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很恼火。欧文能看到怒火在他的灰眼睛里燃烧,愤怒让他嘴角歪斜,眉头紧皱,双颊抽搐。他因伤跛行的毛病不太明显,但还看得出来。还没见面,欧文就从那一脚高一脚低的脚步声里听出他来了。
国王黑袍金链。腰带上挂着常用短剑,连同一把久经沙场的入鞘长剑。他脸上汗水直淌,黑色的长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显得像个疯子。孀后的指甲抠进了欧文的肩膀,让他忍不住缩了一下身子。
“记住。”她悄悄对欧文说。
“陛下,”拉特克利夫甚是诧异,“您怎么来了?我正要给您报信……”
“什么时候,拉特克利夫?要等我头发变白吗?你以为我不想知道我的人质逃走了?我不是从‘艾思斌’首领而是从我侄女嘴里知道这些事,这到底是为什么!”
国王的怒火瞬间向拉特克利夫喷射。但是欧文知道迟早会转向自己,他害怕得血液冰凉。
“我……陛下!”拉特克利夫结结巴巴地说。“是我的人告诉我这孩子在这儿的!我也是刚知道啊,我想先亲眼验证这个消息!”他痛苦地扭动着双手,好像生怕要掉脑袋。
“理由太多了,拉特克利夫。要你看好我的人质,这要求过分吗?下次我会听到什么?难道是你经不住他父母的纠缠,同意他们来看他?以圣泉起誓,伙计!他还只是个小孩!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
“我……我……”拉特克利夫满脸通红,额头眉角汗水直淌。
国王不屑地摆了摆戴着手套的手。然后他恶狠狠地瞪着孀后。他愤怒地努着嘴。“我早该猜到他会来这儿,夫人。”他的眼睛和语气饱含仇恨,让欧文畏缩。
“你完全搞错了,塞弗恩,你心烦意乱的时候总会这样,”孀后冷冰冰地答道,“我没叫这孩子来。他刚出现。我还没和他说过话。”
国王狐疑地哼了一声。“你把我当傻子。”
“你怎么干,我就怎么看。那么这是基斯卡登家的孩子咯?是你的人质?”她话里有话,欧文听不懂。“他是自己找到庇护所的。啊呀,这一定让你很气愤吧!”
国王的表情更加冷酷了。欧文觉得,显然国王和他嫂子之间全无亲情,只有早已溃烂的怨恨。
“你不能把他从这儿带走,塞弗恩。哪怕是你,也绝不敢亵渎圣母殿庇护所。你威胁说要动手了,别否认!但你要真这么干,民众会把你扔进河里的,你别想活命。这男孩和我一起待在这儿。我没有叫他来,但我不会送他走。”她拍了拍欧文的肩膀。
“这孩子没我了解你。”国王沙哑的嗓音饱含愤怒。
“您也不了解,陛下,”她冷笑着,“他和我在一起会玩得很开心,我们会谈到阁下的许多事情。还会谈到我的儿子。”
国王举起一根弯曲的手指,打断她的话。他脸色发白,满脸愤怒,发出警告。“你什么也别说了。”他哽咽着低吼。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好像喷泉的水流声突然变响了,淹没了欧文耳中别的声音。这感觉是舒缓的,让他狂跳的心趋于平静。接着,国王的声音从水声中滑了进来。
“欧文。”
国王每次叫他名字的时候,总是声色俱厉的,但这次却毫无愤怒或指责的意味。它包含了慈父唤儿的全部温柔。欧文眨着眼睛,一脸迷惑地仰视国王。
喷泉的水声更响了。他能感觉到它们,仿佛自己正在栏内水中嬉戏。事实上,这就是他觉得自己正在做的: 戏水,玩闹,浑身湿透,享受着淘气的甘甜。身处流水的感觉,抚慰了他,使他平静,让他满心欢乐。他笑了。国王也笑了,仿佛他也同样感受到了在喷泉中起舞的喜悦。
“离开她吧,欧文,”国王嗓音温柔,花言巧语,“她在这里是有原因的。她耍阴谋,她搞破坏。孩子,如果你听她的,你全家人都会送命。就是因为她呀。我想救你啊,欧文。跟我走吧。”
欧文觉得肩
头一阵刺痛,却并不觉得难受。他听见王后在说话,可是话音穿不透水声。一个一个记忆想闯进来,提醒他小心国王的触碰。但这就像嗡嗡叫的苍蝇一样讨厌,他轰走了它。
“我不会骗你的。”国王说得认真又温柔,仿佛正在邀请一只蝴蝶来掌中安歇。“这里有危险。你看不见的危险。你困在蜘蛛网里了,欧文。让我来救你吧。来……握住我的手。”国王伸出他戴着黑手套的一只手。皮革看上去又柔软又暖和,这个手势很诱人。
欧文挣脱了王后的手,朝国王走去。感觉好像圣泉的神水就来自这伸出的手。他确信,只要握住国王的手,就会有得到保护的安全感。此刻,众声喧哗,有人尖叫,却都无法阻挡他感情的洪流。
他自信地走到国王身边。国王看起来不再可怕了。他看上去很累,很痛苦,但他的笑容温柔又大方。
国王热情地笑着说。“那么我们给她一个小惊喜好吗?她看起来很害怕,她相信你已受到伤害了,欧文。我们回宫去找她好吗?”
欧文热切地笑着,点了点头。好的,他很愿意。他太乐意了。
“你会告诉她你是怎样离开城堡的吗,欧文?我们都很惊讶,你竟然这么聪明,能自己想出法子。不过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个机灵的孩子。”
欧文又点了点头,他盼望着把那道密门指给爱丽丝公主看。也许那会成为他们的秘密。他终于抓住了国王的手,内心激动万分。手刚一接触,他感觉自己已登船,船儿漂浮在宁静的水面上。自从离开塔顿庄园,他头一回感觉这么安全。欧文和国王一起离开王后和冒着泡儿的喷泉。欧文带着幸福的眩晕拉着国王的手,他感觉手被握得很紧,皮革很暖和。
欧文回头去看王后。她正在哭。为什么?他向她挥手、点头,表示一切都好。然后他看到地面上的黑白石格。他走的都是白格子。国王走的都是黑格子。他觉得他们就像是棋子,这奇思妙想让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什么事这么可笑啊,欧文?”国王和蔼地问道。他的声音令人鼓舞。
“那些格子呀,”男孩用另一只手指着说,“白格子和黑格子。就像巫哲象棋盘。”他并没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和国王说话。他感觉和国王待在一起很舒服,仿佛他们早已是最亲密的朋友了。
“你会下巫哲象棋?”国王惊讶地笑问道。
“我父亲教我的。”
“我也会下,”国王边走边说,“这游戏来自东方王国。你知道吗?”他们走近庇护所大门了。
“它来自昌迪加尔。”
“我知道你是个机灵的孩子。你想不想要一张巫哲象棋盘,欧文?我可以让人帮你刻一张。”
他盯着国王若有所思的脸,欣喜若狂。“真的吗?”他恳求道。“我还没有自己的棋盘呢!”
“那你会有的。”国王保证。“只要你待在城堡里。你必须待在城堡里,欧文。”
男孩点着头。要是他能得到巫哲象棋盘,那就很值了。他们离开庇护所,朝院门走去。欧文看到倒影池,心里纳闷胖子去哪儿了。曼奇尼。他希望分享胖子的松饼,看他再把面包屑扔给鸽子吃。
一阵极度的恐惧碰了一下他的心。虽然太阳直射在他们身上,他却觉得……好冷。他动了动被国王握住的手,却觉得手套的皮革不软和了。就像是国王在使劲捏他的手。这感觉很不舒服。他们走路时,国王一瘸一拐的姿势变得很明显。欧文听到痛苦的喘息声,他抬头一看,只见国王盯着大门,咬紧牙关,好像快撑不住了。
喷泉的潺潺声轻下去了。就像他在喷泉里玩耍时被逮着了,惹上了麻烦。他内心泛起内疚的感觉。有些不对头。
他们到了门口,庇护所的人群分开,给他们让道。欧文仰望着拱门,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庇护所。拉特克利夫紧跟在他身后,怒视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与轻蔑。这让欧文更加不安了。
司事站在门口。“你是自愿离开的吗?”他厉声问欧文。
欧文点点头,被那人严厉的神色吓着了。国王重新握了一下欧文的手,欧文的心情又开始好转了。什么也没变。国王让他感到安全,他想要一张为自己刻制的巫哲象棋盘,想见爱丽丝公主。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重要呢?他悄悄挨到国王跟前。
“你听到这孩子说的了。”国王强忍着什么,嘴里嘟哝着说。
欧文心跳得更快了。他们一起走出大门,依然手牵手。有什么事情让欧文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时他看到了胖子。胖子站在拉特克利夫身边,从他手上拿钱。也许曼奇尼让拉特克利夫帮他买松饼?不过这太不合理了。
“拉特克利夫!”国王厉声喝道。
他们出了大门,朝城堡走。欧文心跳如雷。他为什么离开庇护所?他当初为什么去那里?一定有原因,而且似乎是很重要的原因。但是他就是想不起来。
“带他回宫。”国王气喘吁吁地说道。“我得歇一下。快把我累死了。这孩子的意志像树根一样坚硬。”
“我很羡慕你的天赋呢,陛下。”拉特克利夫凑上来紧张地说道。他紧紧握住欧文的另一只手,欧文觉得很疼。
国王放开欧文的手,迷雾顿时消散了。欧文想起了所有的事情,就像梦游者突然惊醒过来一样。在他心里,困惑与恐惧纠缠不休。
“不要溜须拍马,拉特克利夫,”国王低声笑着。“我受不了拍马屁。我知道自己是谁。其实你也知道。把这男孩看得更牢点,否则我保证会任命新的‘艾思斌’首领,再将你发配北方,去帮霍瓦特擦靴子。你太让我失望了,迪肯。如果这点小事我都没法相信你……”威胁的话他并没讲完,只对他俩做了个轻蔑的手势。
拉特克利夫又满脸通红,他气得紧绷下颌。“快走!”他咆哮着,使劲一拽欧文的胳膊,几乎让它脱臼。
眼看圣母殿庇护所越来越远,欧文快要哭出来了。他凭一己之力,排除万难,好不容易到了那儿,却被别人耍个花招骗出来了。想起这点他就想吐。他根本无力抗拒国王。可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时他想起了王后的忠告,恍然大悟。
原因就是国王的声音。原因就是他掌中之物。
欧文无力抵抗。
走到桥当中时,欧文试图挣脱拉特克利夫的手。他又拧又扭,用尽一切招数,只想赶快挣脱,以便逃回庇护所。
他后脑勺挨了一记重击,只好停止了反抗。
“想想吧,小子!”拉特克利夫对着他耳朵大吼。“想想你家里人。”他把欧文拽了一个圈面对他,然后蹲下身来和他对视。“艾思斌”首领开始轻言细语,但声音里满是毒液。“你再惹我,他们会遭殃!你再跑一次,我就会把你妈妈你姐姐扔进地牢饿死,把你爸爸你哥哥扔进河里淹死。我不会再找你追你,小子!你必须服从我,否则你家人的鲜血,就会溅到你那干巴巴的小脑袋瓜上。这会让你头上那块白补丁变成红的!再耍我一次,你会后悔的。听懂了吗?”
欧文吓得发抖。
“快说!”拉特克利夫大喊。
欧文张不开嘴。
“快说。”拉特克利夫警告着,使劲握紧欧文的手,直到他失声痛哭。
“懂了!”欧文哭喊着,痛得瘫倒在地上蜷成一团。
有一句谚语和时间一样古老,却是普遍真理: 好心没好报。找到基斯卡登家的小子后,我被调往王宫监视这个小魔鬼。我在王宫待过几年,我恨它。十有八九,这个任务很快会结束。要么这孩子自己找死,要么他父母鲁莽行事让他送命。我对此并不多愁善感,我只是希望这事早点发生,这样我就可以去干更有趣的活了。他们说,男孩喜欢在厨房里玩,这情景仿佛是天空中唯一的一抹蓝。我还听说莱昂娜烧鹅的手艺没人能比呢!
——多米尼克·曼奇尼,御膳房的“艾思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