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性行至山脚。
眼前是万丈深渊,不见边际,不闻其声。
便是风都至于其外,那像是世界的尽头。
沙弥探头探脑,抻长了脖子也看不见前路,看不见深渊的彼岸。
他回头。
连山都消失了。
“我从哪里来?”他突然什么也想不起,茫然四顾。
“我要到哪里去?”
“这是哪里?”
“我是谁?”
“我是谁?”
“我是谁......”
他想不起,便只能盯着深渊前的一块人高的石头发呆。
他从没见过这块石头,但他觉得很熟悉。
或许是以前见过的,但现在被遗忘了。
“回去吧。”突有声音传来。
“去哪儿?”无性问。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那声音说。
“你是谁?”
“何必问?”
“不知道还不问?”
“不知道就要问?”
“不能问么?”
“能。”
“那你是谁?”
“我不说。”
无性挠了挠自己闪亮的光头:“你怎比我还无赖?”
“无赖么?”
“不无赖?”
“你说无赖就是无赖吧。”
“呵,听起来是真的无赖。”
“无所谓,反正我不会在乎这个。”
无性眼睛一亮,猛地跳起来,一脚踢在面前那块人高的石头上,叫道:“什么时候石头也会说话?快快现出原形来,装神弄鬼!”
然后......
他就因为用力过猛,抱着脚原地跳了半天,憋得面红耳赤。
“石头怎么不能说话了?”
“嘿,会说话的石头,你成精了不成!”无性扒着石头,上蹿下跳地看。
“你干什么?”
“我看看你的嘴在哪。”无性一边找寻,一边说。
“在你脚下。”石头说。
无性一愣,缩回了脚,却不见嘴巴,倒是有两片叠在一起的石头。
“就这?”无性一脚将两块石头踢开。
“你干什么!”石头愤怒地咆哮,“那是我花了几万年的时间才收集起来的嘴巴!”
“可你没有嘴巴,不是也能说话?”无性疑惑,摸着光头。
“那怎能一样!我我我......它它......”石头语无伦次,不知想表达什么,只到了最后,大喊一句,“我几万年的时间啊!”
无性眼看着那块被踢飞的石块。
“哦,我知道了,你没有手脚,不能行动,也没有嘴巴,虽然你可以说话,但你还是想要一张嘴巴?”
“是的,我几万年的时间,依靠着风的帮助,才凑齐了这张嘴巴,可你一脚就给我踢飞了!”石头很愤怒,“快给我捡回来!”
无性讪讪,两步上前去,可就在弯腰的一瞬间,他的脑海中似乎有电流穿过,他
猛地想起一些事情。
于是他不再弯腰,直起身来,问石头:“有了嘴巴之后呢?你还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帮我弄一双手脚。”
“手脚?”
“就远处那棵树的树枝就可以,但要粗些的,这样看起来强壮一些。”
“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要行走,要说话,要走遍人间!”
“可你前面是深渊。”
石头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再不说话。
“石头天生是没有手脚的,谁都没有。”无性说。
“可我想有。”
“就算有,你也还是一块石头,没有人会和一块石头说话。”
“那也不妨碍我有!我想要离开,我想要说话,所以我要有!”
“可你现在却纹丝不得动,你永生永世都不会有!”
石头沉默了。
“你要让我过去,你才能变成人,才能离开,才能说话。”无性说。
石头摇摇晃晃,又满是震惊:“你想起你是谁了?”
“没有。”
“那你......”
“我只想起我该做的事情,我想起我想做的事情,同你一般,那是毕生的执念。”
石头又沉默了。
无性也不着急,只是看着石头,半声不吱。
石头终于开口:“前面是无尽深渊。”
“不是。”无性坚定地说。
“可你看见的,这深渊看不见边际!”石头说。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我知道这不是深渊,我想不起我的去处,但我知道就在前方。”
“可我必须要拦住你。”
“是谁说的?”
“是规则。”
“哪里的规则?”
“是这世界的规则!”
忽地,无性的心突然通透了,像是一扇尘封了万年的大门猛然被推开,强烈的光线照进来,通明、刺眼,却令人欣喜若狂。
沙弥弯下腰,将两片石片分别拾起,叠起来,放到石头的脚下,而后抬脚就走,向那深渊行去。
“你干什么,前面是深渊!”
沙弥听见了,却仍是向前走。
石头有些慌张,赶紧又道:“掉下去你会死的!”
沙弥仍是步步向前,毫不动摇。
“停下!”石头声嘶力竭。
这下,沙弥竟停下了。
他转过头来,双目圆睁,盯着石头,开口言语仿若天地梵音:“只有我走出去,你才能长出手脚,做成人!”
石头静立在那里,不知怎的,不再说话了。
无性也没有转过身去,他立在深渊边上,看着石头。
半晌。
“去吧,贤须子。”石头再次开口,“记住你今日的承诺。”
石头之后,一座山猛地拔地而起。
然后是一座又一座。
沙弥看着那片峰林,笑道:“我已不叫贤须子,现在,我叫无性。”
再回首,
深渊不见,竟变为万里坦途,极目之处,是那万家的烟火。
石头不再说话了,它已发不出声音。
无性看见石头的背后写着的两个大字:蝉林。
他又低下头,看见脚下那条虚无的线。
那是隔绝什么的呢?
是什么要阻止他进入到人间去?
那些都不重要了,他已经下山来。
他笑了笑,抬脚跨出了那条线。
万里晴空骤然阴沉,有千百亿吨的云聚集过来,雷霆在其间流动。
无性看不见,谁也看不见。
千百亿吨的云化作一滴浓缩的雨,轻轻飘飘地落下。
雨滴落在那书写着“蝉林”二字的碑上。
石碑竟在瞬间轰然破碎,化为万千的石块,散落各处。
那规规矩矩叠在它脚下的两片石片,更是被轰成粉末,再寻不到踪迹。
它哀嚎,
它痛苦,
它粉身碎骨,
它仍望着那道背影。
那头也不回的背影。
而人间,却只听见一道晴空霹雳,于天地间回响。
......
“他出来了。”有人说。
“嗯。”
“怎么办?”
“没有关系的。”
“没有关系?”
“是的。”
“可他......”
“他不愿拿起,所以不会那样做,他要的是他自己的超脱。”
“我杀了他?”
“杀不死的......就算杀死十次、百次、千次,他仍会活过来。”
“可他若不死,万一有一天......”
“没有关系的,从来没有人能从规则中跳脱出来,况且,他还看不见规则。”
“他进了人间。”
“他还会在人间游走。”
“他真的看不见吗?”
“放宽心......”
有人盯着沙弥的脚步。
手中的剑嗡鸣着。
如果他想,这柄剑随时会穿越不知多远的距离插进那沙弥的胸膛。
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这是难得的恐惧?还是别的什么?
“不要紧张,他早晚都会来到你的面前。”
声音从不知何处响起。
“到那时,我就一剑刺死他。”他说。
“哈哈哈。”
“你笑什么?”
“你紧张了,从没见你紧张过。”
“倒不是紧张,有些兴奋而已。”
“我赌你不会杀死他。”
“你是说,我杀不死他?”
“不不不,你就算随便一剑他都承受不住,只是你不会杀死他。”
“为什么?”
“打个赌么?”
“不赌。”
“那多没意思。”声音幽幽叹息,满是可惜。
“谁与你打赌赢过?”
“别这么说,还是有赢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