。以我的见识来看,他的汉语口音有很严重的南京官话或者是闽南语的特点,这导致我难以准确地识别他的意思。这种时候,郑芝龙就能发挥翻译的作用。
上午11时,游船抵达了江户港。从舷梯走上江户的土地,我张开双臂深吸口气,一股咸腥中
带着些清新的海风让人神清气爽。身后的方海提着一把日本刀,那是青山忠俊代表幕府送给我的礼物。
郑芝龙走在我的前面,他伸手扶着青山忠俊下船,显得十分细心。我看着前面的这个锦衣青年。在船上的两个小时的旅途中,这位海盗窝子里诞生的海上霸主表现出亲切、随和、幽默和思维敏捷的品质,如同一些贵族学校里培养的精英。这是我和郑芝龙第一次正式的见面。在之前,我和他只算点头之交。
在以前,郑芝龙在我的印象里就是一个心狠手辣、狡猾多疑、残忍暴虐又果断狠厉的大海盗。但在和他交流过后,我意识到,我的观点是有误的。或许在澳宋没有介入中国局势的情况下,郑芝龙会是我想的这个样子。但现在,他确实是已经成为一个具有澳宋国民普遍素质的好人了。
文德嗣主席冕下曾经说过,好的制度能让坏人变好,坏的制度能让好人变坏。从郑芝龙的身上我认识到,文主席的名言是不刊之论。在千千万万澳宋人的努力下,以郑芝龙为代表的、原先纵横东海南海的明国海盗集团的成员们,普遍得到了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澳宋给了原先那些在腐朽堕落的、人吃人的旧社会中饱受苦难的人们重生的机会、给了他们希望、给了他们更多的可能,这就是我国在这个时代做出的最大的贡献。如果说有什么事物支撑着我和我的同袍们越过上万里的茫茫大海,来到中国战斗、奉献,那一定是我们对我们为明国人民做出的贡献的认可和自豪。
前方的郑芝龙没想到我的心里忽然多了这么多内容。他此时也才刚放松下来。在船上时,我和青山忠俊的对话虽然大多数都是在日本特色腹语下的试探,但好歹也达成了一系列的共识。比如,我会向总督区提出申请,提高在神奈川的驻军人数,或者直接在江户租界建立国民警卫队——是的,对幕府来说,有一支澳宋军队驻扎在它的首都是一种安全的保障;以及,在神奈川和江户之间布设一条电报线路。
作为交换,幕府为军方人员提供的便利就得适当地向上浮动一下。
事实上,这所谓的“便利”就是军队收获的战利品之一。毋庸讳言,国防军在各个殖民地和总督区都以各种方式得到了许多利益。这些利益有些来自于文官政府的授予,有些则是为当地政权提供服务得到的报偿。在1650年下达“军队一律不得经商”的命令以前,国防军凭借巨大的商业网络得到了巨大的利润。
我们所在的江户港周遭,就是中国总督区在江户设立的澳宋租界。在这里,国防军为自身将士准备了自留地。从酒店、超市、餐厅,到赌场、武馆(注2),这片区域所有产业的主人都属于国防军。
由于抵达江户已经是中午,青山忠俊作为幕府的代表,在租界正中央的福园大酒楼宴请我和方海。这栋酒楼由水泥混凝土建成,此时刚开始营业,足有6层高,内外都是仿中式结构,金碧辉煌。
站在包厢的窗前,俯视着繁忙的街道,无数宋人和倭人在街道上忙碌,整个租界流露出完全不同于中世纪的幕府统治下的广大日本城市那种迟缓、愚钝状态的生机。
青山忠俊也是第一次来这种极度繁华的酒家吃饭。他很有些不适应地让服务员站在身边,微微鞠躬递上一份菜单——面对一位澳宋人服务员,青山那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老中气派也抖不起来。他挥挥手,不想仔细地翻看菜单坏了自己的体面,示意服务员上些酒家的代表菜色。
“先生,是全要吗?您只有4位客人,可能...”
青山忠俊皱着眉头看了服务员一眼,淡淡地说:“都要。”
于是,一盘盘菜色被服务员端在盘子里送上,我也眼睁睁地看着青山忠俊的眼睛逐渐睁大,似乎有些不可思议。黑瓜子、白瓜子、核桃蘸子、糖杏仁;北山苹果、申州蜜桃、广东荔枝、桂林马蹄;青梅、橘饼、园肉、瓜条;全羊肝儿、溜蟹腿、白斩鸡、炸排骨;莲子粥、杏仁茶、糖蒸八宝饭...
终于,郑芝龙借故出去一趟,终于终止了酒家继续端上来我们根本吃不完的东西。回到房间后,他打圆场地哈哈笑一笑,对青山忠俊道:“青山公有所不知,澳宋宴客习惯上四干四鲜四蜜饯,四冷荤三个甜碗,量稍大。”
青山忠俊收回目光,不再看着满满一桌子的饭菜。他微笑着看着我,伸手示意:“李君,请。”
一边吃,我一边观察着青山忠俊。这个年逾五旬的老头子明显吃不下一桌子的佳肴。按照幕府那种在吃喝方面极度匮乏的状态,青山这种等级的官僚,平日里多半也是一碗糙米饭、一叠咸菜、一条小鱼地过日子。一下子跃进到澳宋式的现代饮食模式中,定然是吃不下什么的——我也担心他吃多了会不会直接呕吐腹泻被拉去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