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民国二十七年七月初旬,余楚声得蒋夫人亲笔书函,书中言:武汉势危,各地难童皆聚武汉,武汉保育总会用人之际,望能北上相助。时崇平已断奶。楚声忧心武汉战事,夙夜不安,今得蒋夫人召唤,便欲北上。
贤姝劝道:“北方烽火连天,朝不保夕,惟乐昌地僻,有些太平。贤媳历尽艰辛,方得无恙,如何又去冒那风险?”楚声决然道:“中国失地愈多,孤儿或死或伤,或流落荒野、街头,无所依靠,嗷嗷待毙;又闻倭贼掳掠我国强壮少年运送至日本,以奴化教养,待学成以补充军人之数,以中国人制中国人。若果倭人得逞,则为我民族之大悲。故此,我中华妇女当以母性之大爱,揽我国难童于怀,育之教之,使我民族未来不致败落。”谢德声从旁劝道:“贤媳所言虽有理,然家有弱孙,还需哺育,自身尚且难顾,何顾中华之大?”楚声含悲道:“为中华之大,乃楚声之志。崇平之育养,惟托二老。”德声夫妇无计,勉强应承。
谢德声欲遣贱养夫妇随行,于路照顾楚声。淑芬暗道:“贱养夫妇勤俭,能为家谋利,不若遣宝莲同去。”德声忧宝莲不肯。淑芬笑道:“我跟宝莲说去。”宝莲至。淑芬道:“现武汉战事正烈,各路英豪皆争往前线打鬼子。宝莲身手不凡,可惜闲着无用。”宝莲叹道:“若不是崇和拖累,我早去了。”淑芬密语道:“楚声已将崇平托付给二老,近日将赴前线。宝英雄空有一身本领,却在家做理事婆娘,真乃可惜可恨!”宝莲闻言,即于贤姝前道:“崇和可不是你老孙子!”贤姝惊道:“何出此言?”宝莲道:“楚声将崇平托付给二老,要上前线做英雄去了。我浑身武功,倒在此山城煮饭扫地,岂不浪费大才?”德声挥手道:“你同楚声都去,家中之事,自有我等照顾。不过你得应承我一事:楚声乃弱质女子,请你多多关照。”宝莲笑道:“小事一桩,这妮子虽抢走我丈夫,然我与其相处日久,深佩其为人,早已将其当妹子看,二老但可放心。”楚声闻宝莲随行,甚喜。
余楚声辞别家人,与穆宝莲一道,趱程北上。行至长沙,列车停滞不前。车站警员驱众人下车,言列车为军方征用。众人怨声载道,滞于站内不散。宝莲欲要寻事,为楚声所劝。忽无数军士匆匆进站,乘车呼啸北去。余楚声见势如此,亦助警员劝慰众人。有人讥讽道:“这位小姐高风亮节,为何不随军至前线,与东洋人厮杀一场。”旁人劝道:“算了,那些丘八得便宜占先,半路上为东洋飞机炸死亦未可知!”宝莲突前,左右开弓,击倒两人。众人惊骇,轰然散去。
时河南之境,天旱无食,又逢战乱,荼毒四野。百姓无所依,逃至湘地,举目无亲,饥民相聚,同病相怜,互相倾诉,言及伤心处,不觉凄伤大哭。孩童饥饿,神态萎靡,于垃圾堆中觅食。余楚声见了,急趋上前,购食与食,问:“来自何方?”孩童道:“新郑。”楚声道:“何故至此?”孩童道:“水灾。”楚声问:“父母安在?”孩童道:“淹死。”忽数名难民围至求食。宝莲喝道:“老娘正生闷气,你等勿要靠前。”众人见其貌若罗刹,皆寒噤。楚声道:“你等俱来自河南么?”众人争应言,口音各异,或来自河南,或来自安微,或江苏,人人凄惶,个个落魄。楚声使众人饱食,又道:“诸位可于当地安生,待政府收复失地,再回乡未迟。”众人闻言恸号,道:“政府军连连败退,只怕是要亡国了!”余楚声正色道:“华夏子孙,忧深责重,只讲救国,不讲亡国!”众皆怔忪不语。
忽数人涌至,间有几名警察。一人指着宝莲道:“那悍妇便是凶手。”为首警官道:“有人指证,你便是方才击昏两旅客之凶手。”宝莲挽起衣袖,道:“你这瘦猴亦想试试老娘力气么?”警官惊撼道:“不敢,然方才为你所击者,至今未醒,你得担当责任。”宝莲道:“此败类早已昏迷,若是清醒时,不会说那胡话。”警官央求宝莲至车站警务室。余楚声道:“你我不必为难警官,反正无处容身,去去倒可。”至警务室,见两人昏迷于地。同伴哭诉不已,欲要宝莲偿命。宝莲火起,将一盆冷水泼于两人头上。两人睁眼见宝莲,跪求:“饶命!”众人大笑,此事便罢。宝莲道:“几时有车送我姐妹至武昌?”警官道:“现时战事紧,急运军备,几时有车,尚未可知。”宝莲骂道:“我姐妹乃是蒋夫人所请,你等误我大事,摘了你等之脑袋!”众人大惊,问询楚声。楚声出示蒋夫人之信函。众人看了,方信为真。夜间有军备北上,楚声得以搭车同行。
次日至汉口火车站。车站内外挤满难民,惶惶然或坐或立,不下万人。余楚声欲雇车离去,忽见数十名孩童于街边群殴。余楚声上前劝阻,顽童脱口便骂。宝莲猛喝一声,众皆震骇。楚声道:“何故互殴?”顽童道:“争食而已。”楚声道:“战乱之时,勿在街头流连,可速归家。”众孩童皆笑,道:“我等离家千里之遥,如何归家?况家中为东洋鬼所据,片瓦不存,如何安身?”余楚声怔然无语。宝莲从旁催道:“乱世之时,观世音做不得,可速去。”楚声道:“你我千里而来,正为此辈,如何就去。蒋夫人函中言汉口设有临时保育院。你我何不带难童至临时保育院?”宝莲无奈,只好带着十数名难童寻找临时保育院。
余楚声紧随其后,见一男孩牵着女孩行走,怜悯道:“几岁了?”男孩道:“十岁。”楚声道:“女孩几岁?”男孩道:“我妹子八岁了。”女孩抬头道:“我七岁半,叫桃桃,我哥叫福来。”楚声道:“父母在何处?”桃桃道:“淹死了,哥哥带着我逃难。”楚声怆然无语。桃桃道:“太太,你买丫环么?”楚声讶然道:“何出此言?”桃桃道:“太太给我饭吃,我做太太的丫环,我能侍候你。我哥做你家男佣,可以挑水做饭。这样我兄妹就不用逃难了。”楚声道:“我送你兄妹至学校,有饭吃,有书读。”桃桃道:“东洋鬼找得到么?”楚声道:“那是安全之处,东洋鬼找不见。”众孩童听了,皆欢呼雀跃。
余楚声等众至临时保育院,一女士出门相迎。楚声道:“本人余楚声,乃奉蒋夫人之命而来。”那人大喜道:“我乃李昆源,特来迎接谢夫人。谢夫人乃抗日巾帼,海内闻名,昆源深为敬佩。”言罢,即请众人入内;又请老师安顿众难童。李昆源道:“适逢周恩来先生到此看望难童,可以一见。”又带楚声与宝莲至客室。忽见两人起身相迎。李昆源道:“此乃周恩来先生、邓颖超女士。”余楚声惊喜道:“昌儒曾言及周先生,深佩先生君子之风。”又敬邓颖超以长辈之礼。周恩来知来人为余楚声,不觉百感交集,道:“自昌儒离我而去,不胜挂念。忆昔南昌兵败,昌儒不辞劳苦,来往斡旋。因痛手足相残,曾扪心大恸。昌儒之情深义重,每每忆起,亦不觉心伤。后湘江之役,昌儒冒死释放红军战俘,举国皆惊。毛先生与我谈起昌儒,曾言:昌儒虽屡伤我军,为我军劲敌。然昌儒情意,亦当永铭心中。”余楚声慨然道:“现为手足,当同仇敌忾,齐驱倭虏。”众皆深以为然。
邓颖超道:“蒋夫人言楚声智勇双全,现用人之际,故力荐楚声前来相助。”李昆源道:“楚声刚至,便立大功,沿街召集难童十数名。”周恩来道:“设立保育院,主旨明确:孩童乃国家希望,抢救难童,为中华保留血脉,乃抢救中华之未来。望诸位倾力为之!”李昆源道:“据我所知:日本军所至,便抓捕儿童,运至日本,被掠儿童已过十万,此计阴毒,乃断我中华后路。”宝莲怒道:“若是我遇见倭鬼时,必碎其尸!”周恩来惊其言貌,一问方知为家昌前妻,笑道:“穆女士必是女中豪杰。”楚声道:“周先生有识人之能,我姐悍勇,男中亦罕有相匹者。”宝莲道:“勇亦如何?空有一身本领,无处施展,落得在家带仔煮饭。楚声虽无缚鸡之力,然其灭倭人半百之数,成就英雄之名。”周恩来惊而不信。余楚声详叙艰难之历,满座皆惊。
之后,邓颖超邀楚声与宝莲至周公馆,设家宴相待。席间邓颖超言蒋夫人本月初至黄梅县前线劳军后返回时,为日军侦察机发现,遭到袭击,其座车被毁,蒋夫人多处受伤。楚声失惊道:“现今如何?”邓颖超道:“楚声勿慌,蒋夫人伤势渐好。”楚声道:“去岁淞沪大战时,蒋夫人以尊贵之躯,不避战火,屡屡至前线慰问。楚声深为敬佩。”邓颖超道:“上月蒋夫人至桂永清军中慰问,亦遭倭寇火炮袭击,险些罹难。蒋夫人之行,实为我等楷模。儿童保育会之成立,亦赖蒋夫人鼎力相助方成。自战事初起,无数难童逃至武汉,迫近年关时,武汉大雪纷飞,从江淮逃出难童无数,身裹破衣单裤,沿街乞讨,夜宿街巷,常见街头有冻饿而死之难童。又据被俘倭寇透露:倭寇于淮河、运河流域掳掠精壮儿童抽取鲜血,以疗伤病,抽血致死者装入麻袋投入江河。故我等联络各界知名人士,成立儿童保育会。”楚声听罢,惊怒之情,溢于言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