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中传来一阵胜利的欢呼声,将欧文从边踱步边沉思的状态中惊醒。凯瑟琳把德鲁紧紧搂在胸前,眼中充满了惊恐和害怕。欧文停止思考,歪着脑袋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然后他转过身,盯着巫哲棋盘。棋子又发生了变化。黑国王还待在之前白塔所在之处,前进的攻势却中止了,代表雅各的这枚骑士棋子现在正处于威胁国王的有利位置。
“外面发生了什么?”欧文疑惑不解地问。他看到白巫师回到了之前的位置,这代表西尼亚已经回到了她的大军之中。乌鸦还有多久才能过来?
“塞弗恩赢了吗?”凯瑟琳焦急地问道。
“走出帐篷,找一位塞弗恩的上尉,问问看。”
凯瑟琳顿了一下,用满怀忧虑的目光看了看年幼的孩子,然后便偷偷溜出帐篷,她身上穿着散发珠光宝气的黑色外衣,与外面白雪反射出的耀眼白光形成鲜明对比。
德鲁抬起头看着欧文的眼睛,毫不畏惧。“我那时不知道那个人是我父亲。”
欧文单膝跪在他身边,一只手放在小男孩的肩膀上。“为了救他,我倾尽了全力。他和你母亲两个人之前常常在书籍空白处互相留言。我是他们的传信人。”
小男孩看起来更加不舒服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是你把我带到敦德雷南的吗?”
“你出生的时候我就在那儿。从我把你抱在怀里的那刻起,”欧文低声说,“圣泉就告诉我,是你。它告诉我要让你起死回生,它告诉我要保护你。我已经竭尽全力做到最好了,孩子,即便是在最困难的情形下也是如此。”
德鲁点了点头,双唇颤抖着,听到这番坦言不由睁大了双眼。“我知道您做到了,我的大人。如果我不原谅他,我就会成为黑国王吗?”
“你成为锡尔迪金国王之后,我觉得这枚棋子就会变成白色。游戏会变,但还会继续,也理应继续下去。暴风雪会停。你现在已经有很多忠心耿耿的追随者了。你不会是一个人。”
他看起来有些不舒服。“我从未想过会成为国王,”他哽咽着,“但我觉得一位国王应当慈悲为怀,有同情怜悯之心。”他平稳地呼吸着。“我觉得我能原谅他,虽然这并不容易。”
欧文轻声笑着,为这位小男孩感到心痛。“确实不容易。”他轻拍着小男孩的后背,站起身,又开始走来走去。没过多久,凯瑟琳就回来了,雪花落满她的肩膀,沾满了大衣。
“国王已经攻破了敦德雷南外墙。”她说,恐惧害怕,加上冬天的严寒,她声音颤抖着。“他们在城堡外庭和雅各的人交锋呢,但堡垒要塞还没有攻破。阿塔巴伦没有丝毫撤退的迹象。”
欧文听到这个消息眉头紧锁。伊薇还在那里吗?棋盘上棋子的位子告诉他,她不在那里了,他的直觉也印证了这点。雅各不会逃离战场的。
凯瑟琳走近欧文,脸上满是矛盾。“如果王国战败,他会怎么样?你会杀死他吗?”
欧文用锐利的目光看了她一眼。“除非他不投降。我并不想杀死他,凯瑟琳。我看着他变成了一个残暴不仁的人,我能理解他是怎样通过一个又一个的决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他顿了片刻,接着说:“我和德鲁说了埃里克。他知道他父亲的事了。”
凯瑟琳握紧双手,开始来回走着,和欧文之前一样焦虑。然后她走向自己的儿子,紧紧地抱着他。眼中闪着泪光。“如果国王投降,你会怎么做?你会饶了他的命吗?”
欧文看着她,皱着眉头。“你在为他求情吗?”
凯瑟琳咬着嘴唇,抬起头看着欧文。“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我能逃出他的控制,理应开心才对。但眼睁睁看着他在地牢里饱受折磨,看他承受和我亲爱的丈夫一样的苦,我会心痛。如果他放弃王冠,已经失去够多的了。”她摇着头,目光又落到德鲁身上。“我不知道,我的儿子。我心痛欲裂。”
“凯瑟琳,他在你身上施了魔法,”欧文说,“你知道的。”
她确实知道。他能从她眼神中看出来。但她心中有一部分是不分缘由地关心着他的。魔法并不是在一片感情空白中发挥作用的。他所有的好意、礼待还有爱慕,这些年来都对她产生了影响。
德鲁既困惑又关切,他的脸扭曲起来。他还太小,理解不了这种大人的矛盾心理!
靴子走近的声音是唯一的预警,然后门帘被突然掀开,塞弗恩?阿根廷跛着脚走了进来,盔甲上沾满了冰霜,还有结冻的血迹。他表情凶狠,跛得更严重了,他戴着护臂的手压在身体一侧的伤口上。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折椅旁边,一下子坐了下去,一深一浅地喘着气。
“叫医生来。”国王对凯瑟琳说。然后他看到了欧文,环顾四周,猛然发现床榻上堆成一摞的铁链。
欧文感到国王要伸手拿匕首自卫,还没等他这么做,欧文先举起双手。“我没有埋伏在这里袭击你,我的陛下。您的守卫在帐篷外面巡逻呢。”
“你是怎么松绑的?”国王咆哮道,鼻孔里喷出怒火。
“和我打开棋盘用的是相同的方式。”欧文说,指着桌子。“您败了,我的陛下。将军!”
“但怎么可能?”塞弗恩问道,慢慢站起身,忍住没有叫出声来。他跛着脚走到棋盘边,艰难且快速地喘着气,惊讶地盯着棋子挪动了位子。“塔楼怎么……我没碰过……这是怎么弄的?”他脸上满是困惑的表情,
接着浮现出一丝惊恐。“只有继承人才能移动这些棋子!你是怎么做到的?”
“因为继承人就在这个帐篷里。布莱奇利大人没有杀死埃里克。这是您一手安排的。这个小男孩是埃里克的儿子!凯瑟琳是他的母亲。她一直不肯屈服于您,您为什么就想不明白原因呢?她知道事实真相,我也知道。这是最后一个真相了,塞弗恩?阿根廷。这是最后一个秘密。这也是您最后一次机会!看看那个棋盘。您看到布里托尼卡的大军了吗?白巫师正赶过来打败您。”
国王双唇颤抖,吃惊地睁大双眼,脸色惨白。他盯着凯瑟琳,然后又看了看男孩,小男孩抬起头,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他。“你这是在和我耍花招吗,欧文?又一个骗局?又一个梦境?”
欧文摇了摇头。“棋盘上最厉害的棋子是什么,我的陛下?甚至连国王都不是巫师的对手。我已经提醒过您了。我已经给足了您机会,结束这愚蠢的行为。但我绝不会任由您一气之下毁了这个王国的。”
凯瑟琳站在帐篷门口,眼中充满恐惧敬畏。她正带着德鲁一起缓缓挪向门口,仿佛一旦国王气急败坏,她就打算带着他逃出去一样。
“你什么都没有!”塞弗恩吼道,“这就是个骗局!是你的诡计!我把你的军队打得落荒而逃。你的命在我手上。我现在就能杀了你。”
欧文走近了一步。“那您为什么没杀了我呢,我的陛下?是什么让您不杀我?因为您想起了我曾是那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小男孩吗?那个您之前常常在早餐时分奚落嘲弄的小男孩吗?那个您特别的孩子吗?因为我是泉佑异能者,和您一样。因为我是唯一一个懂您的人,看到您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感到非常痛心。”
国王歪着脸。他开始从腰间抽出佩剑,欧文担心自己说了太多——凯瑟琳惊慌地大叫了起来,这种担忧瞬间加重——但国王猛地把武器又插回剑鞘里,他动作中带着欧文打小就记忆深刻的焦虑。国王重复着这个动作,开始在帐篷里走来走去,眼中透露出惴惴不安和绝望无助的神情。
就在此时,乌鸦开始袭击了。
大军上方的天空中回荡着乌鸦拍打翅膀和嘎嘎叫的声音。营地中传来害怕恐惧的叫喊声,之后这种叫喊声变成了疼痛惊恐的哀号声。
“发生什么事了?”塞弗恩大声问道。
一位国王的上尉突然冲进帐篷,凯瑟琳夫人和德鲁差点儿被撞倒在地。“我的陛下!乌鸦!乌鸦从空中朝我们冲下来!”
“你别说胡话!”国王咆哮道,“现在是冬天。没有乌鸦!”
“好大的乌鸦!绝不是自然界的飞禽,陛下,它们朝我们俯冲下来。它们正厮杀着我们的士兵!”
突然国王帐篷外发出一阵砰砰的敲击声,几个黑东西开始抓着帐篷,用坚硬的喙和锋利的爪撕碎帐篷上的布。乌鸦的叫声原始凶猛,欧文也感到害怕起来。德鲁被母亲拉到一个火盆旁边,她护在德鲁身前,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他。
塞弗恩脸上露出惊恐不定的神情,欧文知道计划起作用了。他用魔法去试探国王,看到国王全部的理智都在这猛击下悄然而逝,为自己对血肉至亲的所作所为而深感内疚。
“把它们赶走!别让它们靠近我!”国王语无伦次地说着。
塞弗恩眼中透露出完全恐惧、彻底无助的神情,上尉看了,立刻转身逃命。片刻后,欧文看到这个上尉的脸被一对乌黑发亮的翅膀遮住了,一双锋利的爪子随即掠过。营地里一片骚动,人们想要逃跑,要么被乌鸦犀利无情的喙啄死,要么被如刀刃般尖利的爪子抓死。欧文开始感到毛骨悚然。
塞弗恩双膝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帐篷上撕得破破烂烂的布条。黑色的尖喙戳进洞里,冲他们厉声叫着。凯瑟琳惊恐地尖叫着,转过脸,把德鲁拉到自己身边。小男孩却毫不畏惧。他兴高采烈地盯着这种神奇的鸟儿做出一连串动作。欧文感到圣泉魔力萦绕在他周围。这些是有魔力的动物,根据过往的经验,他知道自己那些特殊能力能保护他不受这些乌鸦所伤。
“不!不!”国王惊恐万分地呻吟着,脸色惨白,双唇颤抖着。
“投降吧。”欧文恳求道,站在他面前,伸出手。
一只乌鸦几乎要闯进帐篷里了,喙用力地啄着。惊恐不堪的营地中,弥漫着刺耳的嘈杂声,但欧文的双眼只盯着国王的脸。
塞弗恩吓得缩成一团,手脚并用,慌忙朝后爬着,身体一侧的伤口暴露出来,让这些鸟似乎更加疯狂了。
“停!停!”国王惊恐地喊叫着。
“投降吧!”欧文吼叫,目光紧紧盯住国王。他无处可逃。在帐篷外守卫的士兵们都被撕扯至死。痛苦恐惧的哀嚎声回荡在他们周围。
“我投降!我投降!”塞弗恩大声说道。他慌忙解下挂在腰间的剑鞘,把火博斯之剑扔到欧文伸出来的手中。欧文一碰到这把剑,他就感觉到圣泉魔力涌向全身。
“交出您的王冠!”欧文激昂地说,同时向他伸出另一只手。
王冠已经作为设计的一部分,固定在国王的头盔之上。欧文感到圣泉魔力从头盔中散发出来,召唤着冬季暴风雪,即将湮没整个王国。上面的金属年代久远,锈迹斑斑,在头盔圆顶上的鸢尾图案也像朵朵残花一样。
他们两个人的目光锁定彼此。塞弗恩带着恐惧愤恨的目光盯着欧文。但面对自己的滔天罪行,面对自己的惊慌
失措,他难以自持。他只犹豫了片刻,就从头上摘下了头盔,用力抛了出去。欧文用一只手接住了头盔。
“我投降!”塞弗恩说,身体畏缩着,瑟瑟发抖。
欧文看着他,一只手拿着佩剑,另一只手拿着王冠头盔。
“它们是你的了,”国王咆哮道,“你又赢了,基斯卡登!”
欧文低下头看着国王,调动魔法感觉他是否还会造成任何威胁,但却没发现任何潜在威胁。国王终于被打败了。
“够了!”欧文说。他举起左手,指向帐篷顶。戒指的魔力焕发出生机,把终于冲破帐篷这层阻碍的乌鸦驱散了。
营地中的骚乱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欧文看到凯瑟琳抬起她那布满泪痕的脸,担忧地看着帐篷上那些破碎的洞,雪透过洞从外面落在他们身上。德鲁仍然用惊奇的眼神看着欧文——不是惊恐——欧文收起胳膊,那阵光便消失不见了。凯瑟琳低下头亲吻儿子的一头金发,用鼻子蹭着他的脖子,慰藉地舒出一口气。
“你已经把一切都从我手中夺走了。”塞弗恩哽咽地低声说道。欧文转过身,低下头看着他,他匍匐在地,抽泣着。“我的命运该是如何?至少你还欠我一个真相。我……我现在完了。一切都完了。我什么都不剩了。你会怎么处置我?”说到后面的时候他的声音嘶哑了。
欧文低下头看着他,一阵同情怜悯之情涌上心头。“您的命运将会交到新国王手里。”欧文带着疲倦的语调说。
国王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你难道不是新国王吗?难道不是这么一回事吗?你拿着剑,胳膊还夹着王冠。该你称王了,欧文。拿去吧!现在没人可以阻止你了。”
欧文心中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这种想法的诱惑。放下从塞弗恩手中夺来的权力,也会将他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如果德鲁忌惮手下这样一位强大的臣子心生畏惧怎么办?小男孩会不会剥夺他的权利和特权呢?他聆听着自己藏在内心深处的想法……然后像踩死一只蟑螂一样,将这些想法抛到脑后。
“就像我和您说过的那样。我并不是锡尔迪金真正的国王。”欧文声音平稳地说。然后他转过身,尊敬地朝着那个小男孩点了点头。“我只是他的骑士。”
塞弗恩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表情,一种差不多可以被称为钦羡的表情。“那我怎么办?我要去哪里?我要怎么生活?你把我的一切都拿走了。我要向你祈求面包吗?甚至连街头流浪狗都会冲我狂吠。会有很多想找我报仇雪恨的人。我毫无防备。该死。我该怎么办?”
欧文低头看着颓丧的国王,怜悯之情油然而生。这个人的担忧确实有道理。“我的陛下——”他发话了,但塞弗恩打断了他。
“我谁的陛下也不是!”他吐出这句话。
欧文闭上眼睛,心中感到一阵刺痛。“您曾经是这片土地上一位伟大的国王,”他继续说,“我知道您的故事,并不像人们私下所编织出的那些谎言一样糟糕。您受格言指引:忠诚系我心。您总是想寻找这种忠诚,但当您辜负了您哥哥的孩子,您就失去了要求其他人顺从的权利。如果我是国王……”他顿了顿,然后转回身又看了德鲁一眼。他们两个四目相对了片刻,他看到小男孩眼中闪现着谅解的神情。“如果让我做决定,我会让您复职成为克劳斯泰公爵,这是您应得的,这地方自您小时候就属于您。我会让您成为自己领地的主人,就像布里托尼卡女公爵在她的领地是主人一样。您将效忠且仅效忠于国王。这是我给出的建议。我们已经有太多的敌人了,您镇守一方边境,也能帮助确保王国的安全。”
欧文感到内心在翻腾,感受到圣泉的赞同——或许是西尼亚的赞同——他分辨不出。
国王的言行举止和缓了很多,因为他心中又燃起生的希望。“我本是要处决你的,孩子。究竟……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能给予我如此深的同情?”
“因为在我的生命里,您差不多就是我的父亲。”欧文回答道,喉咙变得沙哑起来。“我曾经惧怕您,有时候我还恨您,但我也羡慕您的勇气和决心。您在我心里代表了圣泉严厉的一面。把您的魔力用在好的地方吧,我的陛下。我恳求您。”他把剑鞘放在一边,伸出手扶塞弗恩站起来。
国王用力将金属护手从手上摘下,战场上受的刀疤剑痕全都显露无遗。他抓住欧文的手,艰难地站起身来,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他们两个互相看着对方,然后塞弗恩把欧文的手抓得更紧了。
“我不能接受失败,”塞弗恩真诚地说,“我不能接受输给任何人,除了你。”他肩膀沉了下去。接着,他用一种愠怒的表情看着小男孩。“新国王也许会照着你说的话去做,也许不会。无论如何,我都会投降。我会发誓效忠新国王。但我想放弃克劳斯泰城堡,每一捆小麦都不应孤单,其实我最害怕的是孤寂,我的孩子,这是折磨我的魔鬼。”
“这个魔鬼折磨着我们所有人。”欧文说道,感同身受。
他用余光看到有人在动,凯瑟琳突然站在他们身边,脸上泪水纵横。
“如果我力所能及,”她面带忧伤之情说,“让我每年一季或两季帮你驱散那魔鬼吧。我答应过你,我的陛下。我绝不会出尔反尔的。”
国王看着她,心中燃起强烈的希望,这希望就像浓雾中乍现的一道阳光。他用胳膊搂住她的脖子,像个孩子一样伏在她肩膀上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