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半夜相会之后,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欧文和伊薇就为他们的阿塔巴伦之行做准备。他们将乘坐一艘名为“瓦赛拉格号”的大船出发,塞弗恩还派遣了几艘满载士兵的战船护航,以防雅各做蠢事。欧文没有再去伊薇的房间,他知道埃塔伊内在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欧文需要乔装打扮成一名骑士,所以花了很多时间在训练场上。欧文很喜欢练剑,练剑时全身大汗淋漓,需要消耗大量的体力,这也分散了他对那个烦人问题的注意力。
他们出发去阿塔巴伦的那天清晨,欧文和宫廷剑术大师一起在训练场训练,另外两个人走进了训练场。欧文以为他们也是来训练的,但他们只是站在旁边,看着欧文和剑术大师相战正酣。训练告一段落,欧文归剑入鞘,喝了一瓢水,把剩下的水淋在头上降暑,并洗掉两颊上滴下来的汗水。
那两个人从身后靠近欧文——欧文能够听到小石子在他们的皮靴下嘎吱作响——欧文迅速转身,打量着这两个潜在的威胁。知道基斯卡登公爵在城堡里的人不多,很多人似乎认为他只不过是霍瓦特公爵的一个亲信骑士。欧文觉得这很有趣,只需要简单地换一件衣服,许多应该认识他的人就认不出他来了。一个人看起来像王子,或者穿得像国王,他的长相或者衣着就会让许多人误以为真。
“你是新来的骑士。”其中一个人对欧文说道。欧文立刻认出,这个年轻人就是儿时的敌人当斯沃斯。当斯沃斯的脸立刻唤醒了欧文那些不愉快的回忆。
当斯沃斯曾经是城堡一霸,塞弗恩对他也嘲笑讽刺得最多。塞弗恩的讽刺和嘲笑可能也扭曲了当斯沃斯的人格。自从被任命为西境公以后,欧文由北昆布布里亚郡公爵霍瓦特监护,就很少与当斯沃斯来往了。
当斯沃斯站在欧文面前,仍然比欧文高出一截。他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肥胖得像一头奶牛,满脸横肉,脖子很粗,左眼耷拉,胡子拉碴,好像一个懒鬼懒得去理发店刮胡子,厚厚的褐色头发像大多数锡尔迪金人一样,剪得刚刚平齐脖子,一身酒味。
欧文吃惊地看着当斯沃斯,觉得越来越恶心。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当斯沃斯了。很明显,当斯沃斯不再是一个严以自律的勇士。他块头这么大,那是暴饮暴食和缺乏训练的结果。欧文模模糊糊地记得,当斯沃斯小时候还是花了时间在训练场上的。但自从他回来以后,欧文还是第一次在训练场上看见当斯沃斯。
训练场上一片寂静,欧文回想着过去的事情,觉得记忆有点苦涩。
“我从北方来,”欧文生硬警惕地回答道,并且加了一点北方口音。当斯沃斯的同伴看起来很无聊,不高兴,几乎没有看欧文第二眼。
当斯沃斯说道:“你的剑术很好。我敢发誓,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他皱着嘴唇,努力地想要想起往事,但他大脑迟钝,不习惯思考,很明显想不起欧文到底是谁。
欧文不想再和当斯沃斯谈下去,说道:“我必须走了。”他离开水桶,但当斯沃斯伸出手,把他推了回去,不让他走。
当斯沃斯拉长调子慢吞吞地说道:“我是王子。我让你退下,你才能走。”
当斯沃斯的同伴听了这话,转了一下眼珠,但什么话也没有说。欧文看得出来,那个人一脸轻蔑。他是当斯沃斯的谋士,而不是帮凶。
欧文拧紧眉头,轻轻地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您不是等屎何得大人吗?”
当斯沃斯恶狠狠地朝地上呸了一口,气得脸都扭曲了,叫道:“你叫我什么?”
“等屎很酷?”欧文又故意说道。“不,等屎屙屎。对了。我想我认识您。对不起,大人,我没有早一点想起您来。”
当斯沃斯的同伴开始哄笑起来,看着欧文,好像欧文真的疯了。
当斯沃斯咆哮道:“闭嘴,科登。”他用肘子戳了一下科登的肋骨,想要科登闭嘴。气急败坏,当斯沃斯的脸变得通红。
克拉克从训练场的另外一边快步走了过来。
“我很想留下来继续聊一聊,但我必须走了。”欧文边说边走开了。
科登仍然在欧文身后大笑,边嘟囔道:“等屎屙屎,我的天啊!”
欧文和克拉克一起大步离开。克拉克说道:“曼奇尼命令我来找你。他要你和他一起到瓦赛拉格号去看看,瓦赛拉格号现在正在装货。海上的暴风雨已经耽误我们很久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发。”
欧文点点头,但仍然心不在焉。“我受不了他,”他朝身后的当斯沃斯点点头,说
道,“小时候,他经常欺负我。刚才他几乎认出了我,但我想他脑子坏了,想不起来了。”
克拉克厌恶地看了当斯沃斯和科登一眼——当斯沃斯和科登仍然在训练场争论——说道:“我可怜那个奉命跟随他的人。‘艾思斌’没有人喜欢这个任务。”
欧文呵呵笑道:“科登也是‘艾思斌’的一员?那我也可怜他了。当斯沃斯是一个很讨厌的同伴。”
克拉克一直很严肃,现在变得更加严肃了。“几年前,这个任务是由我来执行的。”
欧文一脸震惊地看着克拉克,说道:“是惩罚?”
克拉克皱眉说道:“不。是任务。很悲惨的任务。”
“我只能想象。你有没有和当斯沃斯一起训练?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被选中?”
“当斯沃斯多年前就对练剑失去了兴趣。他现在只有一个兴趣,但塞弗恩王又不允许他有这个兴趣。许多和他同龄的年轻人都已经经验丰富了……委婉一点说,对女人的肉体。塞弗恩王严禁他接触女性。当斯沃斯以前是宫中女仆的噩梦,这就是为什么现在塞弗恩王派一名‘艾思斌’来与他作伴。他被禁止触碰任何女性,以免其中一个怀上他的孩子。”克拉克看起来觉得很恶心。
欧文的声音温和了下来,问道:“塞弗恩王不准他结婚,对吗?”欧文回头看了当斯沃斯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他无法想象,一辈子没有异性相伴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扔进河里淹死肯定比这要好过得多。
“是的。当斯沃斯确实是惨不忍睹。他是一个王子,却被当作一个囚徒对待。我被指派承担那项遭罪的任务时,晚上不得不和他睡一张床,以确保他没有别的床伴。这工作真叫人恶心,大人。他每天借酒浇愁,现在几乎没有一天是清醒的。”
欧文感到十分恶心,问道:“你和他睡一张床?你怎么受得了那股气味?”
克拉克阴沉地说道:“这世界总得有人扫茅坑,大人。实话实说,我很乐意和你作伴。”
欧文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当斯沃斯。当斯沃斯也正在用恶毒的眼光看着欧文。欧文觉得很抱歉,刚才嘲笑了当斯沃斯。根据继承法,当斯沃斯是塞弗恩王位的合法继承人。但他绝不是按照那个角色来进行培养的。塞弗恩从来不让他参加内阁会议,一直把他当作可有可无,动辄鄙视嘲讽。当斯沃斯的父亲当了两次叛徒,最终在死刑执行令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官方的说法是,当斯沃斯的父亲因为私自处决安凯瑞特·崔尼奥薇而被判处死刑——虽然安凯瑞特从瀑布上被扔下来后侥幸逃生。如果塞弗恩出了什么事……一想到当斯沃斯成为锡尔迪金的国王,欧文禁不住全身发抖。想到当斯沃斯,欧文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克拉克,我除了到这里的第一天,再也没有见过爱丽丝小姐。我在离开之前,想再见她一面。”欧文现在的身份是一名亲信骑士,不能造访爱丽丝的府邸请求见她。否则的话,各种各样的谣言会满天飞。欧文脑中闪过一个恐怖的念头。“塞弗恩王对她是不是像对当斯沃斯一样?是不是也有人在一直监视她?她是不是也是一名囚犯?”
克拉克用力摇头,说道:“哦,不!不是这样,塞弗恩王对她比对当斯沃斯好多了。塞弗恩王相信她,允许她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甚至允许她去圣泉圣母殿看望生病的母亲。”
欧文问道:“这么说,王后的病还没有好?”
克拉克摇头说道:“塞弗恩王派御医给王后看病,但王后持续萎靡不振。王后的健康对爱丽丝小姐来说,一直是一个沉重的思想包袱。爱丽丝小姐现在都不常去王宫了。‘艾思斌’内部窃窃私语,说塞弗恩王想把爱丽丝小姐培养成自己的继承人,以防自己万一被毒杀或者被谋杀。爱丽丝小姐不是合法的继承人,但万不得已时,也可以变通一下。他们之间关系很密切,他们两个。”克拉克担忧地看了欧文一眼,担心自己说得太多了。欧文点点头,鼓励克拉克说下去。克拉克低声继续说道:“这么多年来,每一个人都期待着塞弗恩王娶爱丽丝小姐,但塞弗恩王却没有。他不娶自己哥哥的女儿。”
欧文问道:“他会不会允许爱丽丝小姐结婚呢?”
克拉克摇头说道:“不会。理由和他不允许当斯沃斯结婚一样。爱丽丝小姐的任何一个孩子对塞弗恩王来说,都是一个潜在的威胁。”
“这么说,爱丽丝小姐拥有自由,是因为她忠于塞弗恩王。”
“正确。当斯沃斯是一个蠢货。没有其他合适的词来形容他了
。他的父亲也是一个蠢货。一直搞阴谋诡计。一直想自己带上王冠。锡尔迪金王国中有些人——一些地位低下的人——希望一个软弱的人来当国王,比如说当斯沃斯,而不是一个强悍的人当国王,比如说塞弗恩。这个想法会害死我们所有人。塞弗恩可能残忍吝啬,但他带来了繁荣。国库重新充实起来了,甚至比以前还略有增加。塞弗恩是一个坚忍不拔的强者。阿塔巴伦人将会有亲身体验。”
欧文和克拉克离开训练场,走上城堡的过道,欧文很奇怪地发现,他对当斯沃斯的鄙视已经变成了同情。欧文一想到不能和伊薇结婚,就觉得心痛不已。但不被允许结婚呢?每天都有一个人跟着你,无论白天还是晚上,这样的命运无法想象。
但国王有这样的权力。国王可以毁掉一个人的生活。如果当斯沃斯有一天当上了国王,他只要心血来潮,欧文就有可能失去他的公爵领地,像他的父亲一样被流放。或者,甚至更糟。
欧文越想越觉得悲凉。如果塞弗恩没称王,他可能就失去了一切。他可能被谋杀了或者流放了。欧文想着伊薇给他画的像,想着那个不停转动的车轮。
从城堡到船坞需要走很远,船坞在河的下游、瀑布的水潭。欧文有充分的时间思考,接下来如何与曼奇尼会面。他有很多话要对曼奇尼说,但他意识到,慎重是最好的选择。
埃塔伊内在塔楼里告诉过欧文,安凯瑞特有一条信息留给了欧文。曼奇尼掌握了这条消息,这个念头从此就一直在折磨欧文。如果欧文向曼奇尼问起这条信息,曼奇尼就会知道,欧文和埃塔伊内以前见过面。他想不想让曼奇尼知道,他和埃塔伊内见过面呢?安凯瑞特最大的本领就是,她知道的秘密永远都是秘密。
欧文又想起了新任毒药师埃塔伊内。他们是怎么找到她的呢?欧文仍然在想,他不应该这么轻率地说出了他和安凯瑞特的关系。但他为什么会去塔楼呢?他能够找到其他的解释吗?踏上塔楼就把自己卷了进去。埃塔伊内有多聪明呢?她会不会推断出,欧文预见未来的能力只是一个幌子?如果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会怎么做呢?曼奇尼当然知道欧文预见未来的能力是假的。但很明显他并没有告诉埃塔伊内。
曼奇尼很擅长操纵塞弗恩,总是能够让“艾思斌”带来塞弗恩感兴趣、可利用的消息。拉特克利夫是事后采取措施,曼奇尼却能够把麻烦变成对自己有利的条件。他现在已经是塞弗恩身边不可或缺的红人了,却总是虚伪地说,他很荣幸很高兴为塞弗恩效劳。
现在,欧文马上就要成年。他知道这是一个危机四伏、危险重重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信用和忠诚像宝石一样稀少,所以更加宝贵。欧文对塞弗恩的忠诚,让他登上了公爵的爵位。但信用就像鸡蛋壳一样脆弱。塞弗恩并不知道,欧文曾经和安凯瑞特——甚至曼奇尼也包括在内——合谋来欺骗他。他们之间的信赖关系是建立在很久以前的那次欺骗之上。如果埃塔伊内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告诉塞弗恩事情的真相呢?
甚至现在,欧文还在想如何利用圣泉的神力来阻止塞弗恩把伊薇嫁给雅各。塞弗恩只知道欧文有预见未来的能力。他并不知道欧文真正的天赋。
欧文和克拉克走下在悬崖绝壁上开凿出来的楼梯。克拉克喘着粗气说道:“到了。这就是大人的船。”
欧文心里一阵兴奋。他将充分利用这次旅行。他要确保伊蕾莎白·维多利亚·莫蒂默嫁给他,而不是任何其他人。
尽管曼奇尼是这么安排的。
尽管塞弗恩是这么安排的。
在所有的王国中,锡尔迪金和奥西塔尼亚在历史文化传统这个问题上相同点最多。其他的王国确实信仰圣泉,但它们已经抛弃了一些传统和信仰。唯独锡尔迪金和奥西塔尼亚仍然把叛徒扔下瀑布处死,唯独锡尔迪金和奥克斯塔尼亚仍然把圣母殿中的圣母视为完美女性的典范。他们按照圣母的形象雕刻纪念碑,然后在纪念碑周围建起喷泉。我阅读过很多关于这些传统的地方志,有的地方志追溯到锡尔迪金第一位国王——安德鲁王——的神话。我用“神话”这个词是因为没有书面记载证明安德鲁王确实曾经活在世上,但每一个王国的每一个人都相信,历史上安德鲁王确有其人,他驾驶着一只小船离开了锡尔迪金,并发誓,如果锡尔迪金被敌人包围,他会重新掌握王权。这就是恶灵巫师的预言。奥西塔尼亚人害怕安德鲁王重回锡尔迪金。锡尔迪金人热切地盼望着安德鲁王回归。
——波利多罗·乌尔比诺,帝泉王宫的宫廷历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