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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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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忽街头骤起嘈杂之声,余楚声急出看视。原来一名溃兵混入租界,数日未进粒米,于饭店窃食被逮。众人围着溃兵手指点点,纷纷责骂。溃兵低首噤声,脸露惶愧之色。楚声挤入人群,诘问道:“你所属何部?为何进入租界?”溃兵嚅嚅的道:“我所属孙元良部,因部队撤退时走散,东洋兵迫得太急,我无处藏身,就弃枪便衣进入租界。进租界后才知:原来许多厌战惧死者,都往租界躲藏。几日未进食,故从饭店取食。”楚声大惊道:“真如你所言,租界有许多军人躲藏么?”溃兵道:“若有半句虚言,我不得好死!中日战力悬殊太大,加之统帅部瞎指挥,整个淞沪战场如同一座焚尸炉,我军整师整师的填进去,旋即烧化了,无影无踪了。”余楚声道:“中日强弱之况,人人皆知,明知必败而奋勇抗敌者,乃民族大义使然。若人人皆如你们逃兵,则中国早就亡国,我等皆沦为亡国奴!”众皆附和道:“小姐言之有理,若军人不避生死,奋力杀敌,百姓何必寄人篱下。”溃兵惶惶不安,抱头离去。有人道:“那些军士离乡千里,负戈外戍,而今星散流离,如若离群孤雁,也怪可怜的。”旁人嗟叹道:“广东将领谢晋元率部抗击倭军,后奉命撤入英租界。被英军勒令收缴武器,现被英军送胶州路羁留,多有市民前去探望。”余楚声大惊,即带随行女队员至胶州路。

原来谢晋元部被羁于胶州公园。孤军被铁丝网围在空地上,由“万国商团”的白俄兵监守,人皆称“孤军营”。余楚声至孤军营,轮值军士以为一般市民,善言劝道:“谢团长已接见众多市民,现已在帐篷内歇息。小姐的好意,众将士心领了。小姐还是请回罢!”余楚声立于空旷之处,大声道:“谢家昌之夫人奉命来看望谢中民团长!”谢晋元大惊,拨帐而出,道:“小弟在此恭候嫂夫人!”余楚声道:“我与昌儒走失,暂寄租界,听闻将军受羁于此,特来看望。”谢晋元道:“原来嫂夫人亦处境艰难。”余楚声低言道:“此处难民众多,何不以难民暗充孤军营,而后将士们暗潜出去。”谢晋元道:“我等自奉命撤退之始,即知今后环境之艰危,当十倍于固守四行之时。地方人士亦曾有私潜离上海之建议,但经我拒绝。因我为奉令撤退,光明而来,亦当正大而去。”余楚声忧心道:“战况日益恶化,中国凶多吉少,只恐局势对兄弟们不利。”谢晋元道:“我部在此与倭贼斗,政治影响甚于战场。境况最恶者,不过一死。众弟兄时时准备赴死,其余恶况,有何可惧!”

临别,谢晋元道:“我与昌儒旧谊深厚,我羁于此,只恐难归。我欲写家书一封,望嫂夫人能投寄出去。”余楚声应承。谢晋元挥笔写道:

母亲大人安好:不孝男面南跪安!男自从军,便以国家安危为念。今倭寇侵我,其势凶凶,欲亡我中华而后快。男今陷租界,已置生死于度外。上海情况日益险恶,敌人劫男之企图,势在必得。似此劫夺,为欲迫男屈节,为敌作马牛耳。大丈夫光明磊落而生,亦必光明磊落而死。男对生死之义求仁得仁,泰山鸿毛之旨熟虑之矣。今日纵死,而男之英灵必流芳千古。故此日险恶之环境男从未顾及。如敌劫持之日,即男成仁之时。人生必有一死,此时此境而死,实人生之快事也!另:嘱维诚抚养好吾儿,成长后可继吾志。男若为倭寇所杀,维诚可另嫁他人,勿要误其终身。

不孝男中民十一月十日

余楚声得书,道:“谢将军放心,我一定将书信寄出。将军与众弟兄羁绊在此,万事小心。”言罢告辞。

余楚声匆匆转回黄老板家。时黄老板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见楚声安然,方始安心。忽余楚声道:“黄老板,劳烦你照顾好我的两个姐妹,待时局安定后送她们归家。我现就去寻找我的丈夫。”黄老板大惊道:“现在租界外战事正烈,中日军队逐街逐巷相争,听闻国军第67军军长吴克仁中将都在巷战中阵亡了,可知战事之烈。谢太太是弱质女子,兼又有孕在身,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岂不成了罪人!”余楚声哭道:“黄老板不知我心,若我丈夫阵亡,我活着也遭罪。我只想跟我丈夫在一处。”黄老板拦阻不住,跪地大哭。余楚声走了数十步,回首见黄老板仍跪在地,不觉泪水畅流。

余楚声出了租界,匆匆而行,不时警视四周。只见所过街巷一片狼藉,血腥之味弥漫;沟渠之中、残墙之下,仍有许多尸骸无人收拾。余楚声偷寻至黄浦江边,但见江水浑浊,具具浮尸漂流而下;有的尸体被桥墩和芦苇搁住,已经腐烂不堪,发出阵阵恶臭,仔细看时,惊见一群群鳗鱼附在尸体旁争吃死尸。楚声顿觉恶心,蹲在地上呕吐一通。忽见远处有倭军巡逻,楚声大惊,急地闪入小巷内。

忽听得临近枪炮声骤起,便知敌我又在街巷中厮杀。余楚声一阵振奋,即奔到大街上。一倭军见了,端枪追过来。楚声大惊,转身钻入小巷中。上海街巷错综复杂。楚声听见背后倭军喝叫声,并不理会,子弹打在墙上,碎屑飞溅。余楚声拐过墙脚,便掏出手枪。倭军匆匆追过来,忽被楚声用枪顶住胸膛。倭军猝不及防,不敢弹动。余楚声曾习日语,轻蔑道:“你这贼猪是回不了倭国了!”倭军惊栗道:“小姐是大日本人?”余楚声切齿道:“你妈才是日本猪!”一枪将其毙击,血柱喷了楚声一身。余楚声从倭军身上搜徼了两枚手雷。

余楚声寻路出去,误入一户人家。户主是个中年男子,见楚声浑身是血,大惊失色。楚声安慰道:“不用怕,我刚才杀了一个东洋贼。”户主颤栗道:“你杀了东洋兵,那还不捅破了天!”忽一妇女从里屋出来,跪地求道:“拜托你快离开,不要连累我家。”余楚声解释道:“我被东洋贼追杀,迷路至此,我并不准备在此躲藏。”户主凄怜道:“东洋人所到之处,逐巷逐室稽查,稍有怀疑,即开枪射杀。我亲戚那边被东洋人占领数日,东洋人收买本地人,强制登记各户人员,严禁收藏陌生人员,早晨登记,晚上如有人员增减,即枪杀全家。东洋兵沿路盘查路人,检查手掌,若是手上老茧如与枪形吻合,立即枪杀。凡东洋兵入室,动辄抢掠民财,强暴年轻女子,连孕妇亦不放过。东洋兵查过之人,一概在大腿上加盖‘日本’二字的火印,稍有迟疑者即遭杀戮。我昨日从亲戚处归来,亦遭东洋兵盖印。”说罢卷起裤脚给楚声看。楚声心生恻隐,道:“我不会连累你们,我立即就离开。烦劳你指点我路径。”户主将楚声送到门口,简单指点几句便匆匆回屋关门。

楚声刚出巷子,忽见两名倭军搜寻而来。楚声转身便逃。倭军在拐角处追上楚声,见楚声是个孕妇,一倭笑道:“你猜这支那女人怀的是男是女?”另一倭笑道:“剖开肚皮就知道了。”余楚声喘着粗气,怒视倭军,忽地掏出手雷,用手套着铁环,嘶声道:“要死一起死!”倭军见余楚声讲日语,愕然道:“小姐是日本人?”楚声唾骂道:“日本尽是兽类,并无人种!”一语未罢,忽屋角冲出一人,挺枪直入倭军心窝。另一名倭军大惊,挺枪与那人格斗。余楚声往倭军头颅便是一枪。倭军登时毙命。国军看时,惊喜道:“你可是余楚声小姐?”余楚声道:“兄弟认得我?”国军笑道:“我是张孝廷啊,余小姐曾给我疗过伤。”楚声大喜,心里安定些。张孝廷道:“我师就在前方阻击倭军,谢师长所领独立师亦在附近。我刚才走散了,才遇到余小姐。”楚声急道:“请你带我回独立师罢!”张孝廷欣然答应。

两人迤逦前行,到另一街口,忽数名倭军追杀上来。张孝廷大惊,拉着楚声又钻进巷子。倭军追之甚急,并频频枪击。张孝廷将楚声按在破屋内,而后闪身冲进一院落。忽见一对夫妇从屋里出来,直推着张孝廷往外走,一边骂道:“你这死丘八,打不赢日本人就往民居躲,你有没有修养啊!”直把张孝廷推到门口。那男子西装革领,头发梳得整齐,油光可鉴,朝倭军用日本话叫道:“大日本皇军快来呀,你们要找的溃军在这里。”倭军涌上来,对着张孝廷乱捅一阵。张孝廷胸口的血窟窿如同蜂窝一般,惨死在街边。

倭军道:“你是日本人,还是支那猪?”那人赔笑道:“我叫李嬁恚,自小崇拜大日本文化,东渡日本留学几年,我是京都帝国大学的高才生。”倭军一齐笑道:“支那猪不谦虚,你的太太好漂亮。”说罢便于门口**李嬁恚之妻。李嬁恚之妻凄惶大呼救命。李嬁恚浑身战栗,在旁安慰道:“你且忍耐些,就要好了。”余楚声见此情形,摸索过去,奋力投掷一枚手雷。数名倭军与李嬁恚之妻登时毙命。李嬁恚被气浪冲到沟渠旁,跌得头破血流。余楚声疾步过去。李嬁恚乞怜道:“小姐救我!”余楚声喝道:“你这狗杂碎,地上地下都不愿收你这种佞谀之徒!”言罢一枪击毙。

天色渐暗,余楚声于残墙断壁下躲避。四处一片漆黑,时闻枪炮声稀稀疏疏的响着。偶有倭军巡逻兵从街头走过。余楚声一宿未眠,惶惶噤声,在寒气中捱过一夜。天将晓,枪声渐密,余楚声沿枪声而寻,忽听得隔街炮声震地,遂躲过流哨,偷偷上了沿街楼房。原来倭军当街架炮,猛射国军。余楚声从楼上掷下手雷,刚好落在倭军丛中,一声撼天巨响,倭军满街残尸。国军乘机冲杀上来。余楚声被震得两腿发麻,颤颠颠的下楼,见陈桂冲锋过来,不觉放声大哭:“阿桂,我是嫂子!”陈桂惊喜异常,大叫道:“我嫂子还活着!通信兵,快报告谢师长,我嫂子还活着!”众人围拢过来。时楚声坐在地上,难以站立。陈桂急呼救护兵送担架上来。于是陈桂、钟锡瑜、李安林和范九古四人抬着楚声至师部。

谢家昌急出相迎。余楚声放声大哭。谢家昌拥着楚声,垂泪道:“爱妻遭此磨难,皆我之罪责。”余楚声哭道:“我所以不避凶险,孤身寻夫,盖你我有约在先:此生此世,你我生死一同。方才炮声震撼,胎儿惊跳,此时已无动静,多是不保了。楚声愧于谢家,恨不自决。”谢家昌道:“爱妻何必归咎责己,爱妻遇难呈祥,家昌该感谢上苍,余者不足虑。现时乱世,孩儿出世亦遭罪孽。”时楚声饥劳疲惫,就于餐桌旁狼吞虎咽。谢家昌看了,不觉泪流,爱抚楚声道:“我的爱妻,原先何等贤淑知礼,大家风范,如今落魄至此,皆我之过也!”楚声破涕笑道:“昌儒在笑我粗鄙无礼呢!”两人执手笑了。

饭后,楚声偎着家昌恹恹欲睡。家昌将其抱入床上歇息。楚声抓住家昌的手朦胧睡去。忽屋外喊声大起:“倭军杀上来了!”谢家昌大惊出视,便不见踪影。楚声慌不择路,逃进一个胡同。几个倭军叫喊着追上来。楚声举枪便射。倭军应声而倒。楚声转身逃出胡同,忽见倭军塞街堵巷而来。余楚声惊惶四顾,孤单一人。忽觉自己轻飘飘的飞起来,撞入一条黑乎乎的小巷中。倭军端枪搜寻而至。楚声贴墙站立。倭军从身边过去。楚声战栗不息,祈祷上天护佑。忽倭军挺枪刺来。楚声奋力夺过倭军之枪,将倭军诛杀略尽。远处倭军见了,遁逃散走,惊呼:“支那女魔头来了!”忽倭军牵着恶狼搜寻而至。余楚声只觉双脚有千万斤重,迈不开步。倭军四面围至。楚声大呼:“昌儒救命!”

谢家昌紧握楚声之手,忽见楚声脸露惊惶之色,额上冷汗沁沁。谢家昌俯身道:“楚声勿怕,家昌在此!”楚声道:“忽然惊觉,才知是梦魇!梦中遭倭军追杀,甚是紧迫。倭军骂我为女魔头,我杀了许多倭贼。昌儒,我想战争使我真的变成女魔头了,若在三月之前,我根本想像不出我会杀人,可是我杀的倭寇少说也有三十几名了。在汇山码头,我枪杀了五名倭寇。昨日一倭贼追杀我,我在巷角杀了此人。枪口直顶住此贼的心脏,鲜血喷溅我一身。在一汉奸家门口,我又用手雷杀了六人,今日早晨我把手雷投入敌群,少说也死了二十几人。如此看来,我岂不成了女魔头?也许我所杀的人,在家里是个好丈夫、好儿子或好兄弟,因为国家的侵略,当政者的贪婪和罪恶,使军人都成了杀人魔王。”谢家昌道:“今危亡在近,倭逆凶暴,放纵擅杀,民被荼毒。当此之时,国家利益、民族生存高于一切。你诛杀倭贼,乃是除残去秽,功在国家。倭贼凶残,悖于人性。我等若是仁慈,国有亡国之忧,民族有灭种之危。”楚声忧心道:“我军累战不利,上海势将不保,以后何去何从?”谢家昌叹道:“战至今日,蒋公已回天乏术!依我猜度,我军将且战且走,一路往浙江,一路渐次退往南京。南京势危,将难保全。”余楚声听了,黯然神伤,道:“那些高官厚禄者,不为国分忧,为民着想,整天耽于争权夺利,一语不和,遂麾兵自相残杀,空耗国力,致使国弱民贫,遭人欺辱。一旦国家有难,便携财避居国外,逍遥自在。留下我黎民百姓在此遭难!”家昌听罢,长叹不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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