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奇尼拍了一下撑起船舱舱顶的圆木，皱起鼻子，意味深长地朝欧文点点头，说道：“这是一艘很结实的船，欧文，但还是经不起弩炮的射击。”
“弩炮是什么？”欧文问道。他看着那张为伊薇和贾丝廷准备的舒适的床。几个箱子已经放在船舱里了，她们别的物品正在用绳子吊下来。木板嘎吱作响，大船左右微微晃动，欧文抓住一根柱子，站稳自己。
曼奇尼解释道：“弩炮是一种破坏力巨大的弩。埃东布里克有两座要塞，控制着湖口。每一座要塞大约装备有二十座弩炮。给弩炮上箭很麻烦，但弩炮破坏力致命。幸运的是，弩炮有一个缺点： 用来上箭的绳子。我已经命令在埃东布里克的部下渗透进那些要塞，把绳子割一个口子。想象一下，在上箭时，绳子突然‘啪’的一声断了时的情形。”曼奇尼耸耸肩膀。“这只是在你们急需逃命时才有用。我希望，”曼奇尼严肃地说道，“你们谈判成功。”
如果我能帮忙的话，谈判肯定不成功，欧文心里阴暗地想，但点头对曼奇尼的话表示同意。
曼奇尼抱臂在胸，看起来有点焦躁，说道：“你看起来接受了事情的现状。你至少现在没有生闷气了。”
欧文知道，曼奇尼是在探测他的弱点。他不想鲁莽回答，把自己出卖了。“你希望我现在就很高兴地接受一切，曼奇尼，那么你就误判了我对伊薇的感情。”
曼奇尼摇头说道：“不，我不是希望你高兴。婚姻与高兴无关。婚姻与政治息息相关。给我举个例子，贵族之间的婚姻，有哪一桩是幸福的，不是以灾难结局的？婚姻是为了争夺权力。结婚后，一个人的权力要么扩大，要么缩小。”
欧文撇撇嘴，想了一会儿，说道：“照你这么说，曼奇尼，可能因为大部分婚姻带政治性目的，所以结局都这么糟糕。如果你在井里投毒，喝了井水的人都会得病。”
曼奇尼气急败坏地看了欧文一眼，说道：“下一次提醒我一下，和你争论就像下巫哲棋一样。我总是输。”
欧文略带讥诮地笑道：“如果你需要我提醒。”
曼奇尼陪着欧文来到了伊薇房间的隔壁，继续说道：“你的房间在这里。一名骑士应当保护他的小姐。伊薇在房间里，你和克拉克轮流在过道巡逻，轮流睡觉。晚上，埃塔伊内会在伊薇的房间里守卫，所以不要有什么浪漫的想法。埃塔伊内还精通阿塔巴伦人的语言，如有需要，她可以乔装打扮成一个本地人。而且，埃塔伊内正在研究‘艾思斌’的地图。她会帮助你们找到并抓住那个觊觎者。”
欧文点点头，用手指摸了摸嘴唇，说道：“这么说，你相信他是一个觊觎者，曼奇尼？”
曼奇尼愤世嫉俗地耸耸肩膀，说道：“这个年轻人突然从地里冒出来，出现在这座大陆的主要朝廷中，这理所当然让人起疑。一个成年人，而不是一个孩子。我听很多人说，他看起来像艾瑞德，但老实说，艾瑞德的王后还在，艾瑞德就已经开始不忠；塞弗恩的王后已亡故多年，塞弗恩却仍旧忠贞不二。”曼奇尼扭动手指。“我仍然在竭尽全力为塞弗恩寻找一位合适的王后。已经十年了。可能‘十’是一个吉祥数字。”
欧文和曼奇尼穿过门，埃塔伊内朝他们走过来，裙子在地上。埃塔伊内打扮得像一名侍女，身上的长袍看起来要比伊薇的长袍低一个档次，假发是板栗似的褐色，没有佩戴安凯瑞特的项链和首饰，取而代之的一些简朴的首饰。但她的美貌仍然掩饰不住。
埃塔伊内问道：“一切都好吧？”
曼奇尼神秘地说道：“我和欧文刚才还在谈起你。”
埃塔伊内脸上露出两个酒窝，但没有说话。
“你看看你。”曼奇尼说道。他伸出手，托着埃塔伊内的下巴，把埃塔伊内的头抬起，偏向这边，又偏向那边，好像在审视一头牲口。欧文注意到，埃塔伊内的眼睛闪烁着厌恶的光芒，但并没有抵触。曼奇尼低声说道：“你是我最大的成就之一。你在任何一个国家都会是最好的毒药师之一。甚至比你的前任还要好。我可是不遗余力地训练她。”曼奇尼对欧文补充说道。然后，他盯着埃塔伊内的眼睛，继续说道：“你看起来几乎和莫蒂默小姐一样天真。几乎。”曼奇尼拍了拍埃塔伊内的脸，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全身颤抖起来。“让我们骄傲，埃塔伊内。觊觎者必须死。”
埃塔伊内很快地看了欧文一眼，提醒道：“如果他撒谎。如果他是一个冒牌货。”
曼奇尼挖苦地笑道：“你和欧文一模一样。他是一个冒牌货。我对此确信无疑。你可以伪装成一个伯爵的女儿，或者伪装成一个牧羊女。我训练你伪装成任何人。这个叫做乌尔比克的小子也可以是任何
人——甚至和你一样，是一个受过训练的毒药师。小心了。”
“我会一直小心。”埃塔伊内恭恭敬敬地说道，但欧文注意到，埃塔伊内的眼睛里闪过轻蔑的表情。曼奇尼认为埃塔伊内很驯服，但她其实有自己的想法。
甲板上传来响亮的声音，船长命令船员立正，欢迎伯爵的外孙女伊蕾莎白·维多利亚·莫蒂默小姐的到来。
曼奇尼说道：“莫蒂默小姐到了。我最好现在就回王宫。”他又转向欧文。“伊薇负责谈判，你负责她的安全，并统率我们的军队。塞弗恩王相信你，欧文。如果你想对阿塔巴伦开战，你有权这么做。塞弗恩想借此机会展示一下实力。他已经命令伊薇，尽量去烦扰雅各·卢埃林。确保这次外交之旅令人印象深刻，在其他国家传得沸沸扬扬。”
欧文看着曼奇尼的眼睛，回答道：“我会的。”他希望曼奇尼不用点破，主动招待，承认他蓄意破坏欧文的生活。但曼奇尼没有说到安凯瑞特的信这件事情。欧文也不想说自己知道这件事。暂时还不能说。
曼奇尼又拍了拍埃塔伊内的脸，然后悠闲地沿着过道走了，通过跳板下船。欧文看了曼奇尼一会儿，又转过头来看着埃塔伊内。埃塔伊内也在盯着曼奇尼的背影，眼睛里充满了恶心和鄙视。
欧文轻声说道：“你不是很喜欢他。”
埃塔伊内又傲慢地看着欧文。她的傲慢表情就好像一个面具，可以随时戴上。“别人只把你当做一件武器，不拿你当人看，你喜欢不喜欢？”埃塔伊内摸顺了一下长袍，嘴角露出迷人的笑容。“我一定要通过这次任务证明自己，大人。不能失败。看起来绝对不能失败。”她故意用一个愉快的语调说道，又把手放在腹部。“我想，为您效劳会很愉快。我们年龄差不多。你看起来十二岁多一点。”埃塔伊内朝欧文眨眨眼睛，让欧文知道她只是在开玩笑。
欧文暂时还不能接受埃塔伊内的玩笑。埃塔伊内到底是一条危险的毒蛇，他应该警惕避开？还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埃塔伊内一直保守着他们在塔楼见过面的秘密。欧文觉得，他能够瞥见面具下真实的埃塔伊内，但他在决定埃塔伊内是否可靠之前，还需要对她多进行了解。
甲板上喧哗起来，伊薇朝特等客舱走过来，水手们欢呼致意。伊薇信心满满地往前走，向水手们挥手，长袍上的宝石和银线在太阳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欧文盯着伊薇看，埃塔伊内看着欧文，嘴角闪过狡猾的微笑。欧文知道埃塔伊内在看着他，但他还是不能把眼睛从伊薇身上移开，伊薇已经把他的心切下了一部分。
埃塔伊内把一只手放在欧文的肩膀上，低声耳语道：“我想，他们这么对你们两人太过分了。无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她拍了拍欧文的肩膀，然后悄悄地溜进了伊薇的房间，让欧文先去和伊薇打招呼。
◆ ◆ ◆
欧文以前从来没有出过海，听说了别人的经历，他担心自己也会像可怜的贾丝廷一样晕船。贾丝廷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蹲在一个木桶旁边，看起来惨兮兮的，甚至呕吐物都黏在她的头发上。伊薇不受影响。她从船头走到船尾，不断地提问，询问有关航海的术语，浓浓的兴趣和好奇心几乎把船长和全体船员迷住了。欧文像影子一样寸步不离伊薇左右，一只手按在剑柄上。咸咸的海风吹在头发上。他几乎能够感受到皮靴下的大海，那有节奏的晃动对于他来说温柔得像妈妈在哼着一支摇篮曲。
他们沿着锡尔迪金的海岸往上行，到达了东斯托郡，然后进入分开锡尔迪金和阿塔巴伦的公海。水手们在公海上都很紧张，但航线并不漫长。他们在预定的时间内看见了陆地。据船长说，这几天的天气与半个月前相比，出人意料地平静。到了阿塔巴伦的海岸之后，他们再往东走，到了海岛另外一边的埃东布里克。整支舰队无处可藏。欧文知道，他们即将到访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雅各·卢埃林那里。导航员来自一支商业舰队，很清楚哪里是峡湾，哪里是岩石，以及如何平安地驾驶着大船通过它们。
傍晚，欧文和伊薇一起站在船头。伊薇靠在护栏上，头发在风中飘拂，笑容满面，面色温柔，和欧文一起看着紫色的天空，太阳正在身后很远的天际落下。很多船员挤在船尾看日落，这是他们的习惯，但伊薇想往前看，面对着目的地。
欧文走到伊薇身边，把肘子放在栏杆上，问道：“贾丝廷在哪里？”
伊薇歪着头看着欧文，回答道：“在船舱里。”她高兴得发抖，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我以前从来没有出过海。我会习惯海上的生活。我想造访每一个国家，亲身体验一下当地人的生活。书本当然可爱，但我期待亲眼目睹阿塔巴伦。看那些山！他们
美得令人难以忘怀。”
欧文转弯抹角地问道：“那你是希望待在这里啦？”
伊薇厌恶地看了欧文一眼，说道：“你不明白。我喜欢旅行，造访不同的地方。我不想待在这里。我还想去看奥西塔尼亚、日内瓦和皮桑。我想去看书上读到的所有地方。”她抱臂在胸前，靠着护栏，身体前倾，深深地呼吸着海风。欧文情不自禁地想抱住伊薇，给她一个小小的惊吓。
欧文四处看了一下，没有人在往他们这边看，于是真的抱住了伊薇的腰。
伊薇吃了一惊，也吓了一跳。她喘着气，转过来，在欧文的胳膊上打了一下，叱道：“这可不好！我还以为我掉下去了！”
欧文忍住笑，越忍脸上笑意越浓。伊薇又打了他一下，责备道：“别闹了。你还是一个孩子。我们不是还只有八岁，你知道的。我如果真的掉进海里了怎么办？”
欧文不得不抹去眼睛中笑出来的泪。“你不是一直说，你想知道从瀑布上掉下去是什么样子？这里还没有瀑布那么高。”
“可恶。”伊薇斥责道，但脸上又露出了微笑——那种温暖会心的微笑，像弩炮射出的强弩一样，直穿欧文的心脏。她背靠着护栏，双手放在背后，头侧向一边。太阳西沉，夜色像暴风雨之前的黑云一样笼罩着欧文和伊薇。
欧文又把手肘撑在护栏上，呼吸着空气中咸咸的味道。
“你为什么不亲我呢，欧文·基斯卡登？”伊薇低声问道，低得只有欧文一个人能够听到，几近于耳语。“我已经很明显地提醒你了，你要么是固执，要么是不想亲我。”
欧文脸红了，胃在翻腾，好像一条鱼在甲板上乱蹦乱跳。
“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想。”欧文禁不住说道。
伊薇淡淡地说道：“这句话令人感到欣慰。至少说明你不是不想。那你为什么不亲我呢？”
欧文反问道：“我们为什么现在讨论这个问题呢？”
伊薇调皮地笑道：“因为我是一个女孩子，女孩子都喜欢讨论接吻。很多年了，我一直想要你亲我，你却从来没有。我几乎有一千次想主动亲你，但又想还是你主动好。贾丝廷现在在房间里的桶边呕吐。船员在船尾看日落。你想的却是假装要把我推下去，来吓我一跳。”伊薇有点气急败坏地叹了一口气。“我有时候想不出你的脑子是怎么转的。”
欧文说不清楚自己内心翻腾的情感。他感到既高兴，又羞愧，又尴尬，又热切，又警惕，又眩晕，各种感觉混合在一起。
欧文低下头，呵呵傻笑。伊薇可以坦率地讨论全世界最荒谬的事情。她很开朗，很自信。欧文嫉妒她这一点。欧文自己一直是顾虑重重，忧心忡忡。
欧文老实地说道：“我有时候也弄不明白。这是一个完美的时刻，但我搞砸了。”
“是的……你搞砸了。”伊薇伸出手，拉了一下欧文的胳膊。欧文抬起头来看着伊薇的脸，伊薇一脸温柔。欧文心里充满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要保护伊薇。
伊薇懊悔地咂咂舌头，说道：“唔，船长来了。我们明天就到阿塔巴伦了，将要面对遵循野蛮习俗的陌生人。阿塔巴伦人用手抓食物吃，吃饭时，把酒杯里的酒泼在对方身上，互喷脏话。”伊薇皱起鼻子。“他们还动辄打架斗殴。你是我的骑士，我指望你守护我的荣誉。”伊薇调皮地看了欧文一眼。
欧文直起身子，恭敬地朝伊薇行礼，说道：“我将用生命守护你的荣誉，小姐。”
听了欧文无所畏惧的话，伊薇扭扭嘴，然后点点头，命令欧文退下——船长正往这边过来。
半夜里，欧文在伊薇房间外的过道里来回踱步，责备自己浪费了亲吻伊薇最完美的机会。欧文内心充满了矛盾。他想要告诉伊薇自己的感受，想要以一种有意义的方式向伊薇表白自己的心。但他如果这么做，又觉得对塞弗恩不忠。这是一次考验，欧文安慰自己。这只是一次考验。欧文有一点相信，但大脑里有一个声音在絮絮叨叨地告诉他，塞弗恩确实想和阿塔巴伦结盟。如果是这样，现在亲吻伊薇将来会对他们更加不利，甚至会损害他们之间的友谊。
欧文答应了克拉克，后半夜会唤醒他，但欧文不知道自己现在能不能入睡。
伊薇的房间亮起一丝光。欧文立刻注意到了，神经紧绷，迅速转头，亮光中闪出埃塔伊内的身影。埃塔伊内示意欧文过来，欧文立刻走了过去。
“什么事？怎么啦？”欧文低声问道。
埃塔伊内摇摇头，低声说道：“没事。我给了贾丝廷一剂昏睡药，很强的一剂药。她要直到明天清晨才会醒。”埃塔伊内的眼睛充满了调皮的表情。“我们要不要换一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