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在建的城市,其实是没有太多城内城外的概念的。
逢春城依山而建,以山峰为基点向外扩散而来。
山上有行宫,按照这个时代的规则,行宫不可能跟民居贴在一起,隔着宫墙也不行。
但为了让可能前来居住的皇帝以及接受招待的异国特使感受风土民情,城市又不能离得太远,需要既远又近,保持恰当的距离。
所以,许问将城市建在山脚下,而行宫安排在山腰离山脚约四分之一的位置,中间以山林、庙宇、茶舍、凉亭等相隔,营造出一片静幽的混合空间。
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城在外、宫在里,要入宫必须先进城。而在建设初期,也是以山脚为起始点,由里向外不断向外扩散。
事实上,这也是给了新逢春城一个未来扩展的可能。
现在城市才刚刚开始建,到处都显得乱糟糟的,尤其李昊现在看见的这个部分,属于新城特别边缘的一角,才下过雪又化了,树木被砍伐了又没有修整,地面一片泥泞,比荒郊野外还要狼藉。
“这就是在建的那座逢春城?鼻涕晟在的那个?”
李昊刚一掀开帘子,就被寒气冻得缩了回去,不可置信地看着车轮下方的泥地,问道。
“殿下,现在不是在宫里,也不是你小时候,这样的蔑称,还是不要诉诸于口比较好。”车内非常宽敞,坐着三个人。
一个是李昊,一个是一名头发全白的老者,另一个是个娇艳的丫环,缩在角落里,头也不抬。这话,便是那老者说的,他眉头紧皱,没有使用尊称。
“我知道我知道,我这不也是在外面吗,也就只有你们两个在,还有谁会说出去?”李昊一边说一边去瞪自己的丫环,小姑娘没有抬头,却像是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样,又往角落里缩了缩,头埋得更低了一些。
“君子慎独——”老者不接受他的辩解,眉头皱得更紧。
“知道了知道了!”第四个字刚刚出口,就已经被李昊打断。
“真的要下去吗?”李昊这时其实也很愁眉苦脸。
“都已经到这里来了。”老者叹了口气,跟上了他的话题。
李昊穿着厚底鞋,脚小心翼翼地往外伸了一下。车夫已经下来,在车前放下了脚凳。
结果李昊的鞋底还没沾到脚凳,就又
缩了回去,大声叫道:“太冷了太冷了,再往里开一点!”
车夫看向老者,老者停顿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点点头。
车队继续启程,往城里走去。这支车队一共十二辆车,行动起来颇有声势。
走了一会儿,老者突然轻咦一声,探头往窗外看。
“怎么?好冷,快把窗帘放下来!”李昊大叫。
老者又看了一会儿,才依言把车帘放下,挡住吹进来的冷风。他琢磨了一会儿,问李昊道:“有没有觉得这路还挺好走的?”
“好走什么!”李昊正不耐烦,听了就说,“嗑嗑绊绊的,快被颠死了!”
老者张嘴欲言,接着又摇了摇头。
李昊会这样说倒也不能怪他,他长期在京城,京城那是什么路?外面的根本没法比。
不过……
他又沉吟了一会儿,感受了一下。
确实没错,这路虽然比不上京城的,但跟外面一些县府的比,也差不到哪里去了,甚至可以说犹有过之。而且就刚才往外看的一眼来看,这路非常宽敞,足可以容纳六辆这样的马车并头前行。
这是真的有点厉害啊……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老者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之前没有注意,现在也想不起来了。
回头到了地方,应该好好问一下主事的匠官,这路,究竟是修到了哪里……
想到这里,老者又忍不住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顾忌着怕冷的李昊,他只掀了一下就把它放下了。
结果这一眼,他竟然瞟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忍不住再次掀开帘子,多看了一眼。
“怎么?”李昊倒也不是一昧的傻,发现不对,立刻警惕地问道。
“看见一个熟人……在京城时算得上老朋友,打过几次交道。我们走的时候他确实不在京城,但也没听说来了这里啊?还那幅打扮……”老者思考着道。
“谁?”
“朱甘棠朱大人。”
“朱先生啊。”李昊肃然起敬,他曾经被他教导过,印象非常深刻。最重要的是,皇帝对朱甘棠非常信任喜爱,他在帝都的时候经常被请进宫与皇帝请谈,是一个能够上达天听的人物。
“他真的在这里,什么打扮?”李昊也忍不住问了。
“我看着是,穿着一身
蓝布衣,抡着锄头正在跟一帮泥腿子一起挖石头。”
“啊哈哈哈,那怎么可能是他。李先生能抡动的,恐怕只有花锄吧!”
“也是……”
车队还在前行,早已把刚才那波人抛在了身后。而从这里开始,越发能见到一帮一帮的工匠。
他们组成了明显的队伍,正在分工有序地干活。他们非常认真,大部分人都目不斜视,好像没有看见这队正在经过的马车一样——虽然这车一看就非同一般,就算偶尔有看过来的,也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老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再次掀开了车帘,这次李昊也没阻止他。
他们好奇地看着车外,被眼前的情景惊到了。车厢角落里的丫环,也悄悄抬起了头,睁大了眼睛往外看。
在京城的时候,老者也去过工地,不止一次。但很明显,这片工地跟他以前见过的任何一个都完全不同。
工匠们工作的方式、衣着工具、嘴里喊的号子——全部都不一样,最重要的是他们打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精气神儿……明明活计这么累,他们却斗志昂扬、充满希望,好像现在在做的,是极其重要、让他们满怀信心、属于他们自己的大事一样。
相比之下,他以前见过的那些工匠,不说像行尸走肉一样,也确实是没什么精神,按步就班地听命行事,完全没有这样充满感染力的活力。
这是怎么做到的?
老者好奇极了。
而接下来,一路往前,越走他们看到的东西就越多。
这时候,就连李昊也忍不住凑到了车窗跟前,跟着一起看了起来。
眼前的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无比新奇,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李昊的眼睛越来越亮,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轻声道:“我知道岳父大人为什么要让我过来了。”
“抱歉。”李昊话音未落,一个声音突然在前方响起,很洪亮,但很有礼貌,“前面不能行车了,麻烦停下来。另外,若要进去,请出示通行证。”
“殿下,我……”老者正要说话,李昊摇了摇头,伸手道,“我来。”
他扶正冠帽,整了整衣服,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脚凳已经摆在车前,李昊厚厚的鞋底在凳上垫了一下,踩进了泥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