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
小沙弥变成了中沙弥。
他仍不是禅师,他从不自称禅师。
他已走过许多的路,见过许多的人。
有时饿了也会吃肉。
有时闷了也会偷偷看看姑娘。
时不时还会发发善心,给刚出生的小孩取个名字。
只是没有人愿意去理这个满眼色眯眯,还吃肉的光头。
他有时会盯着某件事物发呆,知道他想通了为止。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通什么,只是他觉得想通了。
比如......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太阳为什么东升西落?
蝴蝶为什么是花的?
兔子为什么要吃草?
等等......
他都想通了——那是规则。
规则让他们这样做,他们便要这样做。
当有事物试图打破或者更改规则的时候,他们便会灭亡。
比如那块石碑。
可规则究竟在哪?
他走遍了人间,也找不到。
于是他看向了某处。
那里或许已不算是人间之内。
......
“你还是来了。”剑者持着剑看向他。
这是冰天雪地,无垠的银白中。
“你好像知道我要来?”无性说。
“是,二十年前,自你下山的时刻,我就知晓。”
“你究竟是什么人?”无性问。
“我?我只是个剑客。”
“好。”
“回去吧,你不该来这里。”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如果你答得我满意,我就走。”
“凭什么?”
“你应该说,很乐意为你解答。”
“凭什么?”
“凭我是个弱者啊,我很弱,你要让着我点。”
“无赖。”剑客闭上眼,不愿再看他。
“无赖?唔,很多人都说我无赖,什么是无赖?”无性问。
“你这样的,就叫无赖。”
“我叫无性,不叫无赖。”
“但你表现得很无赖,不如你今后就叫无赖吧。”
无性挑挑眉,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深吸一口气道:“你这人好能抬杠!”
“我在和你讲道理,你说我抬杠?”
剑客的剑出鞘了一寸,便是这一寸,竟猛地让风雪加剧,空气变得更加冰寒且锐利。
“得得得,你把剑收一收,就会吓唬人。”
“你干嘛跪下?”
“我吓的,腿软不行吗?”
“你这人......”
无性从地上爬起来,又摸摸自己的光头。
在这冰天雪地中,光头还真的是冷。
不过也有好处,就是积不住雪,一点点积雪只要一拍,就没了。
“我就几个问题,问完我就走。”无性说。
“问吧。”
“你是人吗?”无性问。
“你找死吗?”剑客的剑又出鞘,这次是两寸。
无性腿一软,所幸这次有骨气了许多,半蹲着站在那里了。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别动不动就拔剑行不行?我胆子很小的!”他叫嚷着。
“那你问些正常人的问题,如果问不出来,我就给你一剑,你早早滚蛋去。”剑客平静地说。
“你看见规则了吗?”无性问。
“规则就在那里,你看不见?”
“我看不见,所以我问你你看见了吗?”
“你明明可以看见,为什么不看?”
“我要超脱它,所以我不能看,看见了就无法超脱。”
“你看都不看,更不能超脱。”
“所以我来问你,规则,是什么样的?”
“规则就在那里,我说不清楚,你不如自己去看?”
“我怎么感觉好像你在骗我?”
“你看不到规则,所以当然不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你不如自己去看看。”
“我没有那个实力。”无性很无奈,叹了口气。
“你有,否则你走不到这里。”剑客说。
“你知道我一路被人打了多少次吗?他们说我偷看姑娘洗澡,还说我偷吃人家东西!我好苦啊!”无性一脸悲伤。
“你没有么?”
“呃......不说这个,下一个问题。”
“你没有么?”剑客又问。
“下一个问题!”无性挣扎着。
“你有没有?”
“有有有!行了吧?我当时在草堆里面睡觉,那姑娘当着我的面就脱衣服洗澡,我怎么办?我也没想看,主要是我起床的时候不小心弄出了点声音,她一转过来,我就看见了,这个解释你能接受吗?”
“不太能。”
“然后我看见有家铺子,买的东西要比别人家贵一倍,我就给他点教训,偷偷拿走他一堆东西,过分吗?”
“挺过分的。”
“这叫惩恶扬善!”
“那你怎还被人抓住了?”
“抓住什么?我跑的这么快,若不是一不小心鞋带开了......”
剑客肩膀一耸,翘起嘴角来。
“你嘲笑我?”无性的眉毛拧到一起去,挑得老高。
“我猜了二十年你会是个怎样的人,却没想到是这样的。”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无性没好气道。
“也不是,还蛮有意思,如果今日谈崩了,你可以活着走。”剑客说。
无性缩缩脖子:“不要说这么吓人好不好。”
“还有问题?”
“有。”
“问。”
“嗯......”无性捏着下扒“嗯”了半晌,抬头道:“想不起来了。”
“那我出剑了?”剑客颇有礼貌。
“诶别别,等等!”无性
急了,连忙摆手,眼珠飞转:“有问题,有问题!”
“问。”
“规则是谁定的?”无性问。
剑客沉默下来,思量了一会,道:“规则本就存在于那里,哪里有人去制定?”
“或许不是人呢?”
“那便与你我无关了。”
“你既能看见,却不想触碰么?”
“不想。”
“从没有人见过的东西,一旦在某一时刻被发现,发现者的第一反应,往往都会是去触碰。”
“是的。”
“你没想过?”
“想过,但我不敢。”
无性突然正色,悠悠一叹:“如我所料!”
“所料什么?”
“真正见过规则的人,已没有打破它的勇气,甚至连触碰的勇气都没有。”
“你不知那是何等的严密,何等高贵!便是这天地人间,在它的面前,都是渺小!”
无性看着剑客,看着他的眼睛,久久不说话。
剑客也看着他。
这里是天山,不是幽陵。
却也有常年如刀的风雪,也有如天地呜咽的狂风。
“天地人间若崩塌了,这里的规则,还给谁看呢?”
风雪好像停滞了一瞬,狂风好像也被噎住刹那。
“天外,自有天外的规则。”剑客说。
“你见过?”
“没有。”
“不想见见?”
“不想。”
“真的不想?”
“......”
“告诉我,规则究竟是什么?”
剑客抽出剑,狂风暴雪在一瞬间更加暴烈,仿佛真的化成了漫天的飞刀,有的落在沙弥的身上,留下一片血痕。
“你若能抗下我的一剑,便可以活着走。”他说。
无性表情难看:“你这人怎么这样!”
“你活下来便知了。”剑客又说。
“你什么意思!”无性面色大变,他感受到了对方手中剑传来的杀意,“我靠,壮士饶我狗命啊!”
沙弥大叫着,转身要跑。
可比天地霜雪更加冰寒的剑已经指在他的后心。
“叮!”剑尖撞到一枚雪花,竟发出可闻的声音。
无性翻滚着飞了出去,再爬起时,身前多出一道差点将他分成两半的恐怖血痕。
剑客收了剑,瞪大了眼,惊道:“你自己的法,竟走到这一步!”
无性的身体摇摇欲坠,却仍是颤抖着手拍了拍身上的积雪。
他每说一个字,口中都会喷出血来:“我懂了,原来......如此,我会杀你。”
“走吧。”剑客收了剑。
“你真不杀我?”无性露出一口血牙,笑容狰狞。
“我说了,一剑杀不死你,你就可以活着走。”
银白的世界中,多出一条缓缓延长的红色的线,似割裂了世界,将银白分为两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