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运集团董事长孙全福并不是一个爱讲排场的人。正像秦锐所说的那样,他对自己那位不识字的发妻始终关爱有加,不过孙夫人在产下一个女儿之后大病一场,从此很难再生育了。起初孙全福并没有想太多,后来随着自己一手创办的企业越做越大,想要一个儿子来继承家业的念头也逐渐强烈起来,为此他想了不少办法,钻了不少空子。可惜天不遂人愿,又先后得了几个女儿,孙全福的热切希望接二连三都落了空,不由得心灰意冷,认定是祖上缺了大德,老孙家的香火到他这就算绝了。
不料几年前,第一个儿子突然降生,年逾五十的孙全福见到大胖儿子,禁不住老泪纵横、乐不可支。心花怒放之下,一向低调的他在全县最高档的酒店大张旗鼓的摆了一场满月宴,其时福运集团已经是西港民营企业中屈指可数的利税大户,在省内也小有名气,董事长老来得子,全县大大小小的政府领导、商界精英、社会名流、演艺明星悉数应邀到场,多少沾点关系的合作企业与金融机构也纷纷派人来祝贺,直搞的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全县人民都知道福运集团的孙总有了接班人,颇有些昭告天下的意思。
这原本是一件美谈,可连孙全福自己也没想到,他在之后的几年里乘胜追击,越战越勇,竟陆续又生下了两个儿子。孙全福原本不想再张罗什么满月宴,但为了表现出对每对母子都一视同仁,还是不得不操办,只是他已经失去了当初的新鲜劲儿,一切都交给下属去张罗。下属们一个个虑事周详,虽然平日里都在偷偷八卦老板的家务事,但这种时候自然免不了要谨小慎微,不仅地点选择与第一次相同,花的钱也得大差不差,上次上的大菜这次也要上,上次请的贵宾这次也要请,虽然免不了有些出入,但规格不能变,绝不能让哪位太太心怀怨言。
宾客们第二次接到邀请,不免有些惊诧,宴席上的气氛已不似第一次那般热烈,原本“老来得子”、“喜得贵子”之类的祝福语也变成了“老当益壮”“连战连捷”之类的调侃。
待到第三次接到邀请时,各位宾客已经是哭笑不得,好在近些年福运集团的发展可谓是蒸蒸日上,大家还是十分乐意来赴宴,只是熟人们见面时的会心一笑都隐约带着些许的心照不宣。
来宾请柬由福运集团办公室统一发出,但宾客的安排是按照集团各部门职责划分的,所有与集团有合作关系的银行都由集团财务部负责邀请,也就都坐在一起。几年间,来参加喜宴的银行员工从两桌增加到了三桌,其中也有不少是来自湖山各家银行。
“孙总这是要给咱们办年会啊!年年来他这里喝满月酒。”
“哈哈,就是,咱们在湖山都没什么机会见面,全靠孙总张罗才能凑在一起聚聚。”
“还别说,孙总这身体真是棒,都快六十的人了,生起孩子来收不住啊!”
几个上了年纪的银行员工嘻嘻哈哈的低声调侃着,同桌的秦锐没说话,一边笑眯眯的听着,一边漫不经心的玩着手机。一条微信消息弹出,是罗亚安发来了一张图片,还没来得及打开,电话便打了过来,秦锐见来电显示是罗亚安的手机而不是放款中心的座机,不由微微一怔。
“你在哪儿呢?”罗亚安问的阴阳怪气。
“我出门了,没在行里。”
“嗯?出差了?”
“嗨,出来吃个饭。”秦锐含糊的搪塞道。
“哦,今天富通化工放款,你知道吗?”
这话说得蹊跷,秦锐心中嘀咕了一下,起身走到房间角落的空调边,干笑了两声:“你这话说的,我的客户放款,我能不知道吗?不过我今天有点事儿,让我们支行的小尹去办了,怎么了罗哥,有问题吗?”
“放款调查表上的字是你签的吗?”
“是我签的啊,”秦锐笑道:“昨天就签好了。怎么,你担心有人冒充我的签名私自去放款吗?”
“我看着不太像。”罗亚安恢复了平日那种懒洋洋的语气:“不过既然你说是你签的,那我就交给蔡姐,让她核对一下你们的签字样本吧。”
蔡姐是分行放款中心主任,为了防范内部风险,每位客户经理在入职时都必须在放款中心留存自己的签名样本,以备出现说不清的问题时进行比对,不过由于银行内部风控措施十分细致,所以这种情况极少发生。秦锐听罗亚安这样说,猜想那签名确实有可疑之处,急忙说:“哎,等等,我确实在调查表上签过字,不过我不知道你看到的那个是不是我签的。”
“我给你发微信了,你自己看。”
秦锐切到微信,打开罗亚安发来的照片,只见调查表的主办调查人签字栏上写着“秦锐”两个潦草的大字,形似自己的笔迹,但仔细一看便发现下笔时的轻重掌握略不均衡,间架结构也有点别扭,似乎写的十分小心,却有些生疏,明显是出自他人不太高明的模仿。再看旁边尹文婷和郑玉梅的签字,笔迹都很熟悉,应该是出自她们本人之手。
秦锐脑袋大了一圈,已经猜了个大概,对着电话说道:“这个…好像真不是我签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罗亚安冷笑一声:“你不知道最好。不过你这徒弟带的可不错,胆儿够肥的,才干了几天呐?就敢伪造签名,把职业操守和风险防范当儿戏不说,还把我们当傻子糊弄。”
秦锐脑门沁出了汗水,让空调强劲的冷风一吹,凉飕飕的,忙赔笑道:“是,是我的问题,我回去问清楚,好好教育她——这事儿没别人知道吧?”
“暂时还没有,我现在在楼道里给你打电话,旁边没人。这种事儿要是被领导知道了,起码得警告批评吧?”
“太好了,谢谢罗哥,我替她谢谢你!”秦锐连声道谢,然后话锋一转,跟罗亚安商量道:“可是这个客户实在是急着用钱,我在外面一时回不去,能不能先放款,等我回去再补一张调查表给你?”
“你这不是说胡话吗?”罗亚安那边打火机“啪”的一响,“扫描件要进系统上传保存的,我可没法当睁眼瞎。再说万一后面被其他人看出来,你吃不了兜着走。”
“也对,也对。”秦锐咂了咂嘴:“那我现在就往回赶,麻烦你先帮我把其他材料审好,等我回去接着提交,你看行吗?”
“你抓紧时间吧。”罗亚安挂断了电话。
秦锐又看了一眼那个模仿的签名,叉着腰生了会儿闷气,回到桌上耐着性子吃了几口菜,等主人家代表来敬过酒,便先行离席赶回了湖山。他在路上给尹文婷打电话简单问清了情况,没多说什么,只是让她再准备一份调查表。好在之后的流程没出什么问题,秦锐回到分行一阵忙活,终于在下班前把贷款放了下去,不过人民银行的大额支付系统已经关闭,这三千万要明天才能转走,老吴嘴上虽然有点怨言,但总算是吃下了定心丸。
回支行的路上,尹文婷一直耷拉着脑袋,秦锐也只是闷头开车。走进办公室,秦锐把包往桌子上一摔,回头板着脸冲尹文婷吼道:“你本事不小啊,刚干了几天客户经理就敢伪造签名,谁教你的?”
尹文婷自知理亏,一声不吭的低头看着脚面。苏洋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见秦锐斥责尹文婷,忙起身走过去,满脸歉疚的说道:“锐哥,这事儿怪我,是我出的主意。”
尹文婷抬头看看苏洋,心中略感轻松。秦锐似乎并不意外,瞪了尹文婷一眼:“别人让你干啥你就干啥?让你吃屎你也吃吗?自己没脑子吗?”
这话说得有点重,尹文婷又垂下了头,苏洋也听的浑身不自在。秦锐摆了摆手:“你别介意啊,我不是针对你,我是冲她。”说着掏出一颗烟点上,对尹文婷冷笑道:“你知道罗亚安给我打电话说什么吗?他说我徒弟带的好,意思是你敢这么干都是我指使的!我挨了刺挠还得受怀疑,而且现在人家帮咱把这事儿捂过去了,我还得领他的情!”秦锐越说越气,指着尹文婷怒道:“我来春江银行五六年了,从没被分行的人指着鼻子说三道四,你今天给我长脸了,算我倒霉!”
尹文婷起初一直低垂着脑袋,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抬起头委屈道:“是,我是做错了,可我也是怕耽误了放款,又不是做坏事,你干嘛要说的这么难听?”
“哟呵?”秦锐轻蔑的一笑:“你还挺有理呢?你怕耽误了放款,为什么把调查表填错这么多次?怕耽误放款就能随便替我签字吗?”
“我…”尹文婷一时语塞,闷了半晌才低声嘀咕道:“你不也经常替郑行长签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