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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大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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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时候,后勤处长终于弄来了半卡车白菜,却搭上了一个战士的命。白菜是在一个山沟里买的,后勤处长带着几个战士几乎跑了一天的路,通过后勤处长昔日的战友,战友正当着生产队长。其实山沟里的人们也正在忍受着饥饿,但战友念及战友的情分,以及军民鱼水情,还是动员每户社员都匀出几棵白菜,支援亲人解放军。后勤处长带着卡车拉着白菜连夜往回赶,结果在路上就发生了车祸,车翻到了沟里,车上的一个战士便牺牲了。

白菜拉回那天,全团官兵的心情极为沉重,他们列队站在半卡车白菜旁向战友告别。后勤处长哭肿了眼睛。后来那半卡车白菜就晾晒在食堂门前的空地上,由炊事班长日夜看护。那些日子,人们经常可以看到一个老兵坐在马扎上守望着那些白菜。经日守护使炊事班长困顿异常,他的头一点一点地向前垂落着。这时事情就发生了。母亲已经无数次光顾过晾着白菜的空地了,她被那些白菜诱惑得已经神不守舍了。她心里异常清楚这白菜不能拿,但敏和权因饥饿而发出的哭嚎声又使她下定决心非拿一棵白菜不可。于是她数次徘徊在晾着白菜的空地上,心里经过反复斗争后,她终于趁炊事班长的头又一次垂荡在胸前时,向白菜伸出了双手。

炊事班长还是看见了母亲怀抱白菜匆匆而去的背影。起初那一瞬他是惊愕和气愤的,但当他发现那是母亲而不是别人时,善良的老班长把一双眼睛死死闭上了,他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声,不知为谁。

那棵白菜被晚上下班回来的父亲发现了。那已经不是一棵完整的白菜了,确切地说是半棵,另外一半被母亲迫不及待地做成了汤,又被敏和权狼吞虎咽地吃到肚子里。父亲发现那棵白菜后脸就白了,他声色俱厉地问了几遍母亲。母亲被逼无奈,终于从实招来。母亲的话还没有说完,脸上便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母亲,也是最后一次打母亲。父亲打完母亲,拿起那半棵白菜便走出了家门,他的身后传来敏和权尖厉的哭声。

父亲把半棵白菜和十元钱交给后勤处长。待后勤处长明白过来之后,孩子似的“哇”地哭出了声。他边哭边说:团长哇,我这个后勤处长没有当好呀——

父亲摘下帽子说:是我这个团长没有当好!

当天晚上全团点名时,父亲宣布给炊事班长警告一次,原因是没有恪尽职守看守好白菜。父亲又在全团官兵面前作了深刻检查,理由是自己没有教育好家属。

白菜事件给母亲带来了极深刻的教训,同时她的自尊心也受到了刻骨铭心的伤害。那次之后,她好长一段时间不再理父亲,她已下定决心,要靠自己的力量养活自己和两个孩子。她是这么想的,果然也是这么做的。一大早,她便把敏和权叫起床了,父亲前脚走出家门,她便后脚带着两个孩子上路了。她背着权,领着敏,他们向郊区走去。

秋收已过,田野里空旷无边。母亲拉着敏背着权一直走向空旷的田野。秋收后的田野,早已被无数人翻找过几遍了,一只豆荚、一粒包谷都已很难发现了,但母亲坚信会有收获的。于是她勤奋仔细地在田野里寻找着,落叶下,脚印中,母亲总能寻找到一星半点的颗粒,点点滴滴地把这些颗粒聚在一起,终于有一些收获了。回到家后,这些颗粒成了三个人的口粮。母亲总能把这些粗糙的颗粒加工成很细致的食物,敏和权吃上这些食物便不再哭闹了。父亲端回的饭菜,母亲不再让敏和权动一口。父亲一次次规劝推让都不能得逞,最后无滋无味地还是自己吃了。

父亲这一点被母亲在以后的生活中抓到了把柄,她对父亲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别看你当个官,俺娘仨可没借着你的光。

母亲这么说,父亲总是沉默。

然而也发生了变化。变化最大的当数母亲。

那时的母亲已过了中年,敏和权都大了,日子虽不富裕,但吃喝是不愁了。于是母亲就很有心情地照料父亲,照料这个家。

母亲是一位家庭妇女。她没工作过一天,这就给她成为一个合格的家庭妇女提供了充足的条件。那时,还不时兴家里请保姆,家里一切细枝末节的事,便都由母亲一人操持了。母亲吃完早饭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擦地抹桌子。等家里的陈设都明亮起来后,她便开始梳头换衣服,然后气度不凡地走出家门。看她的样子像是上街买菜,但她又不急于走出营院。从走出家门到走出营院大门,她从容不迫尽量使这个过程延长。原因是,在这过程中,她总能碰到许多熟悉的或不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大都是一些军官及没有工作的家属们,不熟悉的大都是一些战士。不管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他们一律热情又谦恭地和母亲打着招呼,年龄大一些的称母亲为嫂子,年轻的则称阿姨。这时的母亲,表情是晴朗的,神态是慈祥的。她一边应答着一声声问候,一边款款地向前走去。母亲每天出门,买不买菜都无关紧要,但走出家门享受一声声问候是少不了的。她走出大门时,门卫总要向她敬礼,进门的时候自然也一样。在守备区里,母亲和父亲一样著名。母亲往往从外面回来时,手里提几棵葱,或一捆小白菜。其实这些东西可买可不买,但这些东西是母亲每天出一次门的由头。

接下来的时间里,母亲开始做饭。母亲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做了一辈子饭。做饭这个差事早就对她失去了吸引力,况且在做饭菜的手艺上她又不思进取。于是一年四季的饭菜大都是一个味道。敏和权就经常反抗,言辞委婉地提一些意见。这时,母亲的态度是明朗的,她说:不满意就自己做,不爱吃就下馆子去。

敏和权不可能不吃饭,又不可能每日去下馆子,听了母亲的话,表情讪讪的。

父亲就说:你妈做的菜很好,我爱吃!

父亲这句话等于给母亲画圈了,定论了,任何人也无法翻案了。父亲说的不是假话,他吃母亲做的饭菜总是食欲极好,吃罢饭总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随着时代的变化,父亲的社交活动明显多了起来,有时是其他单位请守备区的领导,有时是守备区请别人。因此,父亲在外面吃饭的机会便多了起来。父亲每次酒宴之后,都要回来再吃一次,他总是说酒宴的饭菜不如母亲做的好吃。时间长了,父亲再去吃酒宴不能在吃饭时间准时回来时,母亲就给父亲留一份饭。父亲这一做法,极大地鼓舞了母亲不思进取的想法。她不仅不思进取,还多了些沾沾自喜的味道。每当看到父亲酒宴回来之后,重温她的饭菜时,她的眼角眉梢都透着发自肺腑的喜气。于是她老调重弹的饭菜一如既往地做下去。敏和权看到大局已定也懒得多嘴。直到敏和权自己单独成家另过日月,才结束了这一段无法忘却的历史。

父亲不识几个大字,母亲也几乎不识什么字。这是父母那个年代共同的悲剧。父亲在十三岁参军前一个字也不认得,到部队后曾参加过部队组织的文化学习班。有时刚认得几个字,就又打仗了。等打完仗下来,刚认得的几个字又忘了。就这样断断续续的,父亲总算认识了几个字。母亲也没上过一天学,小时候家里穷,又是女人,认字的机会自然是没有了。母亲认识的几个字大都是父亲教的,所以说,母亲认得的字的数字绝超不过父亲。字识得太少,这给父亲的工作带来了极大的不便。父亲最认得的几个字是自己的名字。当然父亲的名字也是参军后领导给起的,叫石光荣。在以后的岁月中,父亲会经常遇到诸如签字这样的麻烦事。父亲是会写自己的名字的,但经常会把这三个字的秩序弄乱了,比如石荣光或者光荣石等,看见父亲签错字的下级,想笑又不敢笑,于是就忍着。父亲端详着自己乱了秩序的名字认真地琢磨着,半晌之后,把签完字的文件或者收据之类的东西递给下级道:日他个娘,写个名字也怪累人的。以后我就画圈吧。

于是以后父亲就开始画圈了。父亲的圈也总是画不圆,歪七扭八的,有时像只梨,有时像只桃。父亲看着自己的圈安慰似的说:好赖就是它了。

下级就笑,隐忍的那一种。

父亲也笑,很开心的样子。

父母虽识字不多,但报纸是要看的。父亲的办公室里订着几种报纸。白天工作忙,父亲没有时间看报纸,便晚上带回家来看。早些时候,家里还没有电视机,只有收音机。父亲看报纸时,总要把收音机的音量开得很大,他一边听收音机一边看报纸。这时父亲的耳朵和眼睛都异常地专注,眼睛落在报纸他认得的一个字上便凝神不动了,耳朵却十二分认真地听着收音机播报的新闻。他相信,报纸印出来的事就是收音机里说的。父亲虽认字不多,记忆力却惊人,只要收音机里播报过的新闻,他总能过耳不忘。于是在会上,父亲总能一套套地讲出一些国内外的大事来。因为父亲认字不多,他每次讲话时自然不会有什么讲稿,但每次讲话父亲总能说出一二三四来。父亲极有演讲的才能。

母亲在一般情况下是不看报纸的,母亲看报纸的时间是来客人的时候。客人大都是父亲的一些下级或者其他部队的老战友出差路过此地,来家里坐一坐。母亲在为客人泡完茶后,基本上就没什么事可干了,但她也并不想离开,于是便看报纸。她看报纸先看图片,把一二三四版的图片看过之后,她的目光便定在报纸的第一版上不动了。她在认真地听父亲和客人或者下级讲话,因此,母亲就了解了许多父亲单位上的事。父亲在工作中,母亲以妇人之见影响着父亲,使父亲的水平打了些折扣。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敏和权在流逝的岁月中渐渐就长大成人了,那时中学毕业后还不时兴考大学,参军却是部队干部子女中最时髦的出路。当兵也不会在父亲本单位当,而是采取走出去、请进来的办法。父亲有许多老战友,都在本城驻军中担任着重要角色,于是父亲便把敏和权纷纷送到战友的门下去当兵。战友的子女自然也会很放心地送到父亲的门下,这种战友之间相互帮忙的例子在当时极为普通,也最为常见。

先当兵的自然是敏。敏先是在本城某集团军里当卫生兵,后来敏就提干了。敏提干是很自然的事情,提干后的敏仍然是在医院里工作。在部队医院工作敏自然认识了许多前来住院的干部战士。部队医院里前来住院的病号都没什么大病,单调的连队生活使人乏味了,便纷纷流动着到医院里“泡”上一段时间。这些青年男人们来医院最大的愿望就是看一看同样青春的女兵们。年轻女兵们在他们眼里个个都是那么漂亮,于是有事没事总爱和这些女兵们瞎“贫”。“贫”来“贫”去,青年男女就会贫出点事端。敏和一个排长就“贫”出了事端的苗头。

敏很漂亮,敏的身上集中了父母所有的优点。父亲是北方人,母亲是南方人;父亲耿直豪放,母亲细腻柔弱,这就结合出了敏的长相和特点。和敏犯“贫”的人多得数不清,但敏一个也没看上,敏单单看上了姓王的排长。王排长和敏同岁,个头足有一米八,是团部球队的中锋。敏和王排长“贫”上之后,相互都有舍不得的苗头了。每当机关组织篮球赛事时,敏不管是否值班,她总要想办法去看王比赛的。场地旁最热情的观众可能就是敏了,一场比赛完事之后,敏总会红了手掌,哑了嗓子。这是敏痴情的结果。王也会不失时机地频频来到医院里和敏约会,能遮挡住人的晾衣场上、小树林里都留下了敏和王出双入对的身影。在那时刻,敏和王走火入魔地恋爱了无疑。

首先发现这一苗头的当数母亲。

以前敏没恋爱时,在不值班的时间里总要回家。她和母亲的关系也亲密无间。自从敏走火入魔之后,情况发生了逆转。敏十天半月的不回家一次,就是回来了也呆不多长时间又匆匆地走了。那时的敏浑身上下笼罩着爱情的光芒。敏为爱情而变得消瘦了,但脸颊上却红晕初升,始终处在神情亢奋发烧发热状态。这一切都使母亲疑窦丛生。母亲便计上心来。

那一日是个星期天,敏照例打电话说,今天加班就不回来了。敏放下电话不久,母亲就又给敏的科室打了一个电话说有事找敏,接电话的人说:敏今天不值班。

母亲说:噢——

原来如此。母亲并不声张,她开始包饺子,这是母亲一生中做饭水平一次质的飞跃。母亲终于包好了饺子,她打发权去给敏送饺子。起初权不太情愿,后来母亲偷偷地把父亲一盒烟塞到权的兜里,权才高兴离去。那时权快高中毕业了,已经开始偷偷学着抽烟了,这事母亲知道,父亲并不知道。母亲对权学抽烟的事一直睁眼闭眼的佯装不知,在她的观念中,男人吸烟、喝酒那是很自然的事。

权受到了母亲的奖励,情绪高涨地来到敏的宿舍。敏的宿舍平时住几个人,今天是星期天,不值班的回家了,值班的便都到科里去了。因此,敏在这大好的时光中,正如火如荼地和王谈爱说情。权费了好大的劲才敲开敏的门。权就看到了王,王也面色潮红,头发蓬乱。权也快算是大人了,一看什么都明了,把装着饺子的饭盒递到敏的手上,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刚开始权并不想对母亲说出真相,母亲就说:权你说实话,以后俺还帮你偷你爸的烟。权经不住母亲的诱惑便把看到的一切都说了。母亲就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晚上,敏终于回来了。母亲召集了父亲、权一起讨伐敏。敏觉得躲是躲不过了,招不招那是早晚的事,于是便把什么都招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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