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逃走再被捉回后的那几天,太阳仿佛黯淡无光。此前这小男孩一直备受娇宠,如今却饱受冷落和责骂。接手莫娜·斯特灵工作的是一个严厉的老妇人,名叫朱厄尔。她不准他去庭园转悠。她有严重的痛风,每天只能带他登一次塔,或在走廊里散一次步。她把他盯得很紧,当然主要是在厨房里。而厨房,原本是避风港,现在却被新来者给毁了。
欧文惊讶地发现曼奇尼住进了王宫。莱昂娜用平静的语调解释说那人是国王的间谍,是“艾思斌”中的一员,他待在宫里是为了监视欧文。莱昂娜和德鲁不再温柔亲切,他们怕国王发现自己曾帮助过欧文逃跑。
曼奇尼很少和欧文说话,但他会冲欧文会意地笑一笑,眨眨眼,看似有威胁的意味,仿佛在问男孩敢不敢调皮捣蛋,这样他就有理由向拉特克利夫告发欧文。偶尔他会拿出对付鸽子的招数,突然一跺脚,只为吓欧文一跳。欧文搭积木,他暗自发笑;积木轰然倒下,他嗤之以鼻。他整天随心所欲地大吃特吃厨房里的食品。欧文看得出来,总是要给这大胖子做吃的,莱昂娜一定烦透了,不过她也无可奈何吧。
欧文想找到爱丽丝公主,没有成功。她也没打算联系他。自从欧文上次逃跑后,似乎所有美好的事物都被逐出了王宫。王宫简直就是一座地牢,他可怜的心深受折磨。朱厄尔连续骂了他好几天,他把自己封闭起来,茶饭不思,每一个影子都会让他心惊肉跳。
和国王共进早餐时,欧文的痛苦尤其强烈。他再也难逃国王的敌意。欧文逃跑失败后的第三天,国王走入大厅,满脸幸灾乐祸的表情,径直朝他走来。
“什么?你还在这儿呢,欧文少爷?”他嘲讽地说着,紧握着剑柄,将短剑抽出来又猛塞回去——欧文一直觉得这动作很可怕。“我们全体出动拼命找你找了好多天。在这么大的城堡里找你,你想不出这有多麻烦。从那以后,我厨房的费用就飙升了。我真得好好谢谢你呢。”
欧文在注视下畏缩了,不敢吱声。当斯沃斯拳眼贴近嘴唇,假装轻咳一声,试图掩住嗤笑。他本不该这么做的。国王开心地转向了他。
“闭嘴,当斯沃斯,”国王厉声说着,“如果我想要你发表意见的时候,会揍到你说出来的。”
“我……我……只是咳嗽!”当斯沃斯嘟哝着抗议。
“行啦,不管是咳嗽喷嚏还是打嗝,全给我忍着,小子。如果说这里还有谁想逃跑,可能就是你。”
因为愤怒和屈辱,这年轻人满脸通红。欧文嘴角忍不住浮出一丝复仇的微笑。不幸的是,当斯沃斯这时正好转过头看着他。他脸上的表情预示着他将狠狠报复,欧文顿时不敢笑了。
国王专挑别人已经尝过的食物,匆匆忙忙吃着早餐。国王教训羞辱他的客人时,欧文偷偷观察着他的脸。他好像很满意自己在饭桌上挑起的话题,那比莱昂娜的食物更对他的胃口。
吃过早饭,欧文正准备去厨房,一条强壮的胳膊从背后死死箍住了他的脖子。他的身体被重重压住,喘不过气来。
“笑话我?你谁呀敢笑别人?”他听见当斯沃斯的声音,阴沉而粗野。他肚子上挨了重重的一拳,疼得倒抽了一口气,但又根本无法呼吸。那条胳膊还勒着他。
“你死定了,基斯,”当斯沃斯嘲笑道,“你要是再笑我,我会把你摁进酒桶淹死。我会帮国王这个忙。听见我说的吗,小子?我会把你推进酒桶,再把盖子盖上。不准再笑我!”他又冲欧文的肚子揍了一拳,把他扔到地板上。欧文开始啜泣。
当斯沃斯用尖头皮靴踢了一脚欧文的胳膊,欧文知道胳膊肯定青了一大块。他捂
着肚子,泪水打湿了地板。当斯沃斯大摇大摆地走了。有那么一会儿,欧文想着各种报复方式来安慰自己。但很快他的狂怒消退了,他跪在过道里,浑身发抖。仆人们在他身边走来走去,没人停下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欧文跌跌撞撞,总算到了厨房,只有曼奇尼注意到了他。曼奇尼问他用餐的大厅里是不是还能搞到点好吃的,欧文点点头,曼奇尼就走了。男孩缩进自己的角落,坐在阴影里,面对着墙,耷拉着肩膀,心里万分难过,没有心情把积木从挎包里倒出来。过了一会儿,他才注意到地上已经有散落的积木在等着他。他慢慢挪过去,睫毛上挂满了泪水。这次积木拼出的不是欧文的名字,而是拼出了一个词“等—待”。这是德鲁传给他的奇妙信息,不过欧文并不感兴趣。他突然很想念父母。从来没有人打过他。他被踢的胳膊一阵阵作痛,他揉了又揉,却丝毫减轻不了疼痛。也许胳膊断了。没人会关心这个的。
国王是怎样说服他离开庇护所的?他的记忆一片模糊。他只记得国王说得有多动听,看上去多么慷慨善良。不知怎的,他就把欧文给骗了。男孩搞不懂原因,只知道这事儿就这样发生了。他咬着牙,用袖子擦去眼泪。
这一天在稀里糊涂中过去了,他按照积木传递的信息行事。他坐着等待,什么也没吃。
我想自己再也不会觉得饿了。就算莱昂娜想哄着他吃块松饼,他也只是摇摇头。
“莱昂娜,只管给我吃吧!”曼奇尼哈哈笑着说。“男孩不饿,男人饿啊!”
王室管家伯威克哼了一声。“你……有十六个人的饭量呢!”他带着北方口音阴沉抱怨。“你的胃口会让国王破……产的!”
“你的抱怨会让我的耐心破产的!”曼奇尼反唇相讥。“哪怕你长着一副圣泉赐予的羊脑子,你都会知道,站在一个饥饿的胖子和食物之间是多么不明智。我会吃了你,伯威克。”
王室管家怒哼了一声表示谴责,不过曼奇尼总爱开玩笑,似乎没人在意他说的是什么。
“显然他不想吃松饼,莱昂娜。”曼奇尼继续争抢食物,举起他香肠一样的手指示意。“拿过来吧。”
厨娘哀求地望着欧文,恳求他拿着松饼,可是他不拿。
“你看看!我说这小子不饿吧。浪费松饼那真是罪过啊。”莱昂娜把松饼朝他一扔,他贪婪地抓住,哼哼唧唧地吃起来,这让欧文觉得恶心。“我是日内瓦人,”他自言自语,嘴里喷出一些面包屑。“我并不为此羞愧!我们爱我们的食物。这……这是绝顶美味。为你喝彩,小点心!要是还有的话,莱昂娜……”
她白了他一眼,没接话。
这一天欧文伤累交加,再也干不了别的。他就那么待着。朱厄尔找过来,懒洋洋地和他说话。她提议去图书馆,欧文拒绝了。他只想待在厨房,闻着烤面包的香味,试图重温塔顿庄园的回忆。但他如今的生活和过去反差太大了,回忆溜走了,如烟雾飘散在空中。他躺在那里,脸紧贴着积木,思念着家人。他努力回忆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那时他可以在图书馆看书,还能在花园里散步。
他大概睡着了。他打着瞌睡,迷迷糊糊,恍恍惚惚。有时附近会传来几句喃喃细语,他可以听到一些话。
“可怜的孩子,他想家啦。”莱昂娜小声说。
“国王是个残忍的人。你认为他会杀了这孩子吗?”德鲁问,“他杀了自己的侄儿呢。一点都不会心慈手软。”
“把他抱到床上去吧,德鲁。时间不早了。”
“让他睡吧,莱昂娜。让他梦见好日子。明天早上我会早点来抱他去房间。”
他们把他留在了厨房。锅碗瓢盆的叮当声没了。曼奇尼哼哼唧唧地爬上了台阶。很快一切又平和、宁静而温暖了。欧文转动肩膀,胳膊一阵阵抽痛。他眨着眼睛,感觉一缕乱发弄得额头痒痒的。他们都走了。他看见窗外夜空里刀锋塔楼的轮廓。高窗透进一丝光亮,看上去像颗星星。
他坐起身,聆听这幽深的宁静。它无边无际,无处不在。偶尔传来的声音,比如炉灰掉落,宛如一声耳语。欧文的心很痛,就像受伤的胳膊一样痛。
“我不想死。”他对着寂静低语。
有东西发出摩擦的声响,很轻柔,几乎听不见。欧文仔细听了一会儿,觉得这是石头在光滑的石面上滑动的声音。然后一个女人从阴暗的隐蔽处走进了厨房,那隐蔽处离传递神秘信息的积木不远。她披着浅灰色斗篷,颜色看上去与石墙很相配。她戴着风帽遮着脸,他只能瞥见她的头发。
他心跳加速了。她比爱丽丝公主略高一点,欧文有一瞬间还以为她是个鬼魂。她抬手拨落风帽,露出一头又长又黑的卷发,它如一顶王冠盘旋头顶,一条单辫垂落下来,搭在肩头。她脖颈上戴着一条别着饰针的细项链。她的齐肘手套搭配着礼服——缎面轻柔,光泽银白,非常时尚。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倾听那裹在天鹅绒般夜色中的寂静。“欧文?”她轻声低语。
他心跳得更快了。他咽了一下口水,内心害怕又满怀期待。她在找他。他突然明白了,原来给他传信的人并不是德鲁。
他在地板上挪动了一下,这轻微的动静让女子转过头来,辫子滑落到了背上。虽然他几乎躲进了黑暗角落,不过那声轻响完全吸引了她的注意。除了炉中余火,只有月光照亮了厨房。
她优雅地朝他走来,当她走近时,他才发觉她真漂亮。她既不像公主那么年轻,也不像王后那么老。虽然他讲不出她眼睛的颜色,但这双眼睛是那么明亮,宛如月光——银灰、宝蓝、草绿——却又如此悲伤。她下意识地随手抓起发辫,用手指梳理着发梢。然后她一松手,让辫子又落在肩前,几乎碰到她的蕾丝边紧身衣。
她和他隔着一段距离,缓缓坐上长凳,将手搁在腿上,丝毫没有敌意。他想她是自己见过的最漂亮的人。
她打量着他,嘴角的皱纹被一抹浅笑抚平。这是一抹热情的微笑。“你好啊,欧文。”她问候着。她声音够大,他听得清楚。“谢谢你等我。我是来帮你的。王后派我来的。”
她静静坐着,等着他回应,等着看他对她的出现有什么反应。
欧文不确定自己的感觉。她的威严感让他有点想起了王后本人。她安静,举止内敛,似乎很害羞。她既不催他也不逼他回答,这让他松了口气。她只是在等他鼓起勇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话。但他一张口,就让自己吃了一惊。“你是鬼吗?”
她的笑容更灿烂了,显然被他的问题逗乐了。她笑得很美,有个浅浅的酒窝。“不是,”她说,“你想让我自我介绍吗?”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她安静的举止让他更放松。
“我叫安凯瑞特·崔尼奥薇。这名字很奇怪,对吧?但这就是我的名字。我是王后的毒药师。她派我来帮助你。”
太多人心惊胆战地活着。他们希望青春延续。他们得病了就大吐苦水。但是世界总是动荡不安,命运总有兴衰成败。有志者事竟成,而要立大志,须有勇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希望成为“艾思斌”首领。你瞧——我已经把它写下来了。一个没有写下来的目标不过是一个愿望而已。
——多米尼克·曼奇尼,御膳房的“艾思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